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奇异恩典。

    男孩用仿佛月光浇筑的身躯起立, 睁眼懵懂打量外界。

    这不是他初次学走路,早在意外夺取他双腿前,他曾无数次奔跑欢跳, 扑进父母怀中撒娇。

    这也不是他第一回感知自己生存的世界,在那阵剜心剧痛中他的意识跌落, 而深渊和他的幻想一样, 是黑暗、冰冷又孤独的死亡。

    但, 奇迹降临在他这饱经苦难的稚子身上。

    他被重新赐予四肢, 所见画面如有星光闪耀, 还有一抹微蓝充盈视野, 像他哀怨回望外界,脸庞仅有忧郁着色。

    而他的身体,新的灵魂容器看似完整实则是座空楼。虽完好无缺,所有事物却都能如风穿透而过。

    他情不自禁地想,还有什么能让自己再次快乐。

    亲属朋友终归是别人, 不懂他的空洞。

    声色犬马又太过遥远,无法让他愉悦。

    那就剩下‘吃’了。

    只要吃饱, 只要吃到他不曾品尝, 臆想不出的美味, 即便是他这种经历了一轮生死的空壳,也必定会被幸福充盈。

    此刻,眼前就有个美食。

    荧蓝视野中的发红物体,有着畏惧蜷缩的人形轮廓。它肯定比姜饼人好吃。

    男孩受期待唆使俯低脊背, 他在为即将到嘴的美味狂喜, 为又一次像婴儿匍匐,四肢爬地而新奇。

    他咧着嘴角,从没像这样高兴过。

    他跑得飞快, 沿途留下一串铃铛般的笑,也在扑近瞬间看清美食的真面目。

    为他治疗的好心医生,举起半透明的微型冲|锋|枪,瞄准了他的额头……

    响动犹如枪鸣,是列车急停的提示铃,择明在随后的柔和广播里睁开双眼,抽离构想。

    乘客沉浸蜜蜂世界,尼莫安坐一旁,地面荧屏闪过几行文字。

    上面解释列车停止是因为海道外压不稳,需要三分钟调整。

    现实枯燥乏味,择明无声一叹,阂眼假寐。

    他像醉鬼不愿割舍白日梦,凭回忆和幻象麻||痹神经。

    又一次七天工作结束,他带着比来时多一倍的行李返家。多的不止是他在八区收的诊疗费,还有贾亦宸零零散散告诉他的精彩过往。

    破体而出的‘新生儿’,如野兽扑食时的扭曲笑容,还有千钧一发之际,受害者即‘美味’的求生反击。

    奈何男人对他时刻提防,除了描述几件病例,再无其余信息透露。

    罹患绝症的痴呆老者,身体残缺的自闭幼童,以及积劳成疾、自暴自弃的壮年男女。

    在七区的十年间,贾亦宸听闻或亲眼见证的八名‘破壳’病人,他们皆有一个叫人难以忽视的共同点。

    那就是病态。

    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方面的异常。

    只可惜样本数太少,涉及到的影响因子太多,这样观察推导的理论终归是漏洞百出,没有参考价值。

    想起什么,择明拉开衣兜往里窥探。

    他这幅着迷模样经由某一翻译器转换,分解出‘他是在酝酿坏事’的信号。

    翻译器和观察者同为个人——旁边目视前方,不动如山的尼莫。

    不像人类视野受限,尼莫眼珠无论朝向哪,实际所见的范围远远比这宽广,因此他没错过诸如苏泽明‘数对面乘客头发’、‘看清洁机擦脚印发笑’、‘配合杂音打节拍’等奇怪画面。

    还有当下偷瞄口袋的行径。

    早晨出发前他询问过,对方摇头拒绝回答,只说这是一份惊喜。

    惊喜在尼莫思维里等同海市蜃楼,即不存在实际形体,却又拥有释义和原理。

    这如矛盾纠葛的事物,引出他半小时后的困惑。

    一只小小的,除了水就再无装点物的瓶子,到底为什么能让那白发男孩化身飞箭,高兴到原地发射。

    而发射现场,即在ARK-3的独栋别墅,早在他们进门前就已一片狼藉。

    枕头沙发被扯破,白色填充物满天飞,书本被当作雪球丢遍地,家具全都挪位要么翻倒。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食物终于逃过一劫。

    豪宅给糟蹋成了狗窝,而‘小狗崽’正抱着苏泽明的腿,坐地观赏礼物。

    “哇!呜哇哇!”

