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贾医生,您一如既往地精神饱满,活力充沛呢。”

    择明站在平房门外, 用对老朋友的腔调问候。

    若忽略他这个厌烦的人, 忽略他牵着的男孩,贾亦宸此刻不会脸颊肌肉微微抽动, 徘徊在怒火暴走的边缘。

    “出去。”贾亦宸脸色阴沉得可怕, 食指用力戳着空气, “你这瘟神祸精,别再把晦气带进我的地盘,害得我——”

    “真叫人伤心啊,先生,我明明视您如至交至亲, 决定未来与您患难与共, 怎会有意谋害您?”

    择明一脸泫然欲泣, 捂着心口抢话, 假惺惺的示弱彻底点燃对方的爆炸引线。

    满腹粗话如枪上膛蓄势待发,贾亦宸却被一道稚嫩声音拦截。

    “啊!这个就是会躺床漂移的大叔吗,丑得好厉害啊!胡子也脏得好厉害啊!”苏罗指着男人, 语气崇拜。

    看着他亮闪闪的乌黑大眼, 贾亦宸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假笑讥讽还是在认真夸, 瞬间收敛怒气。见他如此, 屋里蠢蠢欲动的两人才敢迎出来。

    “天啊苏先生!昨天报道的那场意外, 幸存者真的是您啊?那个铁人呢?他怎么没一起回来?”冯憋不住地倒话, 将择明上下左右打量一通。

    “尼莫还在他的制作者那检修,要过段时间才回来吧。”

    “这么说是他救了您,呼——那真的太可怕了, 房子居然会倒。”

    青年心有余悸拍胸脯,仿佛是他经历了那一场生死浩劫,择明看着他好笑地接话。

    “房屋是从无到有创造出来的,当然还会有从有归零的返程循环。人,乃至生命也是一样。”

    话听着是对,但冯吞吞吐吐,在反对赞同之间摇摆。

    趁他陷入纠结,择明得空望向后方的少女。

    零不知何故踌躇着不敢上前,她低头两眼乱瞟,再次习惯地以发遮面。

    这与她素来的羞赧不同,内敛下隐约流动着忌惮和退怯,说是胆小幼猫见生人也不为过。

    而像一种滑稽的映照,方才敢直面贾亦宸的苏罗忽然闪身一躲,半个人藏进择明身后。

    “怎么了?是害怕了吗?”择明问着男孩,也是对莫名瑟缩的少女。

    “这里好破哦,又那么小,还有脏东西。”苏罗没底气地指指点点。

    “但是……但是我都有学尼莫先生打扫的,里面、里面还是很干净的!”

    零焦急辩解,声音渐响,秀气脸庞浮现绯色。

    虽然她语气不冲也无恶意,男孩却如掐灭的火苗一点点退开,直至完全隐藏自己,杜绝与任何人接触。

    他气焰下去,轮到另个人上场接班了。

    “你准备把他带在身边多久,那群人没追着你索要证明,把你一审再审吗?”贾亦宸浑身散发冷气地质问。

    作为知情者之一,他能保证男孩的身份伪造万无一失,但那仅限于应付各种卡口和探头的扫描监视,限于资料调取时毫无缺漏的档案。

    若是有谁,尤其是审查组那种疑人疑鬼,拿着倍镜深究的家伙细查起来,发觉古怪只是时间问题。

    择明答道:“其实阻碍是有的,保育司对我的原话是——未过新月期、未办理手续的遗孤必须送往机构培养,经过个月的审检才能交给新监护人。但俗话说,出门在外靠朋友,幸亏我有一位朋友送来'及时雨',解我燃眉之急。”

    “谁?詹玉荣吗?”贾亦宸不以为然,“他被踢出去后反倒有这本事了?”

    “不,是亚当。”

    “你说谁?”

