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俩, 知道半个月前的大事件么。”
电梯上行,不算宽敞的钢铁方格关着乘客。
三个人,四方角, 似乎怎么安排阵型都能拿来大做文章。谁与谁更亲密,谁想笼络哪方,个人性格的阴暗与开朗。
所幸, 这些年轻人各自怀抱重物,视线堵在成垒的文档上。
“大事件?说具体点啊,谭琰组长。”后方靠左的角落, 袖章印有黄标的实习生发问。由于通宵写报告,他声音与耷拉的眼皮一样懒洋洋。
“那我给你点线索吧。豢养池, 实验事故,红灯疾通路。”
谭琰组长故意卖关子, 没几秒响起另一道声音。
“噢!该不会是指那个‘章鱼博士’吧。”
正对电梯门的新生最高, 漂过的头发顶端发黑, 远看神似一处地中海。他积极抢答,眉飞色舞地说起来。
“我家刚好在其中一条通道边上, 夜里全区的红灯突然闪起来, 吓得我爸妈把我拽下床。”
“可你不是裸|睡么?”
“是啊……我就拿俩枕头挡着,多尴尬啊。在外面站半天, 还以为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结果就是急救。”
“看吧,住宿舍时我就让你改了。”
话题走偏, 地中海青年羞耻地开口。
“对了组长,传闻是真的?那个‘章鱼博士’住院了?”
第一声叹息,谭琰默认了。
第二声叹息,他对两人说出坏消息。
“是的。而且他现在就在我们这片院区疗养。”
电梯里响起近乎惨烈的哀嚎, 宛若一场灭顶之灾降临。
“我一朋友曾经的导师是章鱼,那半年里每次他写东西,哪怕是值日表都至少被退回来五次,改到吐血。”
“真惨。好险我没机会见他。毕业聚餐时我听人聊起过。说他神出鬼没的,如果不提前预约,根本见不着他,因为这样好多学长学姐被迫延期。”
俩后辈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七零八落的形象。
这时候,真正的行家登场了。
“没错。特别是今年,他单方面解除一批学生,直接拒绝指导。”
谭琰用上严肃的汇报脸细数‘罪责’。
“不顾此前与众多机构签署的合约,中断一切合作。无缘无故解聘研究室助手,甚至还想盗取季先生的研究成果。虽然最终的调查结果不了了之。”
另外两人唏嘘不已,谭琰则往右靠住墙,像为减轻双臂负担,也像为随后的‘重磅炸|弹’先找支撑。
“和学院方闹翻,还有这次他突然受伤,原因是同一个——他抓到了天然人鱼,纯野生的。”他终于宣布道。
作为八卦发起者,谭琰对两位新人五雷轰顶的表情满意。于是他又接着爆料。
“他大动干戈其实就是为了独占人鱼,结果反被对方咬到重伤。原本组织会是想将研究人鱼的权利交给季先生的。”
措辞中立,然轻微的哼声暴露指责本意,他顺便以前辈的口吻给事件定性。
“活该,自作孽。我生平最恨盗取别人心血的小偷。”
那种人还不如被咬死算了!
他武将般凌厉的眼神如此咒骂。
惊诧之余,两名后辈默默感慨。
谭组长,是真的崇拜季海沣博士啊。
一件有待证实的偷窃案,无论真相如何,他们这位为追随季海沣而踏入ARK三等区,并以进入ARK一区为终生目标的组长百分百偏向偶像。
至于死敌‘章鱼博士’,他当然也有正经名字。
但那人一年到尾顶着油腻腻的中分梨花头,发尾翘起犹如章鱼的腕足。无论交流还是独处,他黑洞般的双目都像在吞噬任何目光,最终与他的感情一样粉碎,不知去向。
讨厌的个性使他的行为愈加可厌。
“剽窃确实卑劣啊,不过那‘章鱼’本身就够讨厌了。学生宁愿留级也不愿分配到他,其他教授和助理也觉得沾上他晦气,何况他从来没拿出什么像样成果。说到底,他到底是怎么选进核心人员里的?”一号实习生退去困意,炯炯有神加入讨论。
“因为家世吧。他们家刚好是沉没世纪的初代移民。”谭琰再次展示他惊人的情报库,“而且,他双亲是颇有造诣的学者。一个是著名的动物学家,一个是尖端的医学研究者,差点要破解塞壬病毒的基因组序列。他本人继承父母的研究成果,现在专门回到族亲的医院疗养,那天晚上一区到三区的海塔亮红,就是为送他治疗。”
结束后又有一声嗤之以鼻的轻哼。
“哇,那他见过沉没世纪前的旧大陆!真好啊,说不准他保存了稀有古董,会有鸟标本么?感觉以他唯我独尊的性格,肯定私藏不少违禁品。现在全是无价之宝啊!”