    男孩怪叫半天不消停,他举着瓶子仰头,大眼睛直朝择明眨巴。

    “爸爸,这个真的是给我的吗?”他的口吻是不确信的祈求。

    “当然是给你的。”择明示意男孩松手,随即蹲下轻抚对方头顶,“这其实是我一个病人的儿子送的,他比你稍微大几岁,有好多好玩的东西。”

    “哇啊——”

    男孩双眼真有熠熠星光,仿佛照亮了整张脸庞。

    “那他一定比谭哥哥厉害。我要换和他做朋友啦!”

    如果谭琰听到这喜新厌旧的言论,他一定感激不尽。

    与择明相约见面的晌午时分,他果然双手合十拜神般地恳求。

    “请你这次回来就带走他吧,别让我再趟你们这趟浑水了。”在远离别馆的林道尽头,谭琰放弃克制音量,尽情发泄着愁苦。

    运出男孩后的那七天里,他作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同谋,也是会被牵连的受迫者过来看守。

    虽然从没人强求过他,但他和杞人忧天的老家长一样,刚开始说站远看几眼,没多久就忘却底线敲门进屋。

    结果可想而知,他无奈当了保姆,劳神又遭罪。

    更别提男孩是少见的混世魔童,稍微有一点不顺心就疯病发作,上下跑闹翻天。

    头痛携背疼持续性骚扰,谭琰揉着太阳穴又控诉道。

    “那几天、他总是要跟我玩狼抓羊游戏,他专门当狼‘追捕’我就算了,他一趁我不注意就要翻窗,万一他跑出这片区域……我是真没办法了。”

    男孩是各种意义上的黑户,虽然不知他是怎么潜入医院地下的,但他一旦出现在街道,马上会被各种探测头识别出来,自动联系他登记信息里的监护人。

    若是查询不到亲友,那就会被当成‘不明威胁物’直接上报治安警察,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巡防仪、指路向导、清洁机器,ARK内哪怕一盏照明灯都可能安装核心子系统,通过海塔信号与第一计算机——亚当相连。

    得亏詹玉荣能找出这么一处稀罕清净地,脱离智能机械的天罗地网。

    茂密树荫下,择明手抵在唇边沉思,面有难色的样子令谭琰忐忑。

    恶魔男孩身份成谜,魔王博士动机不纯,他真是鬼迷心窍了才答应帮这俩人。他再次暗暗自遣。

    “嗯,这段时间麻烦您了。”择明忽地一笑,亲切伸手,“未来若有机会我们父子定会登门感谢,也恭祝谭先生您会如愿高升到ARK-1。”

    “晋升那还早着、等等!登门就不用了,我心领、心领就行!”

    青年不好意思地握手,下一秒又后怕甩开想极力撇清关系,这翻脸看得择明乐不可支。

    凝视他的笑颜片刻,谭琰飞快瞟向别处。

    “你平时都是这样的吗?”他顿了顿,斟酌一下道,“任性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不顾及后果和颜面,也不顾别人的意愿就蒙骗威胁。”

    到头来说出的与没修饰的相差无几,他再瞥了眼对方,为那份无动于衷来气。

    “还有!你就没想过我会找机会举报你吗?我可是——”

    ‘是季海沣博士的拥护者’这一句怎么也说不出口,谭琰又生硬转折道。

    “我可是ARK的遵纪守法好公民,现在违规违纪的事万一被发现,我连原本的职位都保不住!”

    届时他也会落得一个流放下场,甚至还会牵连到家人。

    发泄过后谭琰脚尖踢草皮,听见基调轻快的回话。

    “若我不拖您下水,您初次来访的那天……恐怕就浮不上来了哦。”

    青年有听懂择明的借喻,还是固执地低着头,不肯接受。

    择明收敛几分笑容,郑重点头道。

    “您果然如我所想,是位出色且负责的监督者。但正像您断言的,您与犬子继续往来只会带来无止尽的风险。所以,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择明再次伸手。

    恍惚间,谭琰产生被裁员辞退的错觉。

    他抬起头,慢半拍握上去,浑然不知自己被带动着上下晃。

    “可你不是还要回ARK-1去?恢复所有权限,正式进出的那种。”他不知所谓追问。

    “嗯,是的。”

    问答完毕,二人两手相握一时无言。

    到最后是谭琰抽回手率先败下阵。

    分明接触总时间未满两天,他竟能看穿苏泽明微笑后的深意。

    不,比起他看穿的说法,该是对方有意让他读懂更为贴切。

    这人告诉他,自己找到新的,足够完美的,也不会再牵连到他的方法了。

    “可是,您真不考虑和我儿子继续维系这段友谊么?”择明突然问道,“他告诉我,他可喜欢您陪他玩了,还说您会给他带玩具和没见过的零食。若不能再与您见面,他会伤心吧?”