    贾亦宸脸色骤变,他仿佛受谁找茬揍了一拳,连声音也应激得透露杀意。

    同一时刻,躲藏的苏罗探出脑袋,可他被择明用手掌轻轻盖住,动弹不得。

    “和您猜想的一样,是那位‘亚当’。不过他仅仅是帮我美言几句,让我不用跟这孩子分开,必要的流程仍旧要办理。我们可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何况我还是戴罪之身呢,对么?”

    择明注视着对方眼睛,反问时的表情耐人寻味。

    贾亦宸也看着这双黑眸,最终撇过头认命了。

    “我话先说在前面,这里可不额外负责小鬼的饮食起居。你自己照顾他,出了什么事也别想我挑担子。”

    有他这一句,男孩顺利入住,平房里的另两名房客表面上无异议,但不代表他们没有顾虑。

    耿直青年冯怕的是男孩懵懂无知,与他和零接触后再到外面说漏嘴,因此比以往谨慎一百倍,口封严不多话。

    至于零,她古怪的畏缩引起两名医生的注意。

    与男孩相见开始,她便有意无意保持距离,缩在门后,定在角落,哪怕被搭话也不肯抬头。

    似乎苏罗再靠近些,她就能拔足狂奔破墙逃命。

    要解释少女的反常,贾亦宸最具话语权,然而今日他毫无头绪,坐在桌前直犯嘀咕。

    “只不过是一个屁点大的小鬼,怎么这么怕?”

    再看零畏惧的对象,即苏罗,他乖乖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右手高举一只水瓶。

    瓶身旋转,经阳光折射散出耀眼光带,像古董相机的闪光乍现。

    他看得如此着迷,惹得旁人忍不住讨教。

    “请问,这里面是什么啊?”

    冯不禁走近些,男孩飞快把水瓶收进怀里,警惕地瞪着。

    “你要干吗,这可是我爸爸送我的礼物。”

    “没、呃,我就是问问,绝对没想抢也不碰,也不会向苏先生要。”

    谢天谢地,冯总算懂得谨慎措辞说中要点,苏罗换上得意宽容的神情,同意赐予解释。

    “这里面可是‘世界’。”他倨傲地下巴一挑,“是送给我一个人的小世界。”

    透明器皿并不新奇,浑浊的水看不出名堂,冯对男孩的说法表示高度怀疑。可再一想前些日祸从口出的教训,想起昆虫棋局的连败,他痛心疾首闭嘴。

    而且,他总有种莫名的感觉。

    不是由男孩主导,而是他不知好歹上前接触,那接下来势必会发生大事。

    大概率还是坏事。

    是如灭顶之灾的狂潮,无法测算后果,无法预想体验。因为在迎见的第一眼就已被吞没湮灭,那威慑之可怖,超乎人之想象。

    为这没由来的压迫感,零在昏暗的内屋拼命控制呼吸,她手心发冷,可身体异常地烫,狂跳的心脏仿佛是颗太阳,由内到外灼烧着她。

    她双手不得不贴着前襟,宛如祈祷般地合掌而握。

    这令她惶恐的状态持续到晌午,全员围坐在餐桌旁为止。

    矩形金属长桌,少女与择明各坐两端面对面,旁侧位置其实很空,冯非要和贾亦宸挨在一起,与那对同样紧贴着的父子隔得老远。

    冯已下定决心要沉默到结束,然而低头一看,他立马被精致烩饭触动了话唠神经。

    “苏先生,这是您亲手做的吗?看起来好好吃啊,您手艺比那铁人还要棒!”他说着迫不及待舀起满满的一勺,幸福地送进嘴里。

    择明带尼莫返家休假的一天,他吃什么都觉得没味道,今天总算大饱口福了。

    铁勺轻碰齿尖,发出微弱嚓声,以此预兆着味蕾的重创。

    食物触及舌头,青年惊愕瞪大眼,他狐疑地咀嚼一会儿,脸色转白又转青,手抖得像要随时倒地跳霹雳舞。

    有他以身试毒,贾亦宸默默放下勺子装不饿,苏罗趴在桌沿用指头戳饭,表情好奇。

    只有零担忧地跑前跑后,为他倒水又拍背。

    “呜、呜呜!”

