义海郡原本有十七座高门大姓,拢共被唤作十七行。

    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他们每一家,都把持着所在行当上下游的各种买卖。

    手眼通天,日进斗金,坐到魁首的头把交椅。

    故而,以“行”为名。

    比如苏家的镖行,冒家的药行,韩家的梨园行,方家的金银行。

    习惯的叫法,便是苏家行,冒家行,韩家行,方家行。

    不过这已成好多年前的作废讲究,现在大伙儿都喊十三行。

    年轻的小辈,并不清楚其中发生过什么变故,又或者有啥门道。

    唯独老一代人才知道,义海郡曾经连下四天的暴雨,怒云江涨潮险些冲垮堤坝,宛若龙王爷震怒。

    之后,便再也没什么苏、冒、韩、方了。

    “义、海、藏、龙!这四个字……压的都是血海深仇!

    我舅舅当年被活活打死,我娘她一哭二闹三上吊,把棺材抬在院里,当众问我爷爷还要不要何家的脸面!”

    何敬丰眼中透出惊恐,宁海禅这个人名,好像让他活见鬼一样:

    “结果第二天、第三天,我家又多出两口棺材!二叔、三叔……唉,羊伯,你不晓得,此人疯得厉害,用一双拳头让十七行座座高门,披麻戴孝!”

    羊伯听得心惊肉跳,诧异问道:

    “这个姓宁的,莫非来头甚大?要不然,得罪义海郡十七家大行当,竟能安然无恙?”

    何敬丰好似不知该如何解释,憋了半晌讪讪道:

    “反正宁海禅得罪不起,我若被他打死,爹指定不会给我报仇,大哥、三哥最好也别动这個念头,否则祸及全家……十年前,他都没有四练,就那么难缠,十年后更难说了。”

    羊伯眉头锁紧,沟壑纵横的干瘦老脸浮现一丝怀疑,区区三练,也配称无敌么?

    七少爷着实有些被吓破胆的意思。

    “羊伯,这人不讲武德到极点,十七行并非没有请出高手坐镇,想要以大欺小,可他眼瞅着打不过,跑得比谁都快,往往闭关苦修一阵子,琢磨各种阴损招数,再冷不丁给你来一下。

    石灰、下毒、易容、潜伏……堪称手段狠辣,诡计多端!”

    何敬丰想起幼年时,因为宁海禅连吃大半年的流水席,从叔叔伯伯口中听到不少传闻,重重叹气:

    “最可气的是,他天资悟性极其妖孽,同境界的练家子,根本斗不过他,比他厉害的,又难逮得住人。

    一手遮天的冒家行,曾用一株七叶宝参王,从天水府招徕四练宗师……然后他便消失没影了。

    过了整整半年,再次现身,从那以后,但凡冒家长房子弟,三练之内,出门就死。

    折腾得冒家焦头烂额,花重金抬出道官老爷,欲要捕捉踪迹,也一无所获。

    对了,就在五年前,爹还跟我提过一嘴,此人突破四练,马不停蹄跑去天水府,把那个冒家聘来的宗师打死了,据说是暗中偷袭。

    义海郡流传过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宁海禅报仇从早到晚,这种牛皮糖似的疯子,咱们躲远点。”

    羊伯眼角抽动,四练也玩偷袭,心那么脏,手那么黑?

    “万幸,万幸!他已经立过誓,往后不会踏进义海郡半步!快走,只要坐船回家,咱们便能安然无恙!”

    何敬丰急匆匆跨出书房,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进郡城。

    羊伯无奈提醒道:

    “七少,您办不成老爷交待的差事,必然要受罚,想想道院生员的名额……”

    何敬丰头也不回:

    “被我爹打个半死,跟被宁海禅打死,孰轻孰重,我能不明白?”

    羊伯追赶上去:

    “那个姓宁的教头再怎么疯,您又没得罪过他,为何要怕?”

    何敬丰脚步一顿,眉毛倏地舒展,仔细想了想,好像豁然开朗:

    “对啊,我怕什么?

    宁海禅虽然打死我舅舅、二叔、三叔,但那都是陈年往事了,我又不想着报仇,干嘛担心?

    上一代的恩怨,跟我这个小辈有啥关系!”

    他仰头大笑,像是心头落下千斤大石,整个人又恢复轻松懒散的散漫姿态。

    转身回到书房,拿起何文炳那一摞信件,大略瞧了几眼,不以为意道:

    “左右不过几处渡口,几家铺子,宁海禅的徒弟要,给他便是了。

    何文炳当真眼界狭隘,这点破事儿,也让长房擦屁股。”

    羊伯当场愣住,欲言又止。

    每年数万两银子的稳定财路,也能轻易让出去吗?

    七少爷,您是不是忒大方了!

    “羊伯,备礼!装三十斤……不,五十斤的碧水粳米!咱们亲自登门拜访!”

    何敬丰大手一挥,从自己每月份额当中拨出一半,阔气到令人发指。

    “去通文馆?”