    “不用!不要!我绝不奉陪!”谭琰急红了脸,惊觉失态后连咳两声,“那又不是我特地买的,是我姐和我的组员一起订的私制糕点。但他们那天都有外派任务,在ARK-5赶不回来,我也不爱吃,索性拿过来了。最后都给你的‘好儿子’砸我玩,满地都是……”

    抱怨未完,谭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某种气息冷冽如霜雪,透过无形空气震慑着他的身体。

    “以后,不要吃这家或同种类的任何商品。”

    气息的来源是微笑犹在的择明,他已侧身准备辞别,却又强调道。

    “是任何,谭琰先生。那么,祝您好运。”

    冷意持续停留眼中,如同择明头顶掠过的一道道婆娑树影,当他走回门廊,忽然又被人叫住。

    追来的谭琰弯腰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站直。

    “这个,给你。”他伸直攥着拳的右手。

    一枚小圆环从他手心落至择明掌中,赫然是他改装过的通讯器。

    “这个当时被你拆开过,我哪知道你有没有动过手脚,等着哪天又祸害我,所以、给你了。”

    哪怕他补句‘我不要了’,说服力都比现在要强。

    择明装没听懂,两指捻着素环戒指,摩挲一会儿扬扬眉头。

    “如果这是一见钟情后的冲动求婚的话,那您今天是超常发挥,脱离之前低级而枯燥的搭讪手段了。”他视线陡转,却还是抚玩戒指时的暗昧眼神,“您觉得呢,谭先生?”

    目光相接,青年脸上掠过不自然的尴尬,他自以为愤怒地甩脸走人,却忘了回嘴。

    耳环最终以休眠状态在择明右耳安家,而在进门前,择明轻按衣襟,感受雪花片的项链外型。

    他不由得感慨自己是时来运转,一天到晚总有人送礼物。

    人刚进玄关,便听上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声音由左至右远去又绕圈返回,最终噼噼啪啪往楼下靠近。

    只见男孩浑身赤|裸,仅有泡沫裹着遮掩重点部位,他边跑边大笑,不时地回头挑衅。

    “你追不着,哈哈哈!你追不上我那我就不洗澡!”

    “笨蛋~大笨蛋尼莫~”

    楼梯平台很快闪出道身影,那是两眼红光全开的尼莫。

    他神情严肃如临大敌,双腿一迈直接跨下五步。

    距离骤然缩短,男孩机智转弯,像条泥鳅钻进成人不便行动的书架林。

    尼莫一路紧逼至此,经过择明紧急踩地刹车。

    “苏先生,你的住宅区正受到三级人为破坏,该对象屡教不改,不愿配合,拒绝听从意见和指示。请问,你要如何处置。”

    人形机前额也挂着一坨泡沫,似积雪扑簌簌往下掉,但已挡不住他的咄咄气势。

    “这个嘛……”

    二人说着话,书架方向忽然飞来两本古籍,一个袭击尼莫头顶,一个瞄准他下|腹。

    为保护珍贵藏书,尼莫没提高身体硬度,就用双手去接。

    哪知后面还跟着七八本文集,中间混入钟表花瓶各种小玩意儿,那一道道抛物线直线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

    好不容易有喘息间隙,人形机二次扭头,催促似得再问。

    “苏先生,请问如何处置。”

    “这个嘛。”择明故意拖拉地说,“你就哄他出来,然后——继续帮他洗澡吧。”

    有史以来第一次,尼莫演绎出了震恐。

    他为此错失良机,让半只枕头砸中脸。

    啪的一声响,枕头坠地,人形机亦结束沉吟。

    “苏先生,您是真的很喜欢小孩。”他肯定道,“不论好坏。”

    偏偏挑现在冠以敬语,大概是肃然起敬也是匪夷所思,择明垂下头无声发笑,这才动身先拾起枕头。

    他还没越过厅堂界线呢,男孩就披着毛毯蹿出,一扑锁住他双腿。

    “爸爸,你别生气啊,我和笨蛋尼莫玩游戏呢。对不对呀?”