    “冯你是噎住了吗?快试试喝水,就一口能咽下去最好了。”

    少女拼命帮人顺气,殊不知是好心办坏事,让青年喉咙一咽,顿时脸色涨红,眼泪鼻涕如瀑流。

    “对不起、我离开一下,我———不好,要吐了我要死了、我中毒了呜……”

    青年到底是悲惨失守,哀嚎着狂奔而去,用身体撞进洗浴室大门。

    金属材质隔音,但没关严的门缝里依旧飘来他的痛苦独唱,门外餐桌旁,气氛一时为之冻结。

    零杵在原地,两眼不知所措地扫来扫去。

    “苏先生,那个……”

    择明两手相握撑着下巴,一言不发,和悦笑颜叫人捉摸不透心思。

    看到冯刚才的样子,苏先生好像觉得很有趣?

    少女的头脑第一时间推出猜测,但嘴巴支支吾吾,挤不出什么字。

    择明不动声色握住苏罗要抓饭的手,突然开口道。

    “说起来,前次那个故事,我好像还没讲完。不如在等冯回来的这段时间把它说完吧。”

    他不待众人回应,径自讲述下去。

    遭受鼠灾的荒|淫国度,神秘吹笛手与失信的国王及臣民。

    上回的剧情停在笛手驱走鼠群,自己亦被赶出皇宫的节点。

    他没得到国王承诺的一半宝库财产,更没得到应受的尊重待遇。

    身为所有居民,乃至整座城的恩人,他穿行街巷被人人喊打,唾骂与讥讽时刻跟随。人们甚至咬牙切齿地猜测,称最初的鼠群就是他引来的。

    笛手对非议一概不理,缄默着走出城门,他这才发现身后跟着的不止污言秽语。

    一名使女身披黑色长袍,不施粉黛却容颜昳丽,身姿柔媚恍若迎春花蕾。

    她在笛手离开皇宫那一刻起就悄悄追来,趁四下无人揭去面纱,表明身份与心迹。

    在国王掳掠的所有美物美人里,她是最光彩夺目也最受宠爱的一个舞女。她听闻了国王的诺言,也见证笛手的神奇事迹,本来已做好成为‘奖赏’被赠出的准备。

    ‘若您不当我是你的犒赏,可还愿准我同行’

    使女小心翼翼求问。

    ‘若您不视我为您的新主,可还愿伴我漂泊’

    笛手以深沉且同样郑重的声音回问。

    两人并未回答对方,只心照不宣地前行,并肩走过了幽静密林,淌过清澈小溪,在山中洞穴同住,与温顺羚羊为伍。

    白天,二人漫步森林,是寻觅食物也是游玩嬉戏。他不再吹奏魔笛,为她拣选结实光滑的树枝做成礼杖,她不再跳着艳舞,为他采摘娇艳欲滴的鲜花制成花冠。

    当太阳落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二人互相交换礼物依偎而坐,以拥抱感受彼此体温。

    叙述到此,听众之一的贾亦宸已有不妙的预感,他会不像冯动辄大呼小叫,只闭眼装睡,暗暗思索。

    以他过来人的经验判断,段式的故事马上要迎来激烈下滑。

    果然,国王发现了侍妾的出逃,他多次派出使者,带着一次比一次繁多的金银珠宝诱劝,结果都是被拒绝被避开,要么被林中动物捉弄恐吓,灰溜溜地逃回城里。

    终有一天他失去了耐心,率领全城追杀而去。

    士兵放火围堵森林,任大火烧干了河床,烧毁整片森林,栖息于此的群兽四处奔逃,最终被斩于刀剑之下,被烈焰啃食殆尽。

    看着自己亲手打造的一片灰烬,人们痛快无比,像鼠群刚走的那天大肆庆祝,在城里饮酒狂欢至深夜。

    “这是据后来幸存的幼子们言说,又经各路听众口口相传的描述。所有纵情享乐,餍足而眠的人都在深夜听见奇妙笛声,他们穿起衣服推开门,一个接一个自愿排起长队,从来没有这样纯净而乖顺……”

