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热了起来,四月中旬春花渐次绽放,连风里都充盈着浓郁的花香。

    后院书斋小楼上开了窗。

    钟鹤青站在窗内,修长却瘦削的身形上衣衫松垮,他慢慢在用帕子细细擦拭一鼎丹炉。

    只是他身子不济,擦一会,总还要歇一时。

    这是去岁九姬给他炼制避厄石牌,从东京妖坊搬来的一只炉鼎,当时她匆忙离开之后,钟鹤青一直将这炉鼎留在书斋里。

    他低着头,用帕子将炉鼎上繁复的纹路擦了又擦。

    若不是避厄石牌,他只怕早就同其他的凡人一样,死在了花朝之乱的当场。

    如今靠着石牌偷来了几月的时光,对于他这天生的厄运之命来说,其实已是幸运。

    他在水盆里净了帕子,正要继续擦来。

    后院入口出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男人心头一紧,不禁转头看过去。

    可他向外看去,脚步声一晃出现在了书斋里的楼梯上。

    那脚步熟悉又急促,钟鹤青心跳也跟着她咚咚的脚步声重了起来。

    下一息,门咣当大开。

    九姬一步迈入书斋里,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边炉鼎旁的男人。

    他手中还拿着沾了水的擦布,将偌大的书斋打扫的干干净净。

    只是他满头的青丝几近全白,风吹过来,他头上半束半散的白发,就这样轻飘飘地随着风缓缓飘动在肩头。

    他整个人瘦削无气,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春日明媚的阳光映着他,却更显得他唇色发白。

    九姬脚步愣愣定在了原地。

    只是他看到了她,放下擦布就连忙走了过来。

    他还在上下打量着她,看到了她满身的血污、破碎的衣衫,还有被琥尊枪上妖气割开的臂膀上的皮肉,以及脸上一道长长的划痕。

    九姬听到他呼吸都颤了颤。

    “怎么伤成这样......”他喃喃自言,又低头轻看着她问了过来,“还疼吗?”

    他甚至不敢胡乱碰她,怕碰到了她的伤处。

    但九姬摇头。

    “这些都只是皮肉伤而已,过些天自然就长好了。”她只问他,“你头发怎么全都白了?毒难道没解吗?”

    她说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力道很重,直攥得钟鹤青心头都颤了起来。

    他只能说毒已经解了。

    “但还需要些日子恢复过来。”

    “大夫是这样说的?是道医、妖医还是太医?”

    她连连追问,钟鹤青只能跟她说三边大夫都看了,他轻声道,“都是这样说的。”

    这话说完,就被他略了过去。

    “阿幺先处理伤口吧,让三娘过来给你上药可好?我看着至少也有七八处伤?”

    他没有法力,手边也没有许多灵药,只能将她的伤托付旁人。

    好在她

    没再追问下去,许是太累了,又看了他两眼,见他虽然瘦削但看起来不像还在中毒中的样子,就点头应了。

    待安三娘给九姬处理完伤口,天色都暗了下来。

    “主上身上拢共有十二处伤,这还不算轻微破皮的小伤。而其中有两处真真惊险,再深一点就要命了。”

    钟鹤青听到这话,眸中光亮齐落下来,他垂着眼帘默然无声。

    她疲累至极,已经睡着了。

    一年之前,她还是刚从山上下来的寻常小妖姬,先是取得鼬玉,一力修复了山之阿结界,接着又破血波之术、为妖坊造九转灵池,却被琥尊带人偷袭,几乎被生生打死,而后短时间内恢复了些许,又捉蜀禄、斗虎族、平息花朝之乱......而眼下,她根本没能休歇完全,就去寻上琥尊。

    那琥尊可是妖界大妖,她得是用了平生多少功力,避开琥尊多少致命击打,才咬着牙顶着满身的伤,将琥尊彻底杀死。

    钟鹤青念及此,忍不住低头咳喘起来。

    他只怕影响到九姬,快步出了门去。

    安三娘也连忙跟了出去。

    冷清的月光,凡人郎君白发如银丝,在月光中泛着冷白的光辉。

    他咳喘得有些厉害,一直掩唇尽量不发出声音。

    安三娘转头看了看房中伤痕累累的那个,有看了看满头白发的年轻郎君,鼻头莫名就有些发酸。

    去岁,九姬被误伤不得已断尾离去,她那时只觉得两人再不会有什么纠缠了。

    但这位少卿找上门去,反复恳求她告诉他山之阿的去路。

    那时他说。

    “我曾四海为家、到处流浪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与这天下众生都无法产生牵连,我在人潮之中,却又不在人群之内,从来都只能做个过客。直到......直到我也说不清哪天,我感觉自己好像与这世间产生了牵连。”

    “虽然这牵连很纤细很微弱,虽然她生气了想当即斩断,但我、但我可能还想再执意强求一下,哪怕再多一下......”