    湿漉漉的男孩探出脑袋,语气乖巧,隔着择明向后做鬼脸。

    鬼脸对人形机毫无杀伤力可言,然而乱扣帽子的恶行尼莫无法容忍。

    他不禁上前一步,接话反驳。

    “十二点五十三分,‘我才不要你来洗,我要去找我爸爸。不然你来陪我玩狼抓羊吧,否则我就告状说你打我,然后叫爸爸把你拆掉’。当时你是这么说的。”

    他复述的不光是内容,还专门还原了声线语调,完全是录音再现。

    “我才没!你诬陷我,你要跟我抢爸爸呜呜呜……”

    男孩蹦着小碎步撒泼,蹭得择明满身水。

    眼看事态逐渐失控,择明一吸气抱起男孩,掖实对方的毛毯。

    “很抱歉今天爸爸不能陪你洗澡,但是我答应你,如果你肯帮‘笨蛋尼莫’练习搓背的话,我午餐后会再给你一个礼物。”

    礼物一词又令男孩眼睛发亮,他灵活一扭跳下地,竟主动牵起尼莫的手去洗澡,那张小嘴像涂了蜜,全程都甜甜地喊‘笨蛋尼莫叔叔’。

    因为这尼莫也不再追究‘笨蛋’前缀了,权当是场砺炼玩笑。

    不过等砺炼结束,他坚持要献上重大提议。

    在二楼游泳馆门前,人形机堵住择明谆谆告戒。

    “苏先生,您一味的放任宠溺,不给予适当的批评教育,这对塑造青少年的健康心理百害而无一利。望您悉知。”

    “嗯,言之有理。”择明含笑擦着发丝,点点头,“所以,有你在我就很放心了。”

    尼莫上身后仰几厘,僵住片刻又挺直。

    “照顾人类和宠物是不同的,苏先生。他不是小波的替代品。”

    对于这句不像抗议的话,择明也不退让,他直言道。

    “他是我的家庭成员,可爱玩伴和亲密好友。这句话你让我说第三遍了,尼莫。而我恰好是最烦老调重弹的人,超过三次,我不会再解释。”

    这个‘他’是指章鱼小波还是新入住的小成员,尼莫暂时无解,他转而抛出另一问。

    “那么这个人类是否也即将进入‘特殊时期’,要你安排人手寸步不离照看么。”

    质疑活像充满怨气的控诉,而他得到一枚笑容和含糊不清的回应。

    “这点我们都一样。踩着表盘里的指针过活,永远不见终点在何处,只听着嘀嘀嗒嗒声倒数。等‘那个时候’来了,任谁也挡不住。”

    散着淡香的人于身边走过,数到六步尼莫重新开口。

    “《夏日之果》,引言第三部分第五段一至二行。摘选自后文第八十五页,佚名作者的散文《与你在银色庭院间》。”尼莫跟着转回身,“这不是解释,苏先生。”

    “那就先记着。”择明活动肩膀,不以为意道,“只是在列车上偷看别人读诗,你就能记得那么清楚,那记录我区区的一句胡诌,没问题吧?”

    尼莫当即闭嘴,不全是服从命令,还受一种莫名心虚所累。

    他默然跟在择明后方,亦步亦趋回到餐厅。

    男孩这回听话解决完了午餐,此刻他趴在橱柜前,小脸贴着水箱。

    “爸爸,笨蛋尼莫叔叔,你们回来啦。”他转身微笑,还维持着礼貌假象,接着小手戳了戳箱体,“这个是什么呀,好冰又好重哦。我刚刚都抱不动。”

    “那是爸爸的朋友,小波。本来想正式介绍给你的,但很遗憾,他已经不在了。”

    就在尼莫以为男孩要趁机发挥嚎哭一场,要么懵懂追问时,对方竟给出意想不到的反应。

    “噢,那就是死了呗。”

    他仿佛是到了不再为死亡而迷惘错愕的年纪,沉稳得堪称无情。

    “死了那就不好玩了。”

    丢下一句嘟哝,男孩调头扑向择明。

    择明当然不会辜负对方期待,他端来工作提箱,取出只轻盈纸盒。

    盒中放着单只耳的‘蜜蜂’,外壳崭新锃亮,明黄着色十分抢眼。

    从表情上看,男孩是知道它的用途,然而他呆立着,脸上渐渐浮现失落。

    “唔,可是我想去外面玩……”

    看够他的沮丧,择明才掐着点爆料道。

    “正是为了方便带你出去,我才找人借的这个,苏罗。”

    当着尼莫的面,他第一次道出男孩新的全名,也在一个对视间与男孩互通用意。

    对方很聪明,马上抱住他脖子掩盖起满意神情。

    那种帝王君主对卑微臣子的首肯之意。

    “好耶!我最爱爸爸啦,我们今天就出去吗?”苏罗撒开手,迫不及待追问,“那我能坐车车吗,能去ARK-5吗?那里的灰烬乐园可有意思了!”

