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颠沛流离的孩童, 在新家度过谨小慎微的磨合初期,当他逐渐被关爱和温暖围拢,原本的活泼天性、好动本质重新展露。

    这是人鱼在研究室安顿的第八天时,全组对该生物的一致评价。

    名为海洋之窗的观察池, 其内部系统根据人鱼状态模拟出最适合的环境。

    水温, 水压, 氧气浓度和微生物种类比例, 诸多外因实时调整, 恐怕唐纳德·罗宾内特本人都没享受过此等贵宾待遇。

    相对应的,研究室的开销每日在入不敷出的红线上横跳。

    余助理又一次关闭资金面板, 愁得连连叹气。他转动椅子向观察池喊。

    “我们深谋远虑, 精明能干的季海沣博士,请问您准备供养着人鱼白吃白喝到何日?已经八天了,您什么事都没做是几个意思?”

    年轻博士正对观察窗沉思,浑然不知属下在叫他, 直至新生吴信德在他耳边小声提醒。

    “季博士, 余助理叫您呢。他问您什么时候开始实验。”

    缓慢眨两下眼,季海沣心神归位。他抱歉地笑道。

    “啊?不好意思小吴,我刚刚看入迷了,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未加克制的音量引来一旁组员调侃。

    “我说小季老师, 你该不会也中了人鱼的魅惑术吧?他是美得不可方物,但别忘了他可是海中大杀器。你跳下去和他一起游泳, 他能单手把你勒成半截。”

    虽是调侃, 组员说的却是实话。

    通过前期观察得出的数据, 人鱼的体能位列现存生物之首,连ARK周边徘徊的深海异种鱼见了他也只有等死求饶的份。

    然而目前为止,人鱼尚未显露攻击性。

    季海沣笑应两声, 再度看向观察窗。

    透着幽光的水下,人鱼追逐自己吐的一串泡泡嬉戏。他不像前几日沉睡或到处躲藏,显然已适应了这处小‘水塘’,自娱自乐不在话下。

    发觉吴信德捧着记录板欲言又止,季海沣宽慰一笑。

    “实验的话,已经开始了。”他解说道,“我明白你们心急,但这次的试验对象和海藻或细胞群不同。他是一个有智能的生物,且极有可能是和我们类似的社会性高等动物,直接拿他切片提取组织,或把他捆到解析仪上,对整个研究百害而无一利。”

    “是吗?只怕他还没跟你混熟,愿意告诉你他姓甚名谁,我们就先破产了。”余助理走上前挖苦。

    吴信德想为偶像辩解,却见对方转身合掌一拜,熟练地求饶。

    “余天佑助理您大人有大量,届时就请您再高抬贵手,借我点钱了!不、麻烦您现在就借我一点,我有急用,明天就还你!”

    “直接在研究室和下属借钱,你也真不怕被笑话。”

    “那我以死党身份借就不会了吧,余兄弟。”

    “啧,你这什么诡辩,我哪敢说是你死党。”

    嘴上这么说着,余助理当场发起转款,指环识别一扫就和季海沣完成借款合约,连金额都没看。走远前他还严肃强调道。

    “记住了,超过四十八小时加利息,少一毛你都别想逃。”

    “得令!余大哥!”季海沣行了个举手礼。

    团队的相处模式再一次超出认知,吴信德呆住合不上嘴,还得季海沣拍醒他。

    “走吧,小吴。土壤分析结果出来了,跟我去看看。这是你的强项吧。”

    有季海沣这话,吴信德义不容辞。毫不夸张的说,他一个冷门课业研究者能被选入季海沣团队,实乃三生有幸。他巴不得举双手高呼,甘愿做牛做马。

    所谓的土壤收集自水池过滤系统,是人鱼身上散落的物质,经仪器化验列出一整个屏幕的成分。

    吴信德瞥了一眼,屁股没沾椅子便不假思索道。

    “这是火山啊。”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目光齐刷刷汇集此处。吴信德哪见过这架势,又磕磕绊绊道。

    “呃、其实就是有点接近,单看硫铁含量之类的,我随便瞎猜、各位前辈不要当真。”

    “不,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季海沣一搭新生肩膀,给人撑腰的同时笃定道,“而且,大概率是特里同死火山。他栖息在那,不然就是在那被捕获。”