    彼时安三娘为他这份执意打动,也为这份妖凡的纠葛而担忧。

    到后面,他们好不容易把所有的祸乱都平息掉了,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竟转眼间就到了这般田地。

    那虎毒会耗掉人的寿命,眼下九姬拼了命地搏杀了琥尊,可少卿剩下来的寿命又还有多少?

    她不禁道。

    “若是少卿需要什么药草,只管同我说来,无论如何我都会替您寻到的。”

    九姬养些日子应该就没有大碍了,她希望这位少卿也可以重拾寿命,两人再多团聚几年。

    安三娘目色中带着深重的忧虑与焦灼。

    钟鹤青心口说不准是甜还是涩的滋味荡开。

    原来他这样的孤寡、与世间都没什么牵绊的人,也总还有人记挂着他。

    “谢谢三娘,我晓得了。”

    安三娘惆怅着离开了。

    九姬是

    真的累坏了,钟鹤青走到床边,只见床上的人疲累地在锦被中变回了狸奴模样。

    钟鹤青不由地伸手摩挲了她毛茸茸的小脸,她累的小呼噜打得响亮,安心地在他掌中呼呼而眠。

    钟鹤青像从前一样,偷偷地捏了捏她的小爪,她没醒,只是爪子撑开了花一下。

    他低头浅笑吻在她的耳边。

    房中的烛火发出噼啪一声细响。

    若是就这样,就到了永远,该多好。

    ......

    九姬这一口气睡到了翌日的下晌。

    她看到外面日头西斜,天边隐有霞光出现,都有些分不清今夕是哪天了。

    她去找了钟鹤青。

    这回他在前院的书房里,同关老管事说话。

    九姬在门口略等了一下,待关老管事出来,看到她连忙行礼叫“娘子”,不知怎么,她看到那上了年纪的老管事,眼睛竟有些红。

    老管事离开,她推开门走进了他的书房。

    难道你训斥老管事了?老人家怎么红了眼睛???[”

    钟鹤青微默,又轻轻笑了笑。

    他看了一觉睡醒就恢复了许多的娘子,请着她坐下,亲自给她倒了茶水来。

    他一边给她倒茶,一边回答了她。

    “老管事会这般,许是我同他说,若是我哪日去了,你也回了山之阿,这宅子就卖了捐给东京城的善堂好了。毕竟在我之后,钟家也确实没什么人了。”

    他话音未落,九姬腾的站了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

    她道,“就算你寿数被虎毒吞了,没办法长命百岁,可再活十几二十年也是有的。眼下说这些干什么......”

    九姬话没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定定看向钟鹤青。

    “是不是大夫来看,说你剩下的寿命......不多了?”

    她眼睛像被细针扎到一样,发涩地细疼了一下。

    “不、不到十年了吗?”

    钟鹤青也想还有十年,七年八年也好。

    可是他没有了,都没有了。

    他默然未言,九姬心头晃了一晃,她怔住。

    “总不能连两三年都没有了吧?!”

    男人声音很低,他尽量用最稀松平常的语调说给她。

    “大概,还有三月吧。”

    可他说完,九姬直接定在了当场。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但下一息转头就要走。

    “我去九洲王城,我这就去,给你寻两个厉害的大夫来!”

    但她没有走出去,钟鹤青提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

    “阿幺别去了,能看的大夫我都看过了,可能是虎毒太厉害了,又或者凡人的命太脆弱,也可能我命数如此......”

    话没说完,九姬一下甩开了他的手。

    “什么命数?!我不信命数,我就要给你找大夫!你活一年我就找一年

    ,活一月我就找一月,活一天就找一天!一定有大夫能救得了你!”

