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姬回了一趟山之阿。
她此去寻找琥尊的踪迹,变数颇多,山之阿还得丞相和长老们多多照看。
嫦熙没有阻拦,只是问她有没有琥尊下落。
九姬暂时只能摇头,她只能尽力去找,但琥尊藏在何地她确实不知。
嫦熙却突然转了话头。
“母亲生前,曾提过一桩事。”
九姬不知她怎么突然提起师父,只听她道。
“彼时妖界战乱,鹿狮之争的时候,其实山之阿怀疑过虎族也参与其中,只是虎族参与的浅,没有让妖廷抓到把柄,是因为当时妖廷也接到了消息,可派人搜寻相关虎妖的时候,却没有找到那参与其中的虎妖的下落。”
“师父难道是指,当时被怀疑的虎妖是琥尊?”
嫦熙缓缓点头
九姬当即来了精神,“那么当时琥尊是藏在何处,避过了搜捕?”
既然是避开了搜捕,他的藏身处嫦熙怎么能知道?她反而看向九姬。
“或许那个知道的人,是主上你。”
九姬微怔。
是不是她的记忆,也曾被掷于眠水里?
“我也抽过记忆?”九姬问。
嫦熙轻轻嗯了一声。
母亲带着九姬上山修炼的之时,曾让九姬抛下旧忆,静下心来上山修炼。
她曾问过母亲为何,母亲那时道,“九姬见过最生腥的场面,一日不忘一日心中恨意难平,修炼难成大器,不若抛下一切,静心潜修。”
时隔多年,九姬已经出师有成。
嫦熙叫了她。
“主上或许是时候,拿回从前的记忆了。”
*
眠水。
眠水大湖在眠水被抽调之后,深陷了数十丈下去,但一个冬日过来,春日过半,水位又慢慢涨了起来。
但被抛下的记忆不在这里,却是在不远处那片桃花涧中。
九姬刚走到桃花涧边,身后便传来一个声音。
“啧,今日吹了哪阵风,把狸主吹到我这来了?”
九姬回头看去,一只丹顶仙鹤站在枝头上,展翅飞下,变成了妖姬模样。
贺兰亭上下打量了九姬一眼,“看来你有些紧要的事,要我帮忙吗?若是与眠水相关,我都可以帮你。”
桃花涧幽幽飘来清风,九姬心头却微微发暖。
她想起自己最开始对这位眠水娘娘的态度,实在说不上好。
但到了此时,她也不再含混废话,直接道。
“我也曾把记忆投进过眠水里,眼下还能寻到吗?”
贺兰亭挑了挑眉,她道这不难,当时抽来眠水的时候,把湖里的记忆也都一并卷了过来,毕竟这些记忆本就只能存在于眠水里。
贺兰亭引了九姬潜入了桃花涧的眠水下。
比起眠水大湖,这片桃花涧虽然幽僻,但狭而温馨,贺兰亭不知用了
何等法术,竟然让没入水中的桃花树在这个时节尽数开放。
水中桃花盛开,树边蛋壳状的结界里建了一座小小木屋,木屋旁又是一个九姬没有见过的复活法术,复活阵上,还悬着那晶莹剔透的半颗众愿之泪。
“你这次总不能也要拆我的复活阵吧?我可费了好些工夫才刚搭起来的。”
九姬连忙摇了头,她如今怎么还能拆人阵法呢?