地中海青年羡慕地赞叹,对来谭琰说无疑是种挑衅。
对他看人的眼光,和他偶像权威的挑衅。
谭琰勉强压住争辩怒火,提膝颠了颠纸箱底。刚才聊太投入,东西快滑下来了。
“你想什么呢,移民时彻底检查过的,手册清单上的累赘决不允许携带。何况,他当时应该也才三四岁。”
“噢!那他随身带的诅咒盒不会是传家宝吧。”
对方再次激情提问,谭琰却首次被困窘境。
他是真不知道那玩意儿的来历,只听说对方总是带着只奇怪盒子,从不离身,有人曾目睹那怪胎朝盒子窃窃私语,贴耳倾听,诡异极了。
想起就莫名犯恶心。
“大概吧。但我更倾向于那是他犯病时拿来泄愤的道具。”
神经病变态!
谭琰以极强的说服口吻结束话题。
合金门开,柔和女音播报楼层,提醒乘客小心脚下,别遗漏物品。
“请问,这是你们掉的吗。”
一声呼唤穿插其中,来自意想不到的方位——他们后方的电梯。
谭琰脖子转回最大程度,瞥见角落的灰白黑三色。
黑发细腻如乌鸦羽翼,灰线衫下露出米白病服,这病号打扮的男人身材中等偏瘦,因为拄着单边肘杖而前倾,后背微弯。
“报告纸,掉了一页。刚好踩在你们脚下哦。”
仿佛雾中由风吹来的声音,悠荡着漫流四方,些许沙哑反而锦上添花,听得人心驰神往。
谭琰甩甩头,回过神狐疑又警惕地打量。
病患右腿的伤最显眼,他全脸覆着药用纱布,仅露出眼耳口鼻和一点点下巴。同样的,他执纸伸出的左手还插着滞留针。
比起外表,谭琰更奇怪对方怎么会在这。
进门,闲聊,再到抬腿离去,他们一行根本没注意到还有外人。
可事实摆在眼前,男人不是刚进电梯,也并非地里钻出。简直像有存在感调节器,在他们出现时旋至零点。
组长定住太久,俩实习生不好意思让病患干等,他们一个放下纸箱,一人小跑过去。
“得救了得救了,要是缺掉我们小命不保呀。”地中海青年接过散页,大大咧咧地笑,“不好意思,让你这最不方便的人帮我们捡。你是要去哪么?要我们叫护理管家或护士吗?”
“多谢,不过我是偷偷溜出来见朋友的。拜托请千万替我保密,这边的护士小姐脾气不太好呢。”
病号食指抵在唇前,模样畏首畏尾。
青年被他逗乐,学他嘘声拼命点头。
“那你朋友在哪,我们带你去吧。你一个人走路很不方便的。”
一只手按住青年肩膀,中断他的殷勤问候。
“舒盛,我们没那时间耽误,等会儿迟到挨骂,考核分受影响的可是你和程康乐。”谭琰从后方走出来,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
俩小伙对视一眼,笑容里多了算计。他们异口同声道。
“谭组长很有空吧。”
“那组长,你抽空照看一下病人吧。你对这最熟悉不是么?”
谭琰顿时哑然,转而望向病患。
一般情况下,不会有谁想要麻烦陌生人吧。
岂料对方全然无视他的拒意,朝指示屏仰起头,脸上纱布挤出褶皱。如同一枚意味深长的微笑。
“可以的话,不胜感激。比起独自摸索,果然还是有人相伴来得乐趣无穷。”
什么乐趣无穷,净是瞎扯。
不明不白当上导游,谭琰满腹窝火无处宣泄。他心里有只水袋鼓鼓胀胀,濒临爆炸。
可于情于理都不能无视患者需求,他瞪着那俩坑货最终陪男人走向另一条路。
四周空荡荡,唯有圆锥形的清扫机忙碌,与陌生人独处的谭琰向来安静,对方又拒绝他的搀扶,他便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边悄悄窥视。
沉默的十五分钟里,谭琰有了新收获。
古怪男人的行为虽谈不上诡异,却违和到极点。
走走停停,总是为透明墙外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物停留。
时而发出惊讶的叹息,时而满足艳羡地嘟哝,左手会突然放进兜里,轻轻敲着什么。因为无知而对现实充满好奇,从思维到举止皆浮游于条框之外,典型的孩童做派。
难不成,这是精神科跑出来的?