    择明还没说话,尼莫就先皱起眉头。

    灰烬乐园,其实一开始并无‘乐园’的后缀,那甚至都不是娱乐地点。

    ARK共分八大块,如同心圆环一层层嵌套,其中六至八注重功能化,涵盖建筑和工业领域最多,是支撑所有城市的动力引擎和生产工厂,民间戏称它们为‘基底养料’。

    三区四区职能合并,提供诸如医疗、餐饮、家具衣装等生活必需服务,即是人们口中的‘三流旋钮’。

    一区二区自不必多说,已获‘一流向标’和‘二流航帆’的名誉头衔。

    谈到ARK-5,多数人都会挤眉弄眼,神情微妙起来。

    那边条件不输三区,发展远超六七八兄弟,每年新月期筛选出的人才质量与一区老大不相上下。

    但化用原ARK-5管理组的辞职感言,这是汇聚了醉酒作家,博学疯子,还有随时发癫的艺术家的一座罪恶城,罪名是共赴狂欢的罗曼蒂克式自|尽。

    可想而知,最难搞的硬骨头堆积一处,免不了引发各种矛盾。

    早些年,五区为抗议高级智能的引进还曾惊动审查会,一度要警力压制。

    灰烬乐园正是诞生于此节点,它的前身是完全由人工智能经营的新商业区,被人蓄意破坏后成了一片废墟,一件暴力的挑衅功勋。

    冲突迟迟未停,后来是唐纳德·罗宾贝内特出面,用了些手段平息纠纷。

    他在‘灰烬’之上建立了‘乐园’。

    当初叫嚣得最猛的那伙人态度一百八十大转变,纷纷痛骂自己目光短浅,不懂新事物的潜力,不知它们不可取代的优势。

    可偶尔,还是有人会走上街头,进行着不被理睬的抗议演说。

    不谈久远纠纷,撇开隐藏冲突,尼莫相信他的判断正确。

    带一个小孩去灰烬乐园,万万不可。

    所以当择明点头答应,他出声否决。

    当那一大一小开始收拾准备去过夜,他有理有据劝说。

    当他坚守大门阻拦,他学到了教训。

    那就是超过三遍说苏泽明不爱听的话,对方是真能露出一种独特哂笑。

    这种笑能够切实地警告碍事者——你将大事不妙,想活就麻利地逃。

    所有回合惨败,尼莫此后一路缄默,无论是乘车还是步行,他总要隔开或落后些距离。

    一小时后走下列车,乐园的那股风气就已经从站口飘来了。

    服务台上站着机器向导,皆是装束火热的女性仿真人,她们被衣服上夸张的亮片羽毛簇拥,俯身叉腰抛送飞吻,招摇如同春日芍药。

    “哇啊——爸爸你看,她穿得好少啊,裙子也好短。都不冷吗。”苏罗小手遮着眼,大声对择明发出疑问。

    听见他的声音,向导们整齐扭头,身后的翅膀随之摇摆,荡起层层红浪。

    “你好可爱啊,小朋友。”

    “要牵好家长的手哦,你现在就来玩还太早啦。”

    “中心大道左拐有儿童专区,吃完小蛋糕就回去吧小不点,嘻嘻。”

    苏罗忿忿不平,指着对方鼻子回嘴。

    “我才不去那么幼稚的地方呢,我要把这里全都玩遍,不要小瞧我!”