    羊伯脑子有点发昏,搞不懂七少爷到底想干嘛。

    “当然是见宁海禅的高徒,白七郎了!”

    何敬丰眉毛一皱,用“你老糊涂了”的眼神望向羊伯:

    “通文馆暂时不能进,我怕看到那块义海藏龙的金字黑匾,两腿打摆子,直接跪在外面。”

    羊伯无言以对,只得遵命行事,尽管七少爷把宁海禅吹得天下无敌,但他到底在天水府开过眼界。

    四练武夫而已,再厉害,也有限。

    龙庭受箓的道官老爷,才叫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七少爷还是被大夫人宠溺得狠了,有些坐井观天,小觑赤县神州的各路豪杰。

    ……

    ……

    “七星透骨针、烟雨断肠丝、天云五花绵、顺逆神针、伤心箭、丧门钉……”

    等到完全记住缠丝劲和白猿功,掌握走劲运功的诀窍,白启便将两部册子归还,他踏上得真楼二层,目光一扫,竟然发现书架一角,摆着众多制作暗器的秘笈。

    “千变万化功?藏形大法?五毒秘典?”

    易容!敛息!用毒!

    白启心头一动,难不成师傅以前还干杀手的行当?

    否则,怎么收藏如此之多非同寻常的偏门功法?

    玩笑似的念头升起又落下,白启并未多看,既然宁海禅只传五部大擒拿,那么他就只学这些。

    以教头的武学理解,绝不至于让自己走错路。

    行到前院,老刀依旧磕着瓜子,见到白启笑呵呵道:

    “这才一天一夜不到,小七爷就把两门上乘武功吃透了?”

    白启搬来小马扎,安稳坐在刀伯的旁边,今儿个难得大晴天,正晌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

    “略有所得,知道该怎么走劲运功了。师傅传我龙行掌和罗汉手,是练腰胯,脊柱,龙马合一代表阳刚雄劲,气血畅通,力达四梢。

    缠丝劲和白猿功,兼顾内外手脚,我以前听人讲,功夫在于六合。

    内是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外是手与脚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

    师傅让我走的路,似乎就是如此。”

    老刀耷拉的眼皮一跳,赞许道:

    “不错,不错!小七爷悟得通透,无需指点就能明了深意!尤其这个六合之说,很有讲究!”

    瞅着刀伯心情甚好,白启趁机多问几句关于练骨的门道。

    他已经一练圆满,金肌玉络,坐卧休息之时,周身毛孔闭住,养住厚实气血,渐渐有种水满自溢的充足之感。

    接下来,便该尝试换汞血,炼银髓了。

    “二练名为汞血银髓,需要分开说。汞血是指,通过一次次剧烈的刺激,换血伐毛,炼血洗髓,不断地提升体魄,跨越极限。

    这一关,其实危险不小,练筋功夫不够深,控不住气血,或者闭不住毛孔,便有可能七窍喷血,暴毙横死。

    要练骨,无非还是那几样办法,用秘药方子内服外用,但药性再猛,也有用尽之时。

    就像泡药浴,如果身体吸收太慢,无法一鼓作气完成换血,反而骑虎难下。”

    老刀好歹是啸聚伏龙山的赤眉大当家,而且得过际遇,吞服独角蝰蛇的内胆,造就过人的体魄与天分,说得是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最好的手段,莫过于服丹丸,或者沐浴精怪的血液。切记,是精怪,不能是妖类,后者除去内丹之外,血肉无不掺着剧毒,强行食用,容易沾染邪气。

    所以少爷打死那头大蟒,直接催动气血真罡,将其烧得干净,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白启若有所思,怪不得没见到那头二十丈的大蟒尸身,倘若妖类跟宝鱼一样能够进补,依着宁海禅的性情,应该是切成上百段,爆炒清蒸红烧,把做法试个遍,让黑河县人人分上一碗。

    “小七爷倒也不用着急,好好养着气血,打牢固根基,等过完年开春,少爷自然回来,到时候再练骨也不迟。”

    老刀慢悠悠道。

    “知道了。”

    白启并不急躁,他又没想着赤手空拳闯荡义海郡,一练圆满金肌玉络,足够在黑河县扎根立足了。

    “刀伯,我刚瞅着得真楼二层,好多暗器、易容、下毒的功夫?师傅对这个也有兴趣?”

    他印象里,宁海禅应该是那种拳压四方的生猛人物。

    怎么可能玩这种阴损招数!

    “呃……少爷常说一句话,武道,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偷袭,也是一种打法!

