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幻影悄然流转。

    萧丛雪猜到了眠水爆发的原因,便四处去寻抽调眠水之下灵气的办法。

    他没日没夜地四处打听,有没有什么阵法,可以抽调灵气。但问来问去都问不到,他还问到了山之阿。

    可惜山之阿早已没落,没人能控制的住眠水,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老告诉了他一个阵法,以此阵法或许可以把眠水下的灵气抽调而出,可这阵法没有人用过,能不能用谁也不知道。

    萧丛雪得了此阵便返回凡间家中彻夜研究,又去到眠水之中反复试验,一连三月废寝忘食,终于让他把这阵法验了出来。

    是有用的,这阵真的可以把眠水下的灵气抽出来。

    试验用的不过是微小之阵,就耗费许多心血,做成整个大阵,来对抗眠水下磅礴的灵气,非是一人之力。

    萧丛雪将自己的道友都请了来,若能抽出灵气,泽陂三县,那么不管是凡人还是修道之人,又或是妖,都能共享于此。

    而萧丛雪心里还有自己的一点私心。

    他只盼着完成此事,再去接贺兰亭回来。

    她没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全不可信,能去哪儿呢?

    他其实一直都在打听她的下落,但这三月里,她换了好几个地方,都没能住下去。

    在凡间,她总不能完美的隐藏自己妖的身份,而到妖界,又和其他族类的妖处不习惯,她也在山野住过一段时间,但山野也无不是被划定给各个妖族的地盘,她一个外来的妖,怎么能在此安居?

    每一处,她总是停留不到十天半月,就被迫搬走了。

    到了后面,她已经不再寻找能安心住下的家,只四处漂泊着,像被风卷席的孤叶一般,独自流浪。

    萧丛雪只想赶快把她接回来。

    她有家,她不是孤独的人。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这抽调灵气的阵法完成,他却发现阵法无法全力抽起灵气,只是很慢很慢地进行。

    然而眠水引得三县的水井都跟着热了起来,也许爆发就在某个不留神的夜晚,这样缓慢全然不行。

    他又去寻了那位山之阿的老长老。

    长老没有回答阵法的事,只是沉默地看了他许久。

    那悲悯的目光好似寺庙里俯瞰苍生的佛祖。

    萧丛雪忽然明白了什么。

    而长老也缓声开了口。

    “此阵抽调灵气,乃是逆天而为。天不给怜,不允我们再慢慢抽取,那眠水就要爆发了,唯有人以身为桥,以身做引,才能在天命下夺得先机,拯救万民。”

    他说这个人,必得是道法高深之人。

    他看向萧丛雪,“这个人,还得是亲手搭起此阵的人。唯有他以身为桥,方可逆天改命。”

    山之阿这位长老说完,感到了阳寿的穷尽。

    “道破天机,我去矣。”

    言罢,长老缓缓闭起了眼睛。

    萧丛雪愕然,

    而他也彻底明白,自己逆天改命,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之后他回到眠水畔,看到自己亲手搭起来的繁复阵法,阵法之下,湖中的生灵不安地试图跳动而出,眠水真的要爆发了。

    有道友问他。

    “这可如何是好?”

    他淡淡笑了笑,安慰了他们。

    “我已有办法了。”

    “道长有什么办法?!”他们急问。

    但他没有回答,只是求他们再帮忙照看眠水一下,尽量让眠水再稳几日。

    “我有件事,想出门一趟,三日之内必回。”

    道友们都不晓得,这个关头他怎么还要离开,但他为这阵付出的辛劳,大家都看在眼里。

    众人都说让他放心离开,“多几日也没关系,我们多镇几日眠水,还是镇得住的!”

    萧丛雪心下感激,同众人深深躬身道谢。

    ......

    水月幻影中的场景变幻了起来。

    水下,九姬悄悄看了贺兰亭一眼。

    她见一直嚣张跋扈的贺兰亭,早已僵在了萧道长的记忆幻影之前。

    只是当场景再次变幻,变幻到了一个陌生的妖镇的时候,九姬看到贺兰亭手指都颤了起来。

    她看到她,惊诧颤抖地看着那萧丛雪记忆里的妖镇,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了一句。

    “他知道我住在这?他还来看过我......”

    水月幻影之中。

    很快出现了她的身影。

    时间久了,贺兰亭都记不得彼时自己的模样了。

    但水月幻影里却清清楚楚。

    她坐在街边的吃食铺子上吃东西等人,他就与她隔了一层薄薄的竹帘,坐在旁边的方桌上。

    他看到她点了什么饭食,就一模一样地也点了一遍。

    看到她先吃了饼,他也先吃了饼,察觉她又夹了小菜,他也又夹了小菜,看到她端起碗喝了口汤,他也端起碗来,隔着竹帘看着她,跟她一起喝了汤。

    但她很快等待了一人,他却没有,可他却听见了她们的话。

    “你这几日怎么样了?”