    可特里同火山是ARK明令禁止前往的,哪怕是闸门密码持有者。

    因为塞壬病毒肆虐,无数深海生物异变。而同样受病毒侵蚀,它们承受度却远比人强,渐渐活成嗜血凶残的海底暴|君,互相厮杀破坏各处。

    如今,这群体就盘踞在特里同及周边。ARK派出的勘察潜艇和水下机器人,无一不是被碾碎咬坏,有去无回的。

    “看来……他身上还有很多谜团。”季海沣心下一沉道。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而巧得不得了,水池飘来那人鱼的幽幽低吟。

    逼近竖琴的声线,吟唱如同琴弦一拨,清澄哼鸣便似露珠滚落,直坠心底。

    即使是非连贯无意义的呼喊,仍轻易夺走听者思绪,诱其沉沦。

    偌大研究室寂然无声,但人鱼看不见外面失神的观众们,他一声声轻唤着,像八音盒的精巧人偶转动,发丝旋出朦胧弧线。

    余助理最先回魂感叹。

    “如果神话里的海妖都像这样诱骗航船,我不会怀疑他们手段的可行性了。老实说,我还没走出上回体验的阴影。”

    他说着余光一瞥,见季海沣对人鱼目不转睛,比谁都忘我。

    然而他可不会信季海沣被蛊惑的说法。

    “我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仅靠声音引起群体哭泣的冲动。如果是催眠,那必须得有一个互通的媒介,不然无法下达暗示。音波分析无异常,那还能是什么原因?”

    果然,青年喃喃自语,脑中应是进行着一场热火朝天的思考。誓要掘地三尺,挖出名为真实的宝藏。

    希望渺茫的找寻,无疑是种思维淬炼,哪怕是功能再强、数据再全的最新人工智能,也绊在这一道坎上。

    这绝对是最高级别的难题。

    检索如何教育一个自大、恶毒、卑鄙且两面三刀的超级问题儿童。

    尼莫的解析中枢超高速运转,用词前所未有的严厉。

    列车疾驰,座位上的他缄默与平时无异,跟周围使用蜜蜂的乘客一比堪称艺术雕像。

    择明却放下读物,故作关切地问。

    “尼莫,你该不会还在生那孩子的气吧?”他非得揭短似得说道,“虽然他把麦片牛奶从二楼倒你头顶,但你不是漂亮的躲开了么?”

    人形机低垂的视线犹如利刃出鞘,陡然锐利起来。

    “苏先生,如果不是你以‘揉肩膀’为借口把我叫去,我误入陷阱的概率为零。”

    尼莫话音刚落,与恶童沆瀣一气的男人就撇过脸。

    这有百分之九十八的概率是在窃笑。

    数秒后再转回,择明表情如常。

    “可我是真的肩膀疼啊。顺便一提,你的按摩技艺有待提升,尼莫。我差点以为是我招人记恨,而他又卖通你谋害我了。那他还不如直接毒杀我。”

    “……我会改进的,苏先生。”

    以保证结束话题,人形机坐定凝神,收看推拿教程大全。

    到站下车,步行过街,尼莫的恶补课程在抵达平房后暂停。

    今日卷门早早抬升,贾亦宸破天荒搬出躺椅,他在门口手执黑皮书挡脸,一副静候许久的模样。

    当择明二人靠近,他头也不抬就出声。

    “你迟到了一个半小时。”男人手移开,露出万年不变的黑眼圈和胡子拉碴的沧桑脸,“这得算在值班里补回来。”

    “这是自然,先生。”择明笑脸相迎,挪出自己的诊桌就位,眼尖的他立马发现一份档案。

    少女年龄十七,名为苏泽零,在ARK-8的亲人因塞壬病毒丧命,她独自生活至今,于前天在工作中不慎失误,导致腹部被工具刺穿造成内脏破损。现经抢救她已无性命之忧,即将痊愈。

    再翻篇,登记表有关‘苏泽零’ID的信息十分齐全,察觉不出端倪。

    分别未满两天,择明注视那名字和‘即将痊愈’若有所思。似是有所准备,贾亦宸一直斜睨着他,掐点发话。

    “未经允许参考下你的名字,你没意见吧?鉴于你也盗用我的名号了。”

    “咦?”择明愕然扭头,“我有吗?”