    他的童言无忌顿时让台上的女人们笑作一团,即便走远,依旧能听见她们弦乐般的笑声。

    “感觉如何,尼莫。第一次见识这么热情可爱的同类。”择明出门以来首度搭话。

    而一如既往的,人形机说出扫兴答复。

    “我与它们绝非同种。虽然它们安插了高级的感应机制,运行程式是受限固定的,对声画触感的信息处理也停留在最简单的层面。另外,作为迎宾角色,我认为它们不够认真。”

    全句只有最后逗笑择明,他又牵起苏罗小手,直奔灰烬乐园专线。

    飞车载着观光客跨越半座城池,当远处出现一堵灰色高墙,驾驶员突然操作俯冲扭弯,接二连三的死亡翻转赚足乘客尖叫。

    上下多次颠倒,全车就三人表情如常。

    “这不属于安全驾驶的范畴,苏先生。作为娱乐项目,也不益于身心健康。”一号尼莫面无表情。

    “我知道。”二号择明笑眯眯敷衍。

    剩下的三号即男孩夹在他们之间,穿过安全锁举手,高兴狂呼一直到结束。

    飞车重新变速,斜向驶进灰墙开口,也跌入流光异彩的中转站。这里仿佛是蚂蚁修建的地宫,不规格的甬道四通发达,风景向后疾驰,光影变换如同走马灯刺激着大脑。

    最后一次减速刚好越过终点,观光车冲出眼眸形状的出口。

    降落时择明俯瞰窗外,将迷幻乐园的全貌尽收眼底。

    巴洛克式教堂与古罗马神庙毗邻,清幽水楼叠着石砌堡塔,各种时代、各路文明的印象建筑陈列一个表盘之上,合体定格成这片不朽盛景。

    百米巨楼顶端,浮游平台与流动天桥违逆法则一般飘荡,相约穿行全息影像。

    至于空中闪过的无数彩光,有的同属观光客,有的则是私人速竞车拖曳的残影。那群人把整座城当赛道,日夜似流星疾驰,沉迷生死时速的游戏。

    “来了不愿走,走了永难忘,灰烬乐园永远向亲爱的友人敞开大门,望诸位会有愉快的每一分,每一秒。”

    驾驶员语调高亢,当他摘帽敬礼,这才看出他也是机器。一张英俊脸庞有几处磨损,划痕暴露金属光泽。

    这便灰烬乐园。

    一切事物包括机器都只为取悦人类而存在。

    早在下车时男孩就亢奋得失声,如今到目的地了,他只会挽着大人的手到处看,怎么也看不够这五光十色的景致。

    大人择明像个有钱还溺爱的富豪父亲,凡是男孩要求且能买的,他点头结账一气呵成,阔绰到人神共愤。

    第十次目睹这对父子花钱如流水,挥霍不眨眼,尼莫抱着商品小山大跨一步跟上。

    “苏先生,单单购物一种活动缺乏趣味性,请您考虑下其他休闲项目。”他紧随二人隔着小半步提醒,态度之委婉堪称大突破。

    以前他是用三尺铁铲直挖,眼下几乎是拿毛刷和小簸箕扫灰了。

    择明点头,听取他的建议,于是转弯停在了虚拟竞技场入口。

    “打架!我也要打架!嘿哈!”

    苏罗扎了个东倒西歪的马步,双拳搞笑地挥动。

    他人才一米多高,正对大他五十倍的‘狂野猩猩’虚拟像。

    虚像猩猩身披铠甲,血盆大口张开一吼,逼真音浪足以震破耳膜。这是竞技场里通关的最后bss,难度系数为五,迄今为止能通关的不到三十人。

    尼莫扫描分析结束,脑中滴滴响起警报。

    “苏先生,这里十八岁以下人员禁止参与对战,还有——”

    “啊,爸爸你快看,今天的奖品是光圈飞轮哎,能飞来飞去的吧,像魔方一样的。我要我要!”苏罗激动喊破音,抓着择明手臂疯狂甩,“拿到这个其他我都不买了,真的!”

    男孩主动降低要求,尼莫完全听不出好意。

    而等择明上前一步,沉思着摩挲下巴,尼莫感到他累积至今的经验起效了。

    跳过计算预判等环节,某种被人类叫做‘预感’的东西诞生。

    “确实很有趣啊,我也没见过这种玩具。”择明一手撑脸,另只手在下垫着肘部,“但很不凑巧,我不擅长这类游戏呢,特别是格斗啊,战略之类的……一窍不通,我参加的话,第一回合就要出糗了。”

    “啊?那怎么办啊。”小苏罗愁眉苦脸,“那我们能找谁帮忙吗?”

    忽然间,这二人像灵光一闪扭头,双双看着人形机掩嘴惊呼。

    “噢。”

    “啊!有哎!”