    她几乎是喊出了口。

    接着便压住喉头上难忍的生涩,飞身就要离开。

    只是脚下还没跃出去,身后的人哑声叫了她。

    “可是阿幺,我最后剩下的这每一天,都只想和你一息一息地慢慢过完。”

    他嗓音低哑到哽咽地问。

    “别走好吗?”

    风中吹来了即将入夜的凉气,云霞在天边绯红如绸又渐至昏暗,夕照的阳光长长地拉扯着他们的身影,将影子都拉进了墙缝里。

    庭院内外寂静无声。

    只有九姬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把你本就不多的寿命,一下子全部夺走?!”

    她悲而怒,一掌拍断了手边的书案。

    桌案折断成两半应声倒地,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也都哗哗啦啦地散落在了地上,有些碎有些折,凌乱的像钟鹤青此时的人生。

    可这些凌乱他亦不在意了,他只是再次拉起了她的手。

    掌心通红一片,他用拇指替她揉搓着,握在自己的掌心。

    “凡人一贯脆弱,我既不是神、也不是妖、亦不想当鬼,确实只是最最寻常的凡人,寿数于凡人本就是个未定之数,阿幺不早就知道了吗?”

    可九姬却摇了头。

    她猛烈地摇头,拼命地摇头,使出全力地摇着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都答应过我了,要陪我长命百岁。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她的眼泪再没有如此翻涌过,随着头甩得在脸上横飞。

    钟鹤青心疼到了极点,眼泪亦从眼角,倏然坠落下来。

    “对不起阿幺,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食了言,你别难过,别难过......”

    他可以去死,他哪一天死掉都可以,但他不想让她有半分难过。

    他抬手将他的阿幺紧紧抱在怀里,托着她的脑袋埋在他的胸膛里。

    “不要哭,哪怕只剩下最后这两三个月,让我们把日子一天一天,好好过完,就很好了。”

    ......

    可那天晚上,九姬还是半夜起身去了九洲王城,去找了三太子彦麟。

    彦麟看到九姬身上的伤已是惊诧,听到钟鹤青的消息,又看向年轻的妖主,看到她血丝遍布的双眼,他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彦麟什么都没再说,亲自走了一趟,替她寻了两位王城里医术最高的妖医。

    可是延请了两位王城的妖医去了东京,替钟鹤青看了诊,最后的结果也只是摇头。

    九姬不死心,回山之阿,去云之翎,也去过威临城,她遍请名医前来,可谁都没有替钟鹤青延续寿命的法门。

    时间在一日一日中,如沙中的水般迅速流失。

    钟鹤青夹杂在白发中为数不多的青丝,一日少过一日。

    当年贺兰亭的疯,九姬也体会了起来,她也想尽了办法,造出一个又一个阵法,试着将他的肉身固在其中,不再耗下去,也许能保住他的命。

    但那些阵法之于他一个凡人总是那么难耐,每每折磨得他脸色泛青,冷汗直流。

    可他从未抱怨过一句,就这么陪着她一个又一个地试过去,试到精疲力尽,试到连九姬不甘的心都跌落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凡人的寿命本就不多,我只是想和他过上凡人的几十年而已,怎么连这都不行?”

    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三姐......六哥、七哥。

    老天已经在她眼前夺走了这么多人,每一个人、每一次,都在生生挖走她的心,如今,老天连她的凡人夫君都要抢走了。

    她问双姒这个问题的答案。

    双姒没有答案,她不停地抹着眼泪,替自己抹掉,也想替九姬抹掉。

    可谁的都没能抹掉。

    双姒抽泣着将妹妹抱在怀里。

    “小九,世事无常,若是注定留不住,最后的这些日子就好好过吧。”

    至少不要让钟鹤青在陪她反复尝试中,疲惫而痛苦地离开。

    ......

    许是各种阵法太过难熬,又或者钟鹤青的身子确实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每日沉睡的时间都比从前长了不少。

    到了近午时,钟鹤青才慢慢睁开眼睛。

    眼睛甫一睁开,他就看到了站在床边的九姬。

    他料想她今日,可能又准备了阵法让他尝试,只要她想,他便陪着她试。

    可她轻声开了口。

    “钟鹤青,我们去樊楼吃饭吧。”

    话音轻轻飘飘地落下来,男人愣了一下,睁大了眼睛。

    “阿幺......”他忍不住唤了她的乳名。

    九姬含着泪,别过了头去。

    钟鹤青抬手,将她缓缓拉进怀里,抱着她,替她擦掉脸颊上的泪珠。

    “好,我们去樊楼吃饭,但樊楼喜庆热闹,你不要哭,好不好?”