正惶恐猜测着,谭琰突然听到感叹。
“这里,阳光简直像真的一样呢。”
他循声回望,男人停于U型看台边缘,血管发青的左手贴着墙,凝胶似得透亮。
“洒落周身暖洋洋的,听不见摸不到,用唯一可触的视觉探究又会烫灼眼睛,简直像故意不让人看清。”
“这么说,你还见过真的太阳?”谭琰不禁主动追问,语气惊诧。
静默片刻仍旧无声,他走近又问一遍。
对方如梦初醒,连忙扭过脸致歉。
“抱歉,谭先生。我太着迷了。”
“谭琰就是。话说回来,你是见过真太阳么?你逃出病房该不会就为了比较吧。”
他一次性求问两件事,颇像愣头青不知边界。为挽回形象,他学着后辈开玩笑掩护。
“不好意思,是我激动了。毕竟见过太阳的是少数,我平时能接触到资料,但终归是描述记录。”
白光明艳,浮云飘荡,鸽群肆意翱翔投下一片流动阴影。面对这番楼外景色,二人张口闭口就是真假太阳,腔调犹如缅怀英灵。
一切只因两人皆知,所谓昼夜之分,日月星辉,在这座海底之城全是设置好的程序杰作。而春夏秋冬的季节,阴雨多云等气候,仅能在少数城区体验到。
余下的,就只是无尽晴空。
“可换个角度想,我们是在真正的‘亚特兰蒂斯’了。而且相信我,不像人类社会沉落前的‘世界焚化炉’,您所在地方有着最和煦的春日暖阳,不枉我专程过来。”病患抬起拐杖调侃,“入场费,值得了。”
除了苦笑,谭琰做不出其他表情。
“你想晒太阳的话,再往前走还有一处空中花园。”他突然轻声提议道。
“您不应该告诉我的。这下我真要抓着您陪我走一趟了。”
病患装模作样谴责,句式强硬,侧身摊手却是请示动作,这令谭琰由衷弯起嘴角。
他现在是真愿意陪同下去了。
这时起,谭琰的水袋找到了泄压口,他说话不再警惕,常常忘记顺序逻辑,前下介绍这所医疗科研院,一扭头又聊起近期的见闻感想,很快就喉咙冒烟。
透光长廊的温度远远高于室内。
正欲找机器管家要水解渴,病患向他伸来手,掌心躺着耀眼的浅蓝宝石。
定睛再看那哪是宝石,竟是一小堆糖果,每颗都珍珠般大。
谭琰的激动彻底成了受宠若惊。
“这是仿糖?”
“不,这是我自己做的,真糖。若您不介意我对原料保密,而且还是亲自包装,外加从我手上递给您,每一处环节都有投|毒投药的可能性。”
这通预警说得谭琰哭笑不得。
男人则率先剥开两颗送入口中,模样甚是享受。
猜测对方可能是富豪或是有闲钱的学者,青年不再顾虑,紧张拿起一颗。
在这正常食材匮乏的时代,人们普遍吃拟类美食度日。
尽管名称包含‘美食’,食品的造型也极力还原过去模式,然而味道与实际却是天壤之别。
甜不像甜,咸苦窜味,即便没经历过旧时代,尝过的现存食材屈指可数,他也能区分出那种空洞。
有形,有色,味道却如同照猫画虎,永远缺失一种神韵。
谭琰拆开包装,这几秒已有股令人愉悦的香气扑鼻。
他怀着期待深深呼吸,将糖小心翼翼放在舌尖。
那一瞬间,丝丝缕缕的甘甜与清凉渗透细胞、神经,向大脑回馈似曾相识的讯号,又让这信号扩散全身。
那是幸福而满足的滋味。
谭琰敢打赌,他此刻的神情绝对搞笑极了。瞪眼合不上嘴,口水如洪流排山倒海分泌。
一旁的男人反应如常,咂咂嘴,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
“蓝莓薄荷味。调整了薄荷含量多加一味配料,应该不会再辣了。”
“您怎么就透露原料了。这可不是我逼您说的。”青年吸吸鼻子忍泪,不自觉改用尊称。
今天之前他想象不到,他居然能为一颗糖快要嚎啕大哭。
不,换做舒盛或程康乐会一样的。
告别陆地生活二十七年,听着短暂却跨越他们在海底诞生成长的全部时光。
他们这代新生儿既非旧大陆移民,也不曾奢望重回地面。是不幸和幸运兼具的一代。
不幸在于根本没机会亲历原本的世界。
幸运在他们还能依靠稀薄的,可能不存在的‘血缘记忆’来追念消亡的历史。