    一看这装模作样的脸就冒火,贾亦宸彻底躺不住了,可他才直起腰里屋就乒乒乓乓地响。

    “啊啊啊!你出去、出去!别过来啊!——”

    那小青年疯狂舞着毛巾,手边抓道什么就拿它当武器投,硬生生把尼莫赶到前厅。

    “我需要使用清洁工具。请让开。”尼莫冷着一张扑克脸回应,同时迅速接物放旁边,双手快得只见残影。

    感谢那问题儿童一天一夜的特训,他现在看到什么东西丢来都能秒接。

    “不行!你不能进去!就是不行!”

    青年翻来覆去只有这句,绕是尼莫也觉得无奈。

    相比某位不爱说人话的刁难者,这胡言乱语逻辑死的青年更烦。

    背后忽来一阵疾风,电光火石间尼莫偏头闪开,让拖鞋精准击中另一人的脸。

    清脆巨响后,青年吃痛蹲地,轮到贾亦宸怒不可遏教训。

    “我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安静!把自己当成空气,空气会像你这样鬼叫吗?你给我过来,我今天非得敲醒你这泥浆脑袋……”

    男人乌发凌乱大步迈腿,一张鬼神发怒修罗面令人胆寒。

    择明津津有味观望,桌下双手偷摸鼓着掌。

    但他期待的精彩大戏终究还是落了空。

    昏暗内屋钻出一道娇小身影,那少女扶墙挪步,病中素面朝天几缕发丝遮脸,但她的腼腆笑靥却令人想起含苞待放的花蕾,亦觉得她纯美至极。

    “冯,我没事。你不用紧张。”她像嘴里含着什么,声音微弱但不虚。她急切劝道,“医生您也是,请不要责怪他……”

    正说着少女双腿毫无预兆一软,然膝盖尚未触地,她已被带着淡淡檀木香的人扶稳。

    两日受灰尘味荼毒,她凑近这胸膛,贪婪地嗅了嗅。

    后知后觉自己做了傻事,少女连忙后退。

    “啊、对不起!听说是您救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我都没有什么可以偿付的……”

    一双黑玉眼瞳近在咫尺,她双颊如有火烧,又慌张低头以发遮脸。

    这似乎是她下意识的行为,自卑所致的躲藏习惯。

    “您应该感谢贾医生。若不是医生好心垫付,我的手术就做不成了。”择明接下话头,笑吟吟为对方撩起刘海,将较长发丝别在耳后,“何况能为您这样一位女士治疗,我由衷感到幸运。很高兴见到您康复了,您的微笑跟我想象中的一样,美丽犹如五月铃兰。您应该多露露脸的,多笑一笑。”

    脸仿佛被谁捧起,少女不再逃避对视,但她一张小脸涨红得快冒烟了。

    想说什么给气氛降降温,她开口却事与愿违。

    “那、那个,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啊我不是搭讪的意思。我就是觉得您很眼熟。”

    为少女的单纯可爱,择明失笑,回应的语气调侃和珍重参半。

    “或许吧。在遥远的过去,我还未诞生于世的时日……可能从那时起,我就在思念您了。”

    零彻底失语,羞得双手捂脸。

    见此情形,名为‘冯’的青年危机雷达狂响,他着急忙慌插|进来,戳破周边虚无的粉色泡泡。

    “停停停——你这可疑人物、黑心医生别想再碰零!走开点!”

    他说着伸手去推,岂料顶住尼莫硬邦邦的胸膛,对方挡在这纹丝不动,他先脚底打滑退了几厘。

    冯的抗争最终给贾亦宸扼断,男人拽开他,一并把少女带离择明。

    “零,你还不能下地,进去再躺会儿。药我稍后拿给你。”

    贾亦宸半扶半抱亲自送人进屋,这态度不算温柔,比对俩臭男人却缓和太多。

    当他再出来,择明已坐回桌边双手相握,叠放于纸页之上。

    “先生。”他先引来对方注意,爽朗笑道,“我刚才不禁在想,您如果有女儿的话,您一定也会像这样保护她的。”