况贺兰亭的心情,她莫名明白了更多。
贺兰亭见她摇头,笑了一声岔开了话题。
“少卿还好吧?我荒唐错怪了丛雪二十多年,若不是少卿费劲心思找到了过往的真相,说不定我此时还在埋怨他,又或者已经死了都不能瞑目。”
她说着,想起山之阿刚刚重回九姬手中,笑道。
“你们莫不是要在南山妖宫办喜事了?别忘了我呀,我手里虽也没什么好东西,但总会给你尤其是少卿,送份贺礼的。”
她笑着,却见九姬嘴角压平,出乎意料地沉默。
“怎么了?”贺兰亭问。
九姬沉默了一阵,把钟鹤青中了虎毒的事情说了。
“......那虎毒出自琥尊之手,琥尊不死,他此劫难逃。”
话音落下,飘在寂静无波的眠水里,贺兰亭讶然。
她已带着九姬来到了水底。
这里重新长起了深水菖蒲,贺兰亭说自己一个人在水下,时光太过漫长,闲得无事就把这些缠着记忆的菖蒲分了类,她指了其中一片。
“那一片的记忆约莫是十几二十年投下来的,你的应该就在那里。”
果然九姬刚一过去,就有一段记忆幻光波动了起来。
是她跟随师父上山之前的记忆。
*
儿时在山之阿的童年光景自不必说,父亲南来北往地做生意,她和其他八个兄弟姐妹们慢慢在山之阿长大,旁人问起他们的父亲是做什么的,能养得了这么多小狸崽子。
他们便告诉旁人,父亲是南货北卖的货郎,不,货郎可赚不了那么多钱,父亲是正经的行商,是生意人。
九姬一直这样以为,直到那年,她没化形就忍不住跟着父亲和化了形的兄姐们出了山,她才知道行商只是个遮掩的身份而已。
他们的父亲还有另一重身份,是南山妖宫的秘卫,到了鹿狮之战时,便成了山之阿看向外面的眼睛,和藏在敌营附近的眼线。
父亲的身份遮掩得很好,尤其带着年幼的孩子出门做生意,没人会多想。
狮族刚起事的时候气势磅礴,但不过三年就颓废而下,妖廷开始清剿狮族的残部的时候,一个可疑的与狮族长老从往过密的妖,出现在妖廷的视野里。
此妖非是狮族出身,很像是同在威临城的虎族之妖,若能找到此妖,便能挖出虎族也暗中参与了这场反叛。
但此人敏锐极了,妖廷还没抓到他头上,他提前闻风而逃,离去之前,甚至把知道他身份的人都了结一番
,然后躲没了影。
当时负责调查的,便有在妖廷里任职的易长老,易长老自然晓得九姬父亲隐藏的身份,且九姬父亲就在事发地附近,易长老便同妖廷商议,将九姬的父亲也征调进此事来。
这一战中,山之阿被狮族明里暗里攻击了好几次,好像背后有谁在撺掇,令狮族看中了这个地盘一样。
狸族的妖在这场战事里死伤无数,他们也一直找到这个身份潜藏之人。
记忆里,九姬看到父亲得了此消息,就以采集一批稀世灵药为名,一连几日在附近,尤其是山中查探。
大概找了有五六日,这一日,还没化形的九姬跟在七哥柒宴身边,在凡人的街道上逛吃的时候,父亲红光满面地回来了。
父亲遥遥看到她站在路边的树上,安静地等着七哥买来包子,就三步并两步走过来,将她一把拢进了怀里。
“我的小阿幺怎么还不化形?一定是平日里吃得不好,今日爹爹开心,咱们叫着你哥哥姐姐,去下馆子!怎么样?”
说着,摸了她的猫儿脑袋。
“怎么不说话?难道不信?”
小狸猫哼了一声,“爹不是总说,挣得不如花的多,今日怎么舍得?”
九姬父亲被自己的幺女呛得不知怎么说,只能点了她的小鼻子。
“爹今日高兴嘛!”
“爹爹因何高兴?”她问。
父亲本部欲说,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那时爹爹低头在她耳边,“爹只告诉阿幺一个,爹今日呀,在山里的千年龙槐下的洞里,发现了一条大虫。”
说完,爹爹连忙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能说出去哦,咱们明日一早就离开,爹爹的差事就办好了,山之阿安全了,咱们也可以回家了!”