他的身体或许还记得酸甜苦辣,仍然贪恋那难以忘怀的美味。
“具身认知。”
谭琰循声转头,正好对上一双含笑的黑眸。
那里犹如时空旋转的中心,深邃迷幻的奇点。
“过去,这种说法认为心智即思维取决于身体这个固有载体,稍微浪漫点的解释是,一个生物的形状与结构会记录下自己所知的世界,这份认知又能借助繁衍遗传下去。但有趣的是,有少部分生物其实在那状况之外。”
“……那是什么。”谭琰不由自主追问。
“拥有一个身体可千变万化,却有三颗心脏的迷人小家伙。您知道吗,它是一种极具好奇心的生物,如果有东西,好比您出现在它眼前,确认您不能吃的它或许会想把您拉近自己,愉快的玩耍呢。”
男人娓娓而谈,又拆开糖送入口中。
“它们大多数不会被双亲抚养,因为生命周期极短。同一批卵会随洋流或受各种因素影响散到各地,可是这种好奇心反而没有在演化中被淘汰或遗忘。好像与生存角逐相比,乐趣对它的心灵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养分。”
语毕他看向谭琰轻笑,仿佛一句兴致勃勃的‘很有趣,对吗?’。
可青年已深陷复杂情绪,与病患无言相望。
若说刚才他仅仅是好奇答案,那此刻他已彻底被这素未谋面的怪人攻陷,忐忑又按捺不住。
要是那子弹一样的男孩再跑慢几秒,他怕是要追着男人求爷爷告奶奶的问,比见了偶像还激动。
“大哥哥,你总算来啦!”
男孩头发雪白小脸通红,他飞快扑向病患的腿,紧紧一搂。
“喏,你给我的魔方,我怎么也拼不好。”他说着举起手,顿时惊呆了谭琰。
彩色方格足有百来块,光一面就乱到无从下手。不过仔细扫几眼,这十七阶魔方其实拼好快半数了。
腿上多个挂件,男人身形不稳却还是弯下腰,曲起完好的左腿跪地。
“让我看看,唔——小宣很厉害啊,如果你不那么心急,说不定这次就拼好了哦。”
边夸赞着指导,男人单手动作未停,五指灵活操作,中间没有停顿,一步步改动精密胜似仪器。
看似简单调整几下,六面中心已然拼合,只剩几条棱边。
整个过程里男孩啊呜大叫,淡粉色的双眼直冒精光,他数次想扑向男人,用噘起的嘴怼脸狂亲。
眼看病患即将栽倒,谭琰俯身一拦。
“小朋友,你注意点,用力太猛会伤到他。”他撑住摇晃的人,连忙劝阻着。
“谁是小朋友。”
话音刚落,男孩回以蔑视眼神,见青年怔住又开口道。
“怪大叔滚开点,别碰大哥哥和我,小心我告你滥用职权性|骚扰病人,以后所有医院都别想进,你就饿死街头,被丢进排水口喂异种鱼吧。”
冰冷语调,措辞狠毒,这张稚嫩可爱的脸蛋亦写满了敌意。
谭琰忽的往后一缩。莫名其妙的。
眼前这七岁左右的男孩,散发着一种不符年龄的气势。凶险,暴虐,如同恶贯满盈的罪犯毫无底线,实乃人间小恶魔。
所见超出理解范围,谭琰忘了愤怒包括回击。
以至于当男人从口袋拿出一物时,他完全失去表达震惊的能力,呆愣愣杵着。
“要吃糖么,小宣。”
男人晃着东西,成功转移话题。
那是只十二面体木盒,外漆斑驳剥落,突出各块间的缝隙。原来它是由可移动的滑块组成的,类似立体魔方。
“我要我要,我要吃巧克力!哥哥你喂我吃,啊——”
小宣脖子一梗仰起头,张大嘴嗷嗷待哺。
在男孩如饥似渴的目光下,男人像旋转魔方那样移动滑块,最后停于一格。
他轻轻叩击,如同呼唤恋人柔化嗓音。
“早上好,伊芙小姐,您愿意给小宣几颗巧克力么。”
他凑近呢喃,滑块仿佛为呼应而弹起,盒子再倾斜一倒,洞里瞬间涌出棕色糖果。
巧克力如愿送到嘴边,男孩却太早闭嘴,火急火燎含下男人的指头。
“你又咬到我了哦,小宣。”
依然是那波澜不惊的语气,拉回了谭琰逃逸的思绪,他目睹声音主人任小孩轻咬吮吸,直到嘴里巧克力化完才松开,造出一声响亮的‘啵’。
“没关系的,小宣给哥哥吹吹就不痛啦~”
男孩捧起自己咬红的食指,嘟嘴对齿痕呼气。
“谭先生,您不舒服么?”