    择明以目光巡视一圈,看着位不同程度出神的听众,最终抚上男孩的头顶。

    “带领他们的人,那曾被认为烧死的笛手,他头戴干枯变形的花环,为逝去的爱人又一次吹响魔笛。

    在那城邦里懒惰,贪婪,无情,丑陋的人,他们就像那一天着魔的老鼠,成群结队跳进同一片海域,无一生还。

    新日黎明下,笛手最终也纵身跃入海面,没有再浮起来。”

    结局是意料之中,贾亦宸不做评判,听完就拍拍屁股走人,可少女已然陷入其中,红着眼深思良久。

    “……为什么呢?”她喃喃道。

    苏罗也扬起脑袋,一脸不快地问。

    “对啊,爸爸,为什么那笛子这么厉害啊?那要是他早点用就没那么多事了,真是蠢。”

    择明轻声笑了笑。

    “因为他是吹笛子的人啊。”

    为这废话似得回答,男孩倒胃口地吐舌,但择明很快又补全了后话。

    “吹奏笛子的人,是没有呼风唤雨的魔力和资质的。真正能奴役灵魂,操纵心神的,从始至终就只有笛子本身。没错……那正是‘魔笛’,没有人之欲念唤醒就不会成魔,没有人之灵性填补就绝不罢休,真正的以人杀人,亵渎神造物的覆灭魔器。”

    苏罗听着晃了晃脑袋,兴趣缺缺地拨弄米饭。

    长桌那端,少女垂眼沉默不再探询,可她的困惑显然和男孩不是同一个。

    她感到轻微昏眩,心绪杂乱。

    为什么那些老鼠会出现,会疯狂地与人抢夺?

    为什么笛手会存活而使女葬身火海?

    为什么会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充斥她全身,令她躁动不安,几欲哽咽。

    若说是被笛手与使女无疾而终的悲恋触动,她自己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长桌对面,择明起身离开男孩,零见此情景深吸气想把握良机求问。不料她还在组织语言,贾亦宸就换好衣服,面貌清爽地出现。

    “你一个跟我出去。”贾亦宸示意择明道,“有病人,要外勤,不用带多少东西。”

    指令简单粗暴,男人也不说患者是谁,择明放心地将苏罗留在平房,两手空空随对方登上前来接应的飞车。

    他们进入中区最高的大厦顶层,这栋天梯似的纯白建筑开启一道门,像正方形的嘴巴将他们吞入。

    五十平米的候客室,和外部一样惨白得能引起眩晕,物品全为浅色系,齐整且无多余装饰,令人想起电路板那一丝不苟的定制品,充满冷冰冰的机械感。空气里甚至还能嗅出金属味,那是消毒氛气。

    全屋唯一具有色彩的成员,是占据整面嵌壁的屏幕,它播放着逗趣视频和各种广告和ARK内的宣传短片,里面的男男女女笑得如同假人。

    眼睑的开合度,唇角扬起的弧度,全是互相复制来的模版,没有瑕疵差异。

    择明自觉跟贾亦宸坐下,等来那阵急促的脚步声。

    从感应门出来的妇人衣着复古华丽,她手绢揩泪,呜呜咽咽地求助。

    病患原来还是上次叫余天麒的少年,他检查后安稳了几天,昨天半夜突然又嚎叫满床打滚,疼得直用头撞地。

    “可是、可是家里的健康监测系统却说天麒他没有生病,也没给他治疗,我真的不知道、我可怜的孩子,他太可怜了,偏偏在这时候……”