九姬听着也高兴了起来,两只小耳朵颤了又颤。
凡人做饭花样多得很,若能下个正经馆子吃一顿,不往来了凡间一遭。
可那天晚上,这顿饭到底是没吃成。
彼时,七哥听见下馆子的消息最是兴奋,进了院子喊着姐姐哥哥们就要出门。
“爹爹要带咱们下馆子了,就去镇上最大的酒楼,还要包个大大的雅间,点上一桌子凡人席面,快走啊!”
当地九姬被父亲抱在怀里,察觉爹爹听了七哥这话,心跳都滞了一滞。
“什么酒楼,什么雅间,什么席面?我什么时候说了,我的意思是去面馆摊子上吃一顿还不行吗?”
九姬翻了个白眼,但爹的嗓门哪有七哥的嗓门大?哥哥姐姐门全都被喊了出来,一个个幻化成人形到了院中。
他们也高兴得不得了,相互整理着衣衫,相互藏着耳朵尾巴和猫须子。
“走了走了,去凡人酒楼吃饭去了!”
然而就在这时,整个下榻小院忽的一黑。
好像有一种特殊的结界,能瞬间笼罩了小院,令院子短时间内与世隔绝开来。
院中天光一
暗,父亲就警醒地大叫了一声。
“不对,快跑,都快跑!”
可凭空一个声音从院子的四面八方传来。
“完了。”
话音未落,一掌携风带雨,如金如刚地,直直像父亲胸口拍来。
几乎是一瞬间,原本被爹爹抱在怀里的九姬,倏然被爹扔了出去。
而爹爹扔开了她,再没有时间做挡,被一掌拍在胸口,击飞到半空又重重跌落下来。
哥哥姐姐们提前于九姬都化了形,但也才凡人十岁上下,他们见到父亲被一掌击在地上,都惊坏了,全都围上前去。
“爹——”
“爹爹!”
父亲平日里总叫他们讨饭鬼,却也最喜欢他们九个围在他膝下,可那时,父亲看着他们脸色煞白,他急急把他们往身后掩去,仰头看向那人。
“你别碰我的孩子!”
但那来人却只哼哼了两声。
那人身形的威凛高峻,虎背熊腰,面上戴着半边面具看不清容貌。
却道。
“小小狸妖,竟找到了我的藏身之处,知道这么多,你今日是跑不掉了。你不妨老老实实告诉我,妖廷眼下已经查到了什么地步?妖兵妖将现在何处?你手里还有什么紧要的消息?守在附近的人还有谁?”
一连四问,越问父亲脸色越难看,他只是摇头。
“我不可能告诉你!”
告诉他,就是出卖了袍泽,出卖了狸族,也出卖了妖廷。
那人见父亲不肯说,忽的一笑。
他笑得那么轻巧平淡,可手下黄光大亮,五哥被那黄光一下掐住了脖颈,只咔嚓一声,五哥脖颈被拧断开来。
哥哥姐姐们齐齐惊叫,父亲急吼一声,一口血喷在了地上。
来人一步一步走近,他每走一步就问一个问题,但凡是父亲没有如实回答他,他就掐断一个哥哥姐姐的脖子。
父亲最初还惊急着回了几句,到了后面,他不断地吐出血来,甚至眼睛都滴下了血泪,也不再多说了。
“你杀了我们吧,我不可能再给你说任何一个字!”
父亲这话说完,那人一把揪住三姐,掌下捏碎了她的头骨。
父亲心痛到嘶吼不断,却被他制住无法还手。
他只能眼看着自己身边的孩子都被弄死,而那人目光还在院中寻找。
“我方才在街边,看到你还有两个小孩,其中一只小狸花尚未化形,不若让我找到她,掏了她的心给你看看如何?”
九姬当时被父亲急急抛开,是被七哥柒宴接在了怀里。
只是七哥没有像其他哥哥姐姐一样奔到父亲身前,反而抱着她趁着那人没留意,钻进了旁边的破缸里。
九姬在破缸里看到了所有。
她的兄弟姐妹们,一个接着一个惨死在了那人手中,父亲宁死不屈,咬牙不会告诉他任何紧要消息。
“你早晚会被抓到,早晚难逃一
死!我狸猫一族但凡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屈服!”