谭琰闻声低头,才发现糖果递到了跟前。
“不舒服吃哥哥的糖就会好哦,谭哥哥试一下嘛。”
那小恶魔搂住男人脖子,钻进人家臂弯贴脸颊,动作好不亲昵。
若不是刚被威胁,谭琰真信这幅单纯无辜的面孔了,他心不在焉答谢,又跟在那一大一小身边前进。
糖捏在掌心,渐渐融化变软,他前额慢慢渗出了汗。
前方出现花园大门,他不知为何而焦躁,慌忙发问。
“请问,那个盒子是您做的么。”
“嗯?”
“啊、我不没有打探的意思,就是好奇,我没见过这类型的密码盒,还是说那是魔方吗,魔术道具?还是说是您家里谁给您的。”他做贼心虚似得加快语速。
“不,都不是。我是无意间得到她的,类似‘本来在大扫除结果捡到百元货币’这样的惊喜吧。”
脸上陪着笑,谭琰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应该不是那人。
谭琰为自己的忐忑宣判到此为止,内心风平浪静,却不料男孩的惊呼又给他带来更高的巨浪。
“大哥哥!他们又要出来抓你回病房了,真讨厌,我可以杀了他们嘛。”
软绵绵的撒娇口吻,怎么也无法和杀戮联系到一起。
谭琰望向来时的长廊,正为智能机和护士组成的大队惊诧,哪知下一秒,他的手腕就被冰冷的绳索束缚,紧得血管几乎由内爆裂。
谭琰缓缓低下头,霎时间脸色煞白。
男孩不知何时扼住他右手,没抬头,只用那上瞟的眼珠盯着他。
“这个人看到我了,我……也可以做掉他吗。”
只有嘴角上翘的笑,根本不能之称为人的表情,哪怕他身高不足一米,清瘦的模样孱弱无力,面对他的谭琰也全身颤栗,心惊肉跳。
“不可以哦,小宣要是又被关起来,我会很困扰的。而且谭先生没关系的,你不是同意分糖给他了吗,朋友之间是会分享的呀。”
有男人出面,小宣不情不愿松开手,看上去有些懊悔,但戾气抹除得一干二净。
“那你现在就要走嘛。”他瘪嘴眼眶发红,别提有多委屈可怜了。
“我可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男人摸摸小孩细软的白发,对谭琰使了一个眼色,示意退后。
担忧和惧意在交战,谭琰后来只逃开几步,蹲在人造灌木边缘。在他行动时,对方一并向公园里走去。
男人步伐很慢,一直仰望上空,最终像找到对的位置,满意抬起手臂笑道。
“上次约好了,要给你看的‘午间魔术’。”
海塔十二点整的报时,咚咚敲响着建筑地面,当他左手举至最高,掌心好像托起了人造太阳那颗硕大灯泡。
浩浩汤汤的追捕队直奔花园,另一只出人意料的队伍亦从天而降。
成千上万的白鸽士兵收到指令,从直飞瞬扭轨迹,倾斜向下俯冲。
羽翼层层交叠,好似风浪卷起的水涡腾空,它们以摧枯拉朽之势临近,却抓住降落前一秒精巧地收力。
咕咕声里男人维持那个动作,身上停满歇息的白鸽。
这群鸟儿待他如待同类,为他轻啄纱布,梳理头发,纷纷挤着想挨到他身侧。
“好厉害!”