    九姬抿着唇,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

    “嗯。”

    他们开始去樊楼吃各式各样的馆子,卢高萧虽然碍着他父亲不希望他参合妖界的事,没有前来,但却通过观星打听到了消息,早早给他们在樊楼定了最好的位置。

    之后他们也去了京郊跑马,九姬在马蹄下略施法术,就能让马儿飞奔而起,好似踏风而飞一般,与鸟共舞。

    有时也在东京妖坊里溜达,九姬买了一双猫耳朵给钟鹤青戴在头上,弄得妖众还以为他也是狸妖,问他是不是从山之阿来;又去翡翠琼木下吃吃喝喝,累了就坐到山坡上,抱着灵饮喝着,遥遥看着两坊灯火万家的繁盛景象......

    大理寺如今,钟鹤青实在无有精力再去了,他提了寺丞廖春坐了自己之前的右少卿的位置,将差事都交给他来主理,忙得廖春连回家吃饭都不能得闲。

    倒是他的长子和长女,带着家中的小家伙们,跑去了大理寺给他送饭。

    九姬和钟鹤青在路边遇到的时候,九姬忍不住就道了一句。

    “你是不是再努努力,兴许我们一胎就能有这么多孩子。”

    钟鹤青捏了她的手,让她不要再开玩笑了。

    将死之人,何必再在世间留有牵挂呢?

    就这样干净利落地离开,也许是对世间最好的祝愿。

    ......

    没两日,权琅和怀琳大婚。

    钟鹤青和九姬都是去了的,只是婚事时间太久,钟鹤青如今的身子,撑不到喜宴开始就只能先回了家中。

    九姬本也不欲留下,但男人却让她去跟着热闹一番,也是给安三娘一家添喜庆的意思。

    九姬见状也只能留了下来。

    可这日的喜宴刚吃了没两口,便觉胃中翻江倒海,整个人都跟着眩晕了起来,她反复用妖力压制,竟然效用不佳。

    安三娘连忙过来替她瞧了一番,瞧完又惊又喜。

    “主上,有小殿下了!”

    九姬讶然愣在当场。

    ......

    府里。

    观星把一只布满灰尘的旧箱子翻了出来,“郎君怎么想起这个来了?这里面的玩意说不准都被虫蛀了。”

    钟鹤青没搭理他,只是自己慢慢除了灰尘,打开了那只旧箱。

    箱子里没什么稀罕的东西,只有小孩子玩的木头玩意,是他三岁走失之前,爹娘祖父让人做给他的。

    他认祖归宗之后,只听关老管事提过,却没有打开看。

    今日看过去,没有一件东西被虫蛀掉,里面干干净净,爹娘一件一件都给他保存的很好。

    他们曾有过孩子,但却终是失去。

    可他却希望自己不要留下子女。

    他什么都给不了他们,那将是没有父亲曾参与的一生。

    “最好不要有,最好不要......”

    可门却突然被人推开来。

    九姬就站在门前。

    “钟鹤青,我怀孕了。”

    男人手里还拿着孩童耍玩的拨浪鼓。

    闻言,拨浪鼓啪嗒掉落在了地上。

    ......

    当天晚上,他咳出了血,一口血咳出昏迷了过去。

    孙元景又找了道医前来,道医连番嘱咐。

    “钟大人这般,心绪万万不可反复起伏,于身子有大碍。”

    他晓得。

    他如今的身子如同风中残烛,波动的心绪好似吹来的风,小小一股风,就能让他灭掉。

    但是他止不住难过。

    他仰头躺在床上,放空着气力躺着,看着帐顶眼泪自眼角滴滴滑落,心中的悲戚一浪涌上一浪。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来,活着照顾他怀了孕的娘子,活着等待他即将降生的孩子,活着与他们一起

    慢慢过完这一生!