    尼莫:“……”

    被迫推进场前的无言,是尼莫唯一的抗议方式。

    挥剑击倒邪恶巫师,持枪穿梭危险战场,跌进黑暗的迷宫与牛首人身的怪物周旋,最后一次驾驶战舰击败变异猩猩,尼莫踏出感应场,终于体会到‘疲惫’的意思。

    四肢沉重,脑门发烫,全身肌肉尤其是脖颈位置发僵。但是他部件没有耗损,各项指标正常。

    “太好了!我们破纪录了爸爸!”

    “嗯,苏罗真厉害。”

    “那当然,下一个我要去赫密士赛场!我也要拿第一……”

    听那对父子在等候处庆功,尼莫两肩顿时更沉了。

    他新增的预感与以往的分析一样准确,接下来的两小时里,是他飙车竞速,是他挑战失重水城,也没逃过星云密室的智力关卡,秒答提问独挑大梁。

    唯一一次他被拦在门口是在惊魂墓场,一个类似体验馆的展点,安防机识别出他是可疑生物。

    分明不用带上他,苏泽明却特地找来人类管理员,花费口舌解释,让对方答应放行。

    展点百分百还原古老坟地,阴森鬼雾萦绕四周,那脚下的泥路,过膝的杂草,还有回荡原野的嚎叫,实感之强叫人分不清真假。

    苏罗唱着跑调的歌,昂首挺胸走前面,择明缓步跟随,始终保持两米距离。

    至于尼莫,他仍故意落在后方,眼眸低垂不吭声。

    树林飘过一道苍白人影,那脖颈折断的女人发出可怖呻|吟,她没了眼珠的双目是两个血窟窿,幽怨地注视游客。

    可惜这种恐惧尼莫欣赏不来,他继续无视,沉声道。

    “请问,这是在做什么,苏先生。”

    对方像刚睡醒似得,只轻轻应了一声,于是他又提高音量。

    “请问,您现在在做什么。”

    若是专程带男孩出来玩,为什么要合伙给他下套,全让他上场。

    如果是想自己度假,为何不像在ARK-7那样,就进行些闲逛游览的轻松事项。

    前方的人背起手,步距未改但放慢了速度,直至与他并肩而行。

    “约会啊。”

    择明回应着人形机的迷惘,转过脸唇角微扬。

    “这才是约会,尼莫。”

    黑暗里机械眼的白光止住闪烁,这停滞短暂,却成功让尼莫被折返的男孩惊了一下。

    “耶!是我和爸爸约会,那我要看电影,还要吃最贵的晚餐!然后去空中城看狂欢游||行!”

    苏罗不知何时跑来,扯扯择明衣角索要拥抱。当他被抱起离地,他立马对尼莫哼气吐舌头,继而大发慈悲甩甩手。

    “勉强算上你吧,毕竟笨蛋尼莫太傻了,万一走丢怎么办。我和爸爸还要到处找你。”

    反驳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尼莫重回游戏前的状态,扮演哑巴跟班。

    那对亲密父子亦继续忽视他,但俩人手牵手走着浪费一个半小时,只为找到也能让他进出的影院。

    现今影院大多使用与‘蜜蜂’同类的设备,单人单间连接感官,独自沉浸的体验是荧幕无可比拟的逼真。

    但也有老古板会为了追念昔日时光,汇聚在一座清冷简陋的会馆。

    名为‘旧世’的影院,经理是位白发老先生,他同时也是服务员,售票员和检票员。

    老者亲自领观众踏入仅有的一个影厅,帮人找准位置。尽管八十个空位只坐着三十六人,其中一半还是来寻开心的红男绿女,两个三个窝在偏僻角落,旁若无人地咯咯发笑,制造各种噪音。

    多亏他们,择明一行霸占最佳中间位。

    灯光昏暗是开播预兆,二十米高的银幕随声音出现色彩,那片子跟设备或许和经理跟一样年老,画面时常出现噪点,撕扯着近景特写下的人脸。

    不过一张最便宜的票,在这能看完三部长达九十分钟的电影,性价比高得没话说。

    也是从这时起,‘扰民’的成了择明一家。

    更准确的说,是他和尼莫中间的男孩。

    男女主因战火分别,再次相见两人已是耄耋之年,他们温情拥抱感人至深。

    “哈哈哈!他们表情好搞笑啊!”苏罗拍着扶手狂笑。

    探险小队被困洞穴,既要忍受黑暗寒冷的侵蚀,还要逃避恐怖怪物的追杀,有人被开膛破肚,内脏满地流,画面血腥直叫人头皮发麻。

    “好!哈哈!谁叫他跑那么慢!”苏罗起立鼓掌,痛快叫好。

    凶神恶煞的劫匪被笨手笨脚的农夫耍得团团转,摔进猪圈跌落屎坑,最后连财宝都给农夫误打误撞捡去。

    “可恶!他们怎么那么蠢啊,气死了!啊呜嗷嗷——”