    冯在里间,尼莫在门外,重型装载车和空中运线发出足以掩盖人声的轰鸣,贾亦宸不带情绪地纠正道。

    “什么女儿,凭她活过的年头,你估计得喊她一声曾祖母。”

    “但零小姐似乎不知道这件事。”

    择明接话,神色无异。

    男人又对他哼一声气。

    “所以这就是你对她示好的目的?挖出连我们也没明确的旧事。”

    “您言重了,我只是关怀病患的心理状态。情绪对生物各方的影响可不容小觑,以前在陆地上,为了能吃到更鲜嫩的肉,农场会给牛羊播放音乐。栽种鲜花的主人会抚摸枝叶夸赞,促使它绽放得更加艳丽。”

    “这些不是人。”贾亦宸冷彻地打断他,“是食物,是资源,是已经被消耗的‘星球成本’。向来如此。”

    对反驳,择明一笑置之,男人亦不心浮气躁,默默同他对望。

    那目光仍旧含有戒备排斥,但相较八天前已然生出额外渴求。

    是一探究竟的渴求,是求知者无法忤逆的另类食欲。

    但就像富有耐心的猎人,贾亦宸不急于揭开他的真面目,此后半天相安无事,就是尼莫的工作量又一次翻倍了。

    白天才为那男孩做好七日份的口粮,傍晚又精打细算给四人备餐,早至晚连轴转,尼莫一刻没闲过。

    看他事事打理得当,听命任劳任怨,被水果奶冻俘虏的冯不禁心生敬佩。

    “好厉害啊,他真的也是‘破烂机’吗?”

    一听破烂,尼莫动作顿了顿,但他没理会对方。

    “废物不废物和你没关系,你给我滚进去,别来烦人。”贾亦宸没好脸色地驱赶。

    “可是、可是零在睡觉,我一个男士呆在里面不太好吧。”冯支支吾吾道,眼睛对地乱瞟多次扫过择明的方位。

    青年心思全写脸上,在场另两人看穿他易如反掌。

    “请冯先生放心,‘苏泽零小姐’的后期治疗全权由贾医生负责。我只希望两位尽快付款,了结我一桩心事。”

    择明旧事重提,冯忌惮地盯着他,但反感行为止步于此。

    直觉告诉青年不要与这‘怪脸人’接触过多,可零要养伤,贾先生又没动作,他只得认栽灰溜溜回小隔间。

    夜色如约而至,城市的恒定降温造成一瞬侵袭肌肤的极寒,择明欣赏街景,双手插兜捂暖,忽见尼莫皱眉走近。

    “苏先生,小波今天进食量减少了。几乎减半。”

    尼莫手中的饲料罐满满当当,大胃王小波没了曾经一餐干掉半罐的威风。

    淡淡说了声‘是吗’,择明跟人来到水箱前。

    椰壳下,小波将腕盘在头顶,蜷成海螺形状。它的亮橙表皮也变了,与底部海藻融为一体,藤黄色的身躯白点斑驳。

    择明指尖轻点玻璃,它不复往日热情,抬起根腿像海草无力荡两下。

    相关资料匮乏,尼莫只能提问道。

    “苏先生,请问它是否生病,需要治疗。”

    回应是过于简单的一个'不',他再想深究却碍于择明的动作收声。

    伸手抚上水箱,前额与之相抵。这个把章鱼甩给他的失职饲主每晚都如此和这生物道别,不曾落下一次。

    “……再见,小波。”