小宣尖着嗓子,跺着脚一再高呼。
“好厉害!好厉害!你把他们都驯服了,全部飞过来了!哥哥你好棒!”
男人则终于放下手,指尖一抬,让手里的鸽子跳到对方肩头。
“快,带着它回去吧。我等你下次带她来一起玩。”
话音刚落他合掌一拍,恰好在追捕队前惊飞整支鸟群,那些盘旋的身影一改粘腻,焦急地四散开来,而男孩小宣亦消失不见。
从头到尾才三分钟的表演,已让谭琰走出树丛,震惊得忘记藏匿。
刚才那一幕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因为灵动活泼的鸽群,实际全是机械构成的死物,是城市里自欺欺人的装点,与绿化带无异。
它们只会日复一日沿固定轨迹飞翔,不会受任何外物也就是信号干扰。
再说,那男人也没拿着干扰器。
受到颠覆性的冲击,青年化身为震惊幽灵,浑然不知自己又走近一段距离,正好听见那些医护人员的声音。
“先生,您怎么又不听劝跑出来了。詹玉荣医生这会儿是真生气了,他到处找您呢。”
“您刚才没被那些鸟踩到吧,有受伤吗?”
“您快坐下,我们送您回去……”
左一个推来轮椅无视专门的机器,右一个忧心搀扶询寒问暖,这紧张程度堪比招待高级领导或是英雄人物。
嘈杂声里,男人坐下后的一句宽慰彻底炸飞谭琰的理智。
“在下私自跑出来,给各位添麻烦了。不过大家不用担心,我苏泽明不是敢做不敢当之流,詹医生的怒火,我会全部承担下来的。”
苏泽明。
臭名昭著的‘章鱼博士’,常人避而远之的怪类。
半个月前被自己抓住的人鱼重创的研究者。
“现在你可以改名,叫苏送死了。”
一叠记录卡泄被愤式的摔在床尾,伴随中年男子的叱责。
“右手粉碎性骨折,头盖骨骨折出现脑挫裂伤,面部组织严重破坏,百分之八十皮肤剥落,我给千方百计给你保下命,结果没几天你就三番五次跑出去,散步?!”
病床上,挨批的年轻男子坐姿乖巧,趁医生换气时才接话道。
“多亏您医术高超,我恢复的比预计中快。”
“比预计中快,哼。”
最激烈的怒火已散去,詹医生恢复平静,拉过椅子坐在一边。
接下来的仪器扫描,检查分析皆在和谐的沉默中平安度过,然而看着仪器生成的报告,詹医生止不住的叹气。
他唇薄眼窝深,面颊有些凹陷,天生有张不近人情的苦脸,平时又疾言厉色,可算用威严震住一批又一批人。怎料,他这么快就碰见了例外——他旧友的遗孤,也是他的世侄。
“其他地方无所谓,主要是你的手。我不能保证它能完全恢复到从前。”提起这茬詹玉荣气不打一处来,“别人我没问,估计现在也没谁知道你怎么掉下去的。可你这怎么回事,你是和那人鱼打了一架吗?还是下去自己发疯,然后再撞破安全闸逃生?你怎么想的?”
叱责之后久久没声音,詹玉荣抬眼一看,更头疼了。
这家伙垂眸望着双手出神,心不知飘到哪去了。
“问你话呢,之前你不清醒我放过你。现在你能下地跑了,那就老实交代,你这伤是怎么折腾出来的,别用失忆这种老掉牙的借口,我是医生,你是真是假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是真是假?
病人微微颤了一下,极力克制笑意。
过去良久,他终于坐直与人对视,满目真诚。
“是的呢,我是瞒不过您的。不过伯父,关于我是怎么掉下去又逃出来的,我真的不清楚。”
苏泽明,或者说已单独面对新世界的择明如实交代着。
“我仅有的记忆,就是他向我游来,一副想为我歌唱的样子。”
再睁眼就是明亮整洁的医院,而那寄宿他脑海的声音也消失无踪。
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场合,系统Z没有再回应他的呼唤,哪怕他做出类似‘拔管’的危及自身性命的动作。
对峙中,詹玉荣的视线在他被遮挡的脸上来回扫,末了认输似得一叹。
“行吧,现在连我都问不出来了。那等会儿你可千万记得,别说没分寸的话。”
择明疑惑地眨眨眼,得到惊讶也勾起兴趣的回答。
“听说你醒来,那群人带着审查会来见你了。季海沣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