那人当时已经走到了破缸旁边。
九姬在破缸的洞空中,清晰地看到了那人戴着面具的脸。
那阴鸷的神色,屠戮的眼神,还有让九姬再熟悉不过的半边面具。
那是琥尊。
她再不会认错!
九姬忽然就想起了,琥尊与浒宗出手要杀她的那日,曾说过的几句话:
“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骨气的狸妖之一。你们狸族虽然衰落,却总还有几个有骨气的人。上一次我见到你这样的人还是十多年前,一个狸妖带着孩子在我面前,都不曾下跪,颇有些刚硬的筋骨在身。”
带着孩子的狸妖,颇有些刚硬的筋骨......
他那时说的,就是她的父亲!
记忆之外,九姬的眼泪滚烫地涌进了眠水里,她在心底痛呼嘶鸣。
而记忆里面,彼时没化形的小小狸花猫,双眼猩红地看着这一切,已经做好了与父亲和兄弟姐妹们一起赴死的准备。
可就在琥尊击碎破缸的瞬间,七哥竟然扯住她从破缸的地缝里,遁走了!
那地缝就连着附近的妖镇,七哥使出了浑身解数破开结界,带着她逃出了生天。
可也因为强力破开结界,七哥受了重伤,而那人竟还颇有势力,一直在暗中寻找柒宴和九姬的下落。
那天之后,九姬一夜之间化出了人形。
兄妹两人就这样流浪在凡间许久,住过山野,也潜过宅院,为了躲避追捕曾穷尽力气横过大河,也曾饥肠辘辘游荡人间。
九姬初初化形很是不稳,多半还是以猫儿原身的样貌行走。
而七哥的伤重了轻,轻了又重,反反复复不得痊愈,却越发严重了。
一日他昏迷在一户人家的草垛里,九姬只觉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就是偷,也要去附近的妖坊里把灵药给偷来。
可惜她找不到进入那间妖坊的办法,碰巧外面又下了大雨。
大雨瓢泼,连门檐下都暴雨如注,偌大的世间在暴雨里让她无有立足之地
小小的狸花猫,就这样被暴雨阻隔在一户贫寒人家的门口。
雨水啪嗒啪嗒地砸在她的小脑袋上,把耳朵边的毛都弄湿了去。
猫儿蹲着那门前,扬起脑袋向半空看去,不知这暴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
可她仰头看天,却突然看到有人伸出一双小手,努力替她遮掩了头顶的雨。
她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穿着破烂衣裳的小男孩,男孩年岁很小,瘦瘦弱弱的,衣衫虽破,却被他认认真真地穿在身上。
一些习惯好似一旦形成就再没有改变过,往后许多年,他还总是将衣裳和物品都用的仔细,收得规整,从不凌散乱放。
关于他的幼年,水月幻影里只匆匆掠过,而此时此刻,九姬在自己的记忆里,意外清晰地看到了他那时候的样子。
男孩就蹲在她身边,脸上挂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痕,分明自己的头发都被打湿成绺,破烂衣裳也湿了个透,身后他住的低矮土院里,喝醉了酒的水匪,还在发着酒疯到处踢打,口中胡乱骂着不入耳的话。
他有些害怕,弱小的身躯在颤抖。
可他还努力地伸着小手,替猫儿挡住砸落下来的暴雨。
“小狸奴别怕,雨一会儿就停了。”
她的雨会停,那么打在他身上的雨呢?
那时的九姬再不会想过后来的种种,她只是转头看过去,他也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轻轻看过来。
目光交错的瞬间,万事万物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男孩和猫就这么静静对望在茅檐下。
茅檐外面,暴雨哗哗啦啦地砸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