    余夫人泣不成声,一边又根据随行的锥形机器管家整理仪容,同时保持着优雅和崩溃。

    贾亦宸察觉到他的助理抬手作拳掩在唇前。

    他猜不透对方,可他敢打包票,这家伙百分百不是共情落泪。

    但看病要紧,贾亦宸无暇追究,他立即随妇人穿过两座厅堂,在游戏屋见到那名少年。

    余天麒身穿精致小西服,没坐轮椅而是另一张悬浮椅,他两眼放空靠着水垫,惬意地咬着根管子。

    吸管连着储存桶,存满橙色的溶液。这可不是果汁,是浓缩十倍的营养液,按上了‘百变口味’的噱头。

    贾亦宸进屋起眉头就没松开过,他的苛责目光投向妇人。

    “你让他一天都在喝这个?”他语气不再恭敬。

    “天麒吵着说饿,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在长身体,吃得多很正常的,而且马上弦月期了,我想他长得快些精神好,省下时间每天多吸收知识——”

    “荒唐!”

    男人厉声一喝,震得桌上水杠波纹荡漾。

    寂静片刻,他又捏着眉心,饱含歉意地解释。

    “这已经远远超过正常的摄入量了,再喝下去别说是胃,他所有器官都会被‘撑死’,夫人,我知道您在意第二次才能考核,可您不能轻重倒置,孩子的健康是最重要的,前途是其次。”

    “怎么能说不重要呢?医生,天麒可是注定要去ARK-1的,他和他哥哥一样,有那种优秀的基因,这是计算过的,绝对没错。您千万要治好他,别让他给这些身体上的小毛病耽误人生,影响下个月的考核。”

    她紧紧握住贾亦宸的手,施加力道传达她的恳切。

    女人温柔似水,嗓音也圆润甜美,可说出来的话却如细密玻璃碴,扎得贾亦宸深深锁眉,脸上掠过一阵不自然的颓丧。

    他知道对方爱自己的孩子,比谁都重视那少年。可有什么地方完全错了。

    更无奈的是,他并非第一次遇见这类家庭。

    贾亦宸终于叹道。

    “我明白了……我尽量,现在要给他检查,所以还先暂停进食吧,如果呛到就麻烦了。”

    这下余夫人欣然点头,款步走去。

    “天麒,妈妈给你找的医生来了,先不吃了啊。”

    一如既往的,少年没有理会,他戴着的蜜蜂微微闪光,这能解释他为何突然咯咯笑或喃喃自语。

    他的母亲习以为常,兀自关停仪器,伸手抽走他嘴边的导管。

    进食停止,管道消失,那傻笑的无害少年也如书页翻篇,面貌骤然狰狞。

    “还给我!”

    少年没到变声期,一旦拔高音量声线就异常尖锐。

    “给、我、给我给我给我!”

    尖叫似指甲抠划玻璃,刺得人耳朵生疼。

    妇人一时反应不及,愣愣看少年狂嚎扑来。

    他的嘴唇没有闭合过,唯独牙齿因咀嚼的动作反复咬合,呼出的气息散发浓浓腥臭,有如野兽嘴角挂下涎水。

    他的目标很明确,是母亲白皙纤细的脖颈。

    女人意识到了这点,可恐惧和错愕按住她的身体,只许她用闭眼来自欺欺人地防御。

    大脑因受惊迟钝,等待下一次冲击的时间会变得无限漫长,而在少年发出的咝咝声里,两个发懵的人不约而同缓过神。

    贾亦宸坐倒在地,手按着右腿裤管,他看到女人也一样瘫坐着,发丝凌乱裙摆起皱。

    他俩像被野狗吓呆的鸡崽,躲在看护者即择明拢出的安全领域里喘息。

    从手法来看,择明这次制止得并不温柔,他束住少年双手,膝盖压上对方的脊背与后颈,用力之大连他自己手背也凸起青筋,微笑的双唇紧紧绷着。

    但不可否认,效果立竿见影。

    少年脸颊贴地吼了一阵,口鼻粗重地呼吸,嘴里渐渐剩下咕噜声。

    屋内无人说话,唯有识别择明为袭击者的机器鸣叫。

    “夫人,那声音会刺激到令郎,能否请您让它们安静。”他平静地要求,转而看向贾亦宸,“医生,该您出面了。我下手没轻没重,唯恐伤了这小患者。”