    “还好,没什么旁的,就是嘴馋,一天要吃四五顿饭。”

    来人替她看了看面色舌苔,又切了脉,然后道了一句。

    “你这情形颇为明显了,妖灵多半一孕三载,我看你如今是有了六个月身孕了。”

    六个月身孕于妖来说,刚刚开始而已。

    可隔着竹帘,萧丛雪却打翻了桌上的碗筷。

    他们从前一直想要上天怜爱,赐他们一个孩子,却不可得。

    现在分隔两地,这个孩子却悄然来了。

    这是什么?是上天对他们的怜悯,还是逆天改命的罪罚?

    萧丛雪的目光颤着,再没能从她身上移开。

    她和妖医都没有察觉,仍旧看诊。

    妖医瞧她始终只有一人,问了一句。

    “你夫婿呢?有孕在身是很辛苦的,最好能有人帮你一下?”

    她听了只摇头,转过来脸去。

    “我在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没有。”

    隔着竹帘,萧丛雪的心几乎被绞碎开来。

    那天他一直跟着她,看到她总是嘴馋,但这些吃吃喝喝都不合她的口味,有的吃了没两口就吐了出来,他想上前扶住在树下呕吐的她,可脚步迈出又收回来;

    街上有那么多人,三三两两,挤挤挨挨,他只怕她一个人逆着人潮无人护着,可想要上前,又在她回头之时,倏然避开;

    最后跟着她走回了临时落脚的地方,房东来问她要不要续下个月的典租钱,她摇了头,“不必了,我下月就搬走了。”

    她又要搬走了

    这世间万千灯火,没有一盏是她的家。

    萧丛雪心痛至极。

    他像个影子一样地跟了她三天,到了第三日,他不得不回去了。

    再不走,他怕他再也不能离开她了。

    临走那日,他也曾冒出无数念头:就留下吧,那眠水爆发与他和她到底何干?他们就此离开,找个无人的地方生活,又能怎样呢?

    可他是萧家的人,是萧氏一族最后的子弟,那眠水下面还有千万人等着他去救活,那些人里也有谁的妻子、谁的丈夫、谁的爹娘、谁的孩子......

    每一个微弱的凡人,都在用尽最大的力气活着,为这世间点燃起万家的灯火。

    萧丛雪走了,在悄悄地给他的妻留下一笔灵石后走了。

    水月幻忆之外,贺兰亭早已僵着说不出话来了。

    可萧丛雪的状态差极了,根本没办法摒弃掉杂念,来抽调眠水下的灵气。

    甚至因为杂念颇多,被阵法反噬,一口血从肺腑里喷了出来。

    旁的道友都惊到了。

    “萧道长这是怎么了?缘何会出现这种情况,难道是阵法有异?”

    不是阵法有异,是他自己有异。

    他去看她,本是为了赴死作别,可却见她有了他们的孩子之后,这必死的决心动摇了。

    他开始想做个逃兵,逃离这里,逃离一切,只和她和孩子在一起,将这一辈子过完。

    可卦象预言,和祖辈立下的誓言,是悬在他头上的剑。

    若他不抽出灵气,止住眠水,逆天改命。

    那么一切又会回到这个预言之上。

    她的宿命早就钉死在了出生之前,谁都能逃掉,唯独她逃不掉。

    萧丛雪做下了最后决定——

    他要把记忆抽出来,丢进眠水里,然后全心全意地,替她赴这场宿命之死。

    那条曾走过无数次的去往眠水的山路,那天他走了好久好久。

    山路上,有他背着那个不爱走路的人,留下来的一串重重的脚印。

    树林里,窸窸窣窣地风吹林叶的沙沙声中,也有她路过时洒下的清脆的笑声。

    而偌大的眠水大湖里,他看去?,眼前全是那条“大鲤鱼”鱼跃而出的影子,和她的喊声。

    “萧丛雪,快接着我,我要像鱼一样跃出来了!”

    少女曾无数次破开水面鱼跃而出,最后落进他怀里。

    可这一切根植在他内心深处的最幸福快乐的记忆,就要被连根拔地抽出来了。

    每抽一点,藏在心头的快乐都在流逝,只剩空洞与痛苦交织。

    但他最后,还是将记忆全部抽出,在最后一丝记忆抽空之前,他轻轻地唤了那个名字。

    “亭儿,你要好好的。”

    下一息,所有的记忆被他彻彻底底地丢进了眠水里。

    眠水之下,水月幻影戛然而止,关于萧丛雪的一切终结在了这里。

    而剩下的,都在他死后,一笔一划地刻在了城隍庙的石碑上。

    他不是后来冷漠地不想认她了,他只是,把记忆留了下来,把肉身献给了一生的爱人和毕生的道义。

    奔涌的眠水里。

    萧丛雪的记忆幻光脱离九姬的控制,又向着他的尸身飘了过去,只是在路过贺兰亭的时候,那缕记忆幻光突然停住了。

    慢慢地,它绕上了贺兰亭的手腕。

    水中没有眼泪,只有贺兰亭惊颤不已地哽咽声。

    她已站不住了,她蹲在地上,她蜷缩着身子,她失声痛哭。

    萧丛雪的记忆幻光好像他温柔的手,轻轻撩动起妻子的碎发,轻柔抚在她脸颊。

    仿佛在说。

    “亭儿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可做这一切我从不曾后悔。”

    “因为,我从来都是为你而活。

    “因为,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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