    不一样的用句引发别样波澜,尼莫殊不知自己又迈出一步,他两眼紧盯水箱,却没在扫描。

    静谧黑夜,屋内安宁,自诩最前端的机体,他的平衡协调中枢又在反馈微小的异常信号。

    地板隐约震动,房梁犹在旋转,而贾亦宸重重一推门板,惊醒为‘错误’所困的人形机。

    “能带的东西都带上,我们去外援。”贾亦宸竟换了身行头,衬衫风衣陈旧但好在干净,他单手提了一只银色双层箱,整个人再无疲态。

    难得有机会发挥助理职能,择明也不多问,收拾一通跟上。

    贾亦宸带他们到车站,驾轻就熟进入私道,乘上那辆黑色战机般的快车。

    车窗密闭不透光,待减速停靠后他才知道目的地是ARK-8的军队基地。

    放眼望去,景象又与七区一区截然不同,金属高架与操作台林立,探照灯与海塔相伴绵延百顷。

    即使是在深夜,这的空气闷热又干燥,刺激得喉咙发痒,眼睛发酸。

    择明仰头远眺,一眼找到原因。

    矩形围墙保护的中心,是仅存魔幻故事的机械巨城,条条管道首尾相接,构成钢架般的支撑网,网中某种黑色晶体鳞次栉比,簇拥着更巍峨的立柱。

    那高达五十米的齿轮旋转,犹如巨人的关节轰响。比起望不到顶的机械城全貌,这已算最小的部件。

    “速度快点!愣着干什么?”

    贾亦宸在前催促,脚下的宽路直达士兵镇守的大门,那有个人也朝他们靠近。

    两鬓斑白的男性军官,一张刚毅脸庞因饱经风霜而憔悴,但这脸上找不见太多岁月戕害的痕迹,难辨他具体年龄。

    他上前,胸口那块【H34109】的号牌被灯照得刺目,他扫了一眼多出的俩跟班,只和贾亦宸交谈。

    “贾医生,您终于来了。快跟我去,福叔可能要不行了。”

    “具体什么情况。”

    “上回您给他清肺之后好一段时间,今天傍晚突然又喘不上气,我们按您说的方法操作结果没用……”

    默然倾听,乖巧跟随,择明化身贾亦宸的‘尼莫助理’,只在穿行营区时观察四周。

    版型统一但磨损程度各异的深灰制服,同样枯槁却面貌不一的人脸,无论男女老少,他们皆如鬼门关外徘徊的死灵,了无生气。

    “ARK-8作为最外层,需要兼顾制动巡防和抵御外灾,即异种鱼、异常洋流和未勘测到的危险因素。每年由亚当挑选最适应这类环境,抗压能力高的人进队。但据往年统计,其中还包括部分‘零类分子’,即被判定无优秀基因、无潜在才能、各方面水准均在及格线以下的闲置人员。”

    尼莫一本正经为择明科普,霎时招来无数敌意十足的瞪视。

    择明无奈摇摇头,轻声笑道:“这我知道,尼莫。”

    尼莫抿了抿唇,还想说什么却来不及。

    军官H34109领他们进入棚屋,在门口就套上重型防护服,走完两段消毒通道才终于抵达病房。

    单人病床罩着一层隔膜,外面聚着同样全副武装的七人。他们身份职位暂且不知,但就现场来看,他们曾试图抢救过。

    光屏泛着冷光,显示代表生命体征的数值。贾亦宸粗略一看,确信老人捱不过今晚。

    即便如此,他仍沉着指挥着唯一的助理跟到床边。

    眼前这具身躯干瘪得诡异,四肢皮包骨般瘦,脸颊凹陷仿佛能看见骨骼,可腹部竟像积满了水,高高隆起。

    再往上看,黄绿脓液一股接一股溢出老人口鼻,污染他垫着的白枕头。

    “福叔,福叔?我来看你了。”

    贾亦宸一边用导管探入鼻腔排液,边轻轻呼唤,尽管效果微乎其微,但坚持数分钟后老人有了动静。

    眼周分泌物结块,他连睁开也吃力,于是更艰难地扯动嘴旁肌肤,尝试着微笑。这张脸像沾满浆糊后风干的纸团,僵硬又惨白。

    “啊,医生……我还盘算着,你要见不着我最后一面,我就赌赢了,你得……给我三根烟,要最老式的。”

    面罩下,贾亦宸强颜欢笑,不知以何种语气回这老不修。

    “烟是违禁品,臭老头你想我丢饭碗吗。不过我还欠着你花种和那什么叮当糖。花种我是真没办法,但糖我有眉目了,你可别——”

    极力控制情绪到这,他忽地喉头一哽。

    老人眼皮完全撑开,原本洁白的巩膜如今全黄,渗透丝状血线。

    其实上个月这双眼睛就看不清东西了,但这固执老头怕遭人担心,又觉得自己会占掉吃紧的药物,硬是拖了半个月才说。

    以呼吸强压颤抖,贾亦宸着手擦拭脓污,重新吊起愉快嗓音搭话。

    “福叔,你上回还没跟我讲完呢,你地面老家的事。”