    贾亦宸的手像弹簧缩回离了裤腿,他搀起惊魂未定的女人,以紧急检查为理由送她出门,不准打扰。

    游戏屋面屏幕墙,飞闪的硕大笑脸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很少有这样无所适从的时候,再面对患者,他先听见助理继续那念诗般的口吻道出建议。

    “下一次狂暴前最好让他冷静下来。我没记错的话,这版型的公寓里会有室内泳池。”

    男人像手脚牵了线,木木地摸索着,还真找到开关。

    地板分开下陷,露出圆形的幽蓝水池,洁白的防滑阶梯。

    他想用外衣捆住余天麒,既是防范少年再发狂,也能固定住防止溺亡。可再一次的,助理在他耳边篡改他的行动指令。

    “直接放他下去吧。”

    他与对方架起无神的少年,让水没过那双腿,没过过分庄重的礼服与领结,没过表情僵滞的脸。

    二人眼前展开了一幅不可思议的绘卷。

    当水完全浸润发丝,少年如胎儿感应到母体,眼珠转动着摇摆四肢,他主动潜入水下,静静贴着池底洄游。他眨眼对岸上微笑,那样的灵黠而纯真。

    危机看似解除,可贾亦宸的脑子更乱了。

    余天麒入水已满十五分钟,他神色轻松,完全没有窒息的紧张感。可他的体检报告从没表明他具有这种惊人的闭气绝技。

    择明沉吟片刻,坐在池边拨弄着水感慨。

    “看起来,这又是新的一种分支了。”

    明知此时此地不宜追问,贾亦宸仍脱口道。

    “你什么意思?”

    “您有读过我父亲早年间的著作么?”

    贾亦宸只是皱眉,不作回答。

    “好吧,那可值得一读了,你不会想错过的。”

    听择明这不正经的口吻,贾亦宸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别过脸。

    房间进入冰河时期,寂静如霜冻肉眼可见地蔓延,择明见男人没开窍,于是指尖点点水面,在光洁地板上描摹。

    从最低端一点起步,向上分裂两股,而分支之上又延展无数道细线,就像树的枝干。

    这棵树没有叶芽,一味地岔开枝丫生长,仿佛没有极限和尽头。

    瞥着这幅简笔儿童画,贾亦宸的脸呈现丰富精彩的转变,但因他有意克制,最终正视择明时才得以窥见他眼中的浪涛。

    这是演化树。

    亲缘远近,进化先后,生物间或深或浅无法分割的关系,皆在树状分线上展示。

    画家心照不宣收起手,对他赞许道。

    “您是睿智与品德兼备的良人。像只劳碌牧羊犬,幼时爱闯祸,也常常碰壁的那种。所以等岁数渐长,经历渐多,在最后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里,您会自愿套上项圈卖命。”

    这哪是夸奖?

    男人哭笑不得,默默计算着时间。

    两小时后少年在水底沉沉睡去,他们俩闲人合力捞起他,帮人换上干净衣物。

    经他劝说,余夫人同意以后每天去他院区治疗一次,好时刻关注病情。

    “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可能是压力太大劳神了,我会参考过往的病例想办法帮他舒缓神经。”

    他以此安慰妇人,心不在焉回应感谢,婉拒对方送他的提议。

    “您知道的,我一直适应不来那些新奇东西。这点距离,我和我助理走路回去足够了。”

    说那些话时他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他初次意识到欺骗不是一种天赋。至少他不具备。

    他与那技艺精湛的骗子高手一起离开房区,沉入铅色阴沉的市景。地下管道与地面运车轰响,而他在转角处双唇微动。

    “什么时候想到的。”

    “嗯,碰巧而已。”