    可天不予寿,时不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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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人终究没有办法强留下分毫。

    伤势未愈就怀了身孕的他的阿幺,满脸倦色地睡在了他身侧。

    钟鹤青不敢发出声音惊扰了她,他只勉力翻了身,看向她入眠的睡颜。

    更声敲响了一遍又一遍,他凑着帐外透进来的些微月光静静看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他眼眶酸胀地忍不住低声道了一句。

    “早知今日,我便不该......”

    深夜中,她忽的睁开了眼睛。

    “与其说往日不该,不若你多活两日!”

    她紧紧绷着小脸,含怒地向他瞪过来,但双眸水光晶莹。

    钟鹤青微顿。

    “好。我努力,多活一日,再多活一日,我尽力多活。”

    ......

    时间不多了,那便不要再睡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天不亮就让观星把他叫醒。

    他把所有时间都尽量用起来,有了时间,哪怕多两刻钟,他都能去到书房里,给他的孩子抄写一份启蒙的字帖,留下一份可读的书单,收集两件可玩的玩具。

    他不能亲自教他们识字了,他把他从用过的最好用的笔墨留下来;

    他也不能带他们骑马了,他提前去马场选上最好的小马驹先给他们养起来;

    他给他们扎了风筝,一只一只压在箱子里,等他们年岁大了就能拿出来自己玩;

    如果阿幺的这一胎里,有一个凡人的小孩,这钟府他不卖了,就留给他无法谋面的孩子;

    而若是他有了小妖童,日后和阿幺一起识了字,那些他收集来的妖书妖籍,他想要一一修补好,虽然父亲是个没什么用的凡人,可总还有几本书能传下来;

    他也打听到,山之阿的狸妖,最多一胎生出十六只小狸猫。他便也准备了十六个名字,万一他的阿幺真的给他们生了十六个孩儿,作为父亲的人,总要给每一个孩子都留好名字,他甚至想给每一个孩儿都刻一块玉牌......

    可他的时间不够了,哪怕天不亮就起,时间也不够了。

    况他的精气神也一日少过一日,他明明在努力醒着,却不知何时闭眼睡了过去。

    发间,唯剩的几缕青丝也白尽了。

    钟鹤青知道,他的寿命穷尽了。

    每日都陪在他身边的九姬也察觉了。

    她又开始不甘心地想要用各种各样的妖术阵法留住他,可阵法只能剥夺他更多的时间,让他受更多的罪。

    她心里每天绞痛难忍,只能与他寸步不离,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

    这日早间吃饭的时候,他连饭也有些吃不下了。

    九姬皱眉,“是不是不合口?要不要换些别的来?”

    他笑着跟她摇头。

    “天太热了,便不怎么饿。阿幺吃吧。今日的鱼汤做的甚是鲜美,你定然喜欢。”

    他说着,还给她盛了一碗汤来。

    可九姬看着他的样子,满头找不到一根青丝,她也吃不下了。

    她不想在他面前再表现什么,只能道。

    “天热,我回屋换件薄衫来。”

    钟鹤青跟她点头,手上盛着鱼汤,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

    “去吧,我等你回来。”

    九姬回到房中,更觉心下难忍,她连饮两盏茶,压下心头酸涩,换了衣裳回到院中,看到他似是更加疲累了,单手支在桌子上,抵着头,像是睡着了一样。

    庭院安静如许。

    九姬见状,想要回房给他拿件披在肩头的衣裳,但还没转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钟鹤青?”她问了一句。

    庭院中,暑热的风悠悠吹过树梢,吹起他散在身后的白发,旋转而飞。

    但他没有回应。

    “钟鹤青?钟闻野?!”

    九姬愣住了,旋即一步迈到了他身前,她连声叫着他的名字。

    可无论怎么叫,庭院里自始至终都只剩下风声吹动树梢,发出的沙沙的声音。

    坐在树下石桌边,单手支了额角的男人,再没有了任何回应。

    九姬的眼泪咣咣铛铛地砸落下来。

    到了这一刻,哪怕她已经做好了千次万次准备,可发慌发乱、心头急痛地,连呼吸都彻底乱掉了。

    “钟鹤青,钟鹤青?!”

    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去紧紧抱住他的身体。

    “你怎么不回答我?你怎么不说话?”

    她拼命地去摇晃他。

    “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说,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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