    老人嘴唇脱水干裂,他嗯嗯啊啊几声,渐渐说起了胡话。

    “我知道的,我还记着呢,老家……有车,自行车老高了,麦子也高,金黄金黄的,比我人还高……”

    咕哝声隔三差五被咳嗽打断,穿插犹如窒息的喘音,其中闪过的几声呜咽并不来自病床,乃是尼莫所在的外区。

    身为高防高攻型机体,他自带全身消毒的功能,无需防护的他以眼透析,看那四男三女强忍悲痛,期间的身体变化尽收眼底。

    “回去……我想回家。”

    比呼吸微弱的一句自语,猛然间打开众生失控的开关。

    外头一片啜泣声交织,里面是贾亦宸用力加深呼吸。

    拼命赶来却是无力回天,仿佛是为缓解这种空洞感,他也垂着头嘀咕。

    他介绍起奄奄一息的老人,ARK-8最长寿也留得最长久的旧移民。

    当时八区阵营较为杂乱,有曾保家卫国的战士警官,也有常年风吹雨淋的工人伙计,他们不像内区有‘蜜蜂’或其他设备排遣惊天巨变后的苦楚,日复一日穿行机械城巡查,又赶鸭子上架地训练,学习使用复杂设备。

    “福叔当过兵,也当过教师跑过推销业务,最开始派来的领队都管不住人,还得是他出面调解,慢慢的大家就都稳下来了。后面几次有异种鱼入侵,就数他厉害,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察觉。”

    细细数来,前期的最大功臣应是老人,但只因亚当给出一个‘不符合’,年过半百的他就一直留在八区受累,到病入膏肓也没等来去内区医院的机会。

    “虽然这老头子自己说不在乎,但上面几个队长、组长年年递交申请,天天为他打抱不平,天天……”

    不甘,悲痛,没有一刻平息的怒火,多种情绪轰击心房,酸涩又辛辣。几滴液体落在贾亦宸唇上,莫名烫人。他终究没能关住泪。

    “那,他的名字是什么。”

    头晕脑胀中被问,贾亦宸丧失戒备,顺嘴道。

    “有福,安有福。”

    疑惑未起,他先听得外区惊呼连片。猛然转头看,他也受诧异感染,张口结舌。

    他的助理脱去面罩和手套,靠床握住老者那仿佛一折就断的右手。

    “安有福先生。”择明声音不轻不重,正好能传遍全屋角落。他再一次欢喜呼唤,“安有福先生,您听到了吗?您已经回来了。”

    话音刚落他阖眼撅唇,发出类似鸟鸣的叫声。

    比鸽子的低沉,连续且单在末尾加重,教书先生般一句一断的古板特色。

    这是在做什么?

    贾亦宸的不解正是所有沉默中的人想问的。

    而泽明自己给出解答。

    “那群斑鸠,您家边上的咕咕鸟,它们在叫了。您听到了么。”

    福叔用堵塞的鼻腔吸气,喘声好似悠长悲鸣,但他重新睁大的眼睛却满是雀跃欣喜。

    他像已被烈火灼烧过的焦土,幸得甘霖滋润,迎来暌违已久的活力。

    如今眼睛失明,他的甘霖就是那暖流般的话音。

    “房子后山上的野茴香,已经到盛开的时候了。等天气稍微再热一点,快下暴雨的时候,傍晚骑着车上山去抓蜻蜓……”

    “对,是这样的。”

    活尸突然发出以往从没有过的声音,高昂如回少年时期。

    “小五和林赖子,踩着我的后座一起上山,我们还会爬树摘野杏,比谁摘得多,然后吃得满嘴黑被大人发现……”