    这一回苏罗怒极了,直接咬上扶手释放怨气。

    全场真正观影的人在少数,但都随剧情正常地大笑或落泪,在他们的衬托下,男孩宛如一个邪|教异端,时刻破坏着常轨。

    默默观察着全厅,尼莫找出了第二个‘异端’。

    与人形机相隔一个位子,择明靠着椅背不语,无论画面是滑稽、悲情还是恐怖,他永远是同一幅模样,专注但从未投入。

    他与摄像头的区别,大概是只有他会微笑吧。

    总结已出,尼莫没能转移视线,他罕见地眨一下眼,像仪器刷新界面。

    只是这一眨眼时间,画面犹如跳了一帧。

    凝望银幕的人侧过脸,从记录映像转为记录他。

    同样是对他微笑,种类悄然变化,仿佛那是专门招待他的礼数,是规格有别于任一访客的恭迎。

    思考要如何回应是徒劳,因为尼莫不受控地再次眨眼,而景象又转瞬回到上一幕。

    择明朝前目不转睛,沉迷紧张刺激的追逐战。

    三场电影连看,最终只有他们三人留到播完落幕,等灯光重新亮起,周围仅剩空荡荡的座位。

    生物钟准点发功,男孩开始小鸡啄米式点头,犯困的他被择明抱着离开,遗憾地只赶上空中游||行尾声。

    漂浮花车载着和站台一样的娇艳舞|娘,她们不停抛洒幸运币和彩纸,懂得如何摆弄自己,展示引人遐想的胴体,也不在乎被好奇或色眯眯的游客触摸捉弄,目送秋波甘于逢迎。

    观赏队伍一直朝前走,人影逐渐稀少,她们的互动即将结束。然而在停止前,一名蓝裙舞娘忽地蹲下。

    “你好啊小朋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帅气的男孩子呢,你叫什么呀。”她向自己乱跑的苏罗招手。

    男孩上前两步,他没被夸赞冲昏头,依旧防备道。

    “我不认识你,我才不告诉你呢。”

    女人捧着脸笑,发现他手里的金色彩纸,庆贺地鼓起掌。

    “恭喜你啊,你中奖了。我的花环能送给你哦,这都是真的培育花,要温柔对待他们呀,或者当礼物送人。”

    关键词令苏罗迟疑一瞬,随后他期待伸手。

    舞娘解开颈上的花环,握住他的手腕。

    接触瞬间男孩微微皱眉,但对方很快放开,三串花环轻柔放在他头上。

    “再见,下次还要来玩哦。”

    她话音刚落,整片浮游台灭灯关停,包括她在内的仿真人一瞬垂下头,集体陷入休眠。

    “好吧拜拜。”

    苏罗撇撇嘴,甩下话转身跑,迎向几米外的择明。

    其中一只花环肯定要送给亲爱的父亲,而他也不忘借机嘲讽尼莫几句,嫌弃地甩去多余的那串。

    三人说着话慢慢走远,与花队的间距超过尼莫的感知范围。

    因此他们并不知道浮台再次升起,沉睡的人形逐一睁眼,抬头,颈骨转动咔咔作响。

    由于灵活的关节构造,它们能保持身体静止,仅让头部后转。这似供人取乐的杂耍场面,却因没有情绪的脸渐渐渗出诡谲寒意。

    这份荒唐就像接力棒,一个接一个传开来。

    左右的巨型虚像,憨态可掬的鲜花精灵,他们的眼珠如日晷阴影移动,斜向道路尽头。

    巡逻的清洁卫士,造型朴素的金属机器,他们如得号令整批停止,缓缓旋身面朝一处。

    盛宴终了,这里已没有人类游客,可从始至终都存在着几十万双‘眼睛’。

    它们于寂静中明目张胆窥视,因为无人会起疑忌惮,它们能无止歇地运作,绝不会有疏漏或因疲乏丢失目标。

    现在,它们的目标是戴有金色花环的三人。

    下一步的指令,简单且完成起来易如反掌。

    【在白昼到来之前,将三人彻底删除】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