    他未曾跻身四练之前,经常招惹一些仇家,动不动以大欺小,以多打少。

    久而久之,少爷也就不怎么讲究了。”

    老刀把手伸进貂皮帽,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

    “别看少爷现在很有高手风范,早年前玩的都是撒石灰、下泻药、打闷棍。

    最厉害一次,用五百年气候的蜈蚣长足磨成粉,淬炼百斤断肠草,研制出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把一个四练宗师麻翻了。”

    白启听得一愣,好似没想到宁海禅还有这种光辉事迹。

    继续闲扯几句,等到日头渐渐西斜,他别过刀伯,踏出通文馆。

    还未往二仙桥的老宅赶,就看到虾头缩在墙角,像是等着自己。

    “平常这个时候,你应该在松山门练拳才对,出啥事儿了?”

    白启悄无声息绕到身后,轻拍虾头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

    “阿七!你怎么走路没声的?我专门跑出来找你的!我没事儿,伱有事儿!”

    瞅着虾头火烧火燎的焦急样子,白启挑眉问道:

    “怎么了?”

    虾头拉着白启,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道:

    “你不是收了鱼栏的几家铺子、几处渡口么?”

    白启颔首:

    “对啊,何文炳非得送我手里,我正考虑拿不拿呢,这老小子多半没安好心,挖着坑等人跳。”

    虾头竖起两条眉毛,怒道:

    “何老狗心肠大大地坏!今天正午,东市码头停靠一艘大船,据说从义海郡来的!他故意把铺子、渡口,这些赚钱的财路给你,暗地里又求何家帮忙,肯定是想借刀杀人,让你跟郡城的高门对上……”

    白启十分诧异,眼中透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直愣愣看着虾头:

    “你啥时候开的窍?通过义海郡来人,你就能分析这么多有用的东西,很有长进啊!”

    虾头急得跺脚,哪有兴致跟白启玩笑:

    “说得好像我很笨似的!我爹一看到那艘大船,便跑去跟梁伯合计,觉得不对劲,让我报信!我先去了二仙桥的老宅,只看到阿明……那些话都是他讲的。

    我还打听到,船上有个瞅着很阔气的公子哥儿,他都不走路,坐的是轿子。

    整个黑河县,也没见过谁乘轿,肯定大有来头!”

    白启并不意外,天底下可没不用花钱的免费吃食,何文炳这么痛快地交出渡口、铺子,昨晚答应,今早就把地契送上门。

    要说心里没藏奸,谁信!

    “急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郡城的大少爷?总得瞧一眼成色,再作打算。”

    白启好声好气,安抚住为他担惊受怕的虾头。

    对于黑河县的升斗小民而言,义海郡的高门确实像一座大山,足以压得人粉身碎骨。

    自个儿之所以这样从容平静,当然是因为有通文馆当靠山。

    没道理,像师傅这种一拳打杀妖王的大高手,放在义海郡就满地走了?

    回到二仙桥的老宅,往日还算宽敞的街道竟然被堵得水泄不通。

    也不知道谁家成亲送聘礼,还是过寿办喜事,清一色的灰衣健仆挑着担子,排成长龙,挤得满满当当。

    过路的行人瞧着这个阵势,纷纷绕道,生怕冲撞某位大户老爷,平白挨上一顿打。

    虾头手掌猛地抓紧:

    “果然是冲阿七来的!怎么办……阿七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情,等下万一没谈拢,失手把大少爷打死了咋办!早该让爹备一条舢板,方便跑路!”

    虾头脑袋里满是白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然后被追杀的混乱场面。

    “搞这么热闹,先礼后兵?”

    白启倒是镇静,长龙似的拥挤人流被他劈开,不疾不徐行到老宅门口,阿弟白明站在门边,好像被一帮人围住了。

    他眉锋一扬,杀心还没来得及动,便见一个头戴白玉冠、脚踩朝天靴的青年,忽地蹿到面前。

    迫不及待伸出双手,宛若多年好友把臂同游:

    “你应当就是白七郎了!”

    白启按捺住一瞬间想要反击擒拿的动手念头,任由青年挽住他的胳膊,点头道:

    “阁下是?”

    青年来得莫名其妙,态度更是没来由的友善亲切:

    “在下何敬丰,忝为何家长房七子,承蒙朋友抬爱,唤我一声‘何七郎’。你瞧瞧,咱们多有缘分,都是‘七郎’!哈哈哈!”

    白启扯动下嘴角,算是回应这位仁兄的风趣。

    青年不以为忤,跟着白启跨过老宅的门槛:

    “我与白兄弟你真是一见如故!白兄弟,咱们进去说会儿话!”

    虾头傻傻站在门边,瞅着一前一后颇为和谐的两道身影,露出“完全想不通”的呆滞表情。

    白明则是一脸淡然,哼哼道:

    “没啥好奇怪的,像什么何少东家,宋二公子,不都是很喜欢阿兄。这个义海郡的阔少,也没抵受得住。”

    虾头用力抓着脑袋:

    “可阿七……不去讨女人欢心,专门吸引男的?还都是公子哥儿?!”

    白明板着小脸,老气横秋道:

    “虾头哥,你不懂。那些话本里头,最厉害的带头大哥,往往豪气干云,足智多谋!

    别人见了,恨不得纳头便拜!我阿兄,便是此等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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