    灿灿虫鸣,萦绕河堤两岸翠林。

    暮霭沉沉,天边茜色映照眼瞳。

    车轮在随笑声打转,还有那落在地面的剪影,乘风飘来的杏香。无论多少次,这些记忆都能载着意识穿梭时光长河,逆流而返。

    无论多少次,为了抓住曾经逃出指缝的那只蜻蜓,无忧无愁的贪玩少年都会伸出手奔跑,满心满眼地追赶。

    密闭幽暗的治疗室再无暗泣哽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期待主导的寂然。

    从睁眼到流利说话,再到此刻朝上抬手,名为安有福的老人像是想握住满天红霞,左右摆腕,十指抓拢。

    在床另一侧,贾亦宸继失声后又痛失思考能力。

    他知道老人是回光返照,但他无从解释,为何这浑浊双目只因区区几句耳语就迸发如此闪耀的光彩。

    那眼目光炯炯,似弹珠擦下灰尘恢复昔日色泽,透过它们,仿佛他也看到一片烂漫山河,看到鸟虫与花草嬉闹,记忆里面容模糊的玩伴向他招手,期待一场酣畅淋漓的游戏。

    即便是干枯的手猝然垂落,仪器骤然发出警报,那深深凹陷的眼窝依然盛着两颗熠烁明珠。作为一个医生,贾亦宸不曾看过哪一种死态能如此幸福。

    这般明亮,这般满足,不该是死者会有的眼睛。

    以被褥充当白布,择明拉起一角盖至老人双目。

    他自始至终都是这副和悦笑颜,最后双唇翕动,轻声告别。

    “再见,安有福先生。”

    他对老人的离别就此结束,可因为他大胆包天摘护具的行为,他不得不多留一小时待在特殊消毒舱,衣物也要拿去处理。

    舱室像根铁圆柱,地面间歇喷发气化药物,他一人端坐小角落,身上只有件长过脚踝的白袍。

    择明闭目养神,暗暗计算时间。

    接下来的事情如他所料,舱门提前开启,进来位熟人。

    贾亦宸没有防护,用那忧郁深沉的双眼凝视着他。

    “您不用去休息会儿吗。”

    他照例表达关切,却反被人用力握住手腕,被提着强迫起身。

    对方施加的力道很重,指缝夹着他渐渐发青的皮肉。

    最后贾亦宸不可思议地一放,嘴里喃喃。

    “为什么……你明明现在已经疼得不能正常行动了。”

    何止是不能正常行动,早在七天前就该疼得抓心挠肺,只想求死。

    出于礼貌,择明先整理衣装以免走光,随后活动着手腕,悠悠解惑道。

    “您说得没错,不过很不巧,在下由于某些原因十分擅长承受疼痛。”

    贾亦宸默然唏嘘,反复打量他。

    “您眼神这样热切,都快让我以为您是有意安排这次消毒,借机与我互诉衷肠,秘密幽会了。”

    男人瞬间翻白眼,倒胃口地退两步。

    “那可不么,如果不这样安排,我怎么能支开你身边那只百宝袋机器猫。他粘着你,跟苍蝇追着垃圾桶一样。”

    择明哈哈苦笑,放弃评价这句比喻。

    而对方再度将他审视,沉声道出一句。

    “你……果然不正常。不是在身体方面。”

    隔板喷出浓浓白雾,择明脸上浮现的笑又帮男人印证其猜测。

    如神圣雕像典雅博爱,如父母对子女宠溺纵容,可在穿过白雾一般的美意后,却什么也找不到。

    心里话欲出又止,贾亦宸啧嘴再出声道。

    “算了,今天来也不是说这个的。你上次要的报酬,我答应了。”他一摆手叫停择明的感谢,朝人丢去某物。

    择明扬手一抓,先辨出冰凉坚硬的触感,摊开再看,他诧异扬眉。

    一只血色饰品串着细绳,但它质地异常轻盈,不像是珠宝或水晶。

    “这是某人托我转交你的。接下来的话也是,所以你耳朵竖起来给我听清楚,我以后不会再说第二遍。”

    贾亦宸不情不愿,语速却有意放缓数倍。

    “那个‘尼莫’,是以谋杀你为目的设计的。虽然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要什么条件触发,但只要你还跟他在一起,就会被它抹除。它的杀伤力你不会不清楚,届时只有这玩意儿能阻止它。顺便一提它很贵,市面上也没有,你别到处乱丢。”

    男人指向择明手心,那片殷红的雪花晶体。

    “接到它后脑的端口,它就会马上报废。完全的,彻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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