    男人问得没头没尾,择明也答得不清不楚,下一处拐口主路转进分层隧道。底层是二十年前的老设计,现在已不适合新的交通工具使用。

    桥洞昏暗,人迹罕至,似乎只要一个分神就要跌进黑暗深渊,迷失其中。

    沐浴着虚弱白光,贾亦宸渐渐卸下重压,走到中段抓住择明手臂拐向左墙。

    这里原来还有一条两米宽的岔路,藏在生锈的闭合门后。

    “走这只用半小时就到出口,和原来相比有二十分钟的余裕。也没有监视、监听探头。”

    “哇哦。”择明语气平淡地表示惊讶,“您选的幽会地点还是那么的别出心裁,真让我意外。”

    对方无心与他耍嘴皮子,挑了只旧铁箱坐下。

    “上回去五区灰烬乐园,不是你随便定的吧。”贾亦宸盯着他问。

    “嗯,那边的风俗人情我早有耳闻,这次亲身领略,果然收获颇多。”

    贾亦宸嗤笑一声道:“还跟我打哑谜?你那天只差没把‘我去找黑工坊’的字条贴脑门上了,幸亏你够会骗。嗯,主要功劳还是那小孩吧,否则你哪来的理由到处逛。”

    择明不置可否,笑眯眯辩解。

    “为人父母,当然要体量子女的独特个性和探索欲,逼得太紧双方都会出事的。”

    两次直拳式的打探扑空,贾亦宸也没丧气,话锋一转问道。

    “那你现在感受如何?看你刚才制服人倒是有两手,我还以为再见你时你连走路都要成难题。”他终究没冷血嘲弄,不带情绪地阐述道,“疼痛不再周期性出现,而是持续在关节,尤其是脊椎内加强,尾骨骶骨周边会有撕裂痛。”

    说完他轻轻摇头否认了自己。

    如果一切按苏泽明所推断的,现在塞壬病毒引发的症状早与二十七年前不同了。

    “只要目的即本质不变,那应对的部分症状也不会改变。”

    择明突然提示,男人应声抬头,表情像极了课堂上举手求问的学生。

    于是他又笑道。

    “解释生物行为其实并不复杂,‘为什么要做’,抓住这一点逐个代入设想回推,答案可能比预想中简单。不过嘛,这是流推理小说中的侦探用烂的手法,难登大雅之堂。”

    “那我倒是想问,为什么你要用我的名义写那份观察报告。”说出一直闷在心里的困惑,贾亦宸不禁连声质疑,“零手术那次的交易结束,另外销毁那机器的份也清算了,你还想赖在我这做什么。”

    “我只是无家可归,为生计尽力讨好上司。另外,您好像记错了。”择明摇摇头,笑得纯良无害,“我没说尼莫不回来了啊。”

    贾亦宸沉默好一会儿,衣兜里的手攥已成拳头,而当择明手指勾出衣领下的红色雪片,他用手掌盖住自己恼怒的脸。

    哪里是讨好了?

    分明就是故意找茬。

    由于实在气愤,男人不得不中断第二次密谈,等气呼呼回到平房,他躺在椅中手臂挡眼。

    装睡中一阵空虚感忽然袭向他,与那悔意联手给了他一套组合拳。

    后悔部分源于过去的遗留,更多是对白天的置气懊恼。

    他错失机会,没完成一项别人委托他的重任。

    任务自然和他助理有关,对方正和养子在门外依偎着说悄悄话,欢声笑语不断,划出一片幸福小天地。

    男人左思右想,心一横坐起道。

    “明天早上要去八区,东西你提前备好。”

    择明张嘴已做出‘好’的口型,可却蓦地收住。他低头,与趴在自己腿上的男孩对视。

    苏罗早等着他了,视线相接便飞快眨下眼。

    “先生,既然那位病人要每天来,最近出外勤不妥吧。”择明改口道。

    “什么妥不妥,这里你是医生还是——”

    贾亦宸瞬间哑然,原因是那一大一小都转过头看他,还真有种诡异的警示感。

    而他看得清楚,苏泽明覰了一眼旁边空地,收回后望着他,目光深幽。

    “随时有外面的病人到访,要是他们两个一起来,不就是我们怠慢了?所以先生,你我再去其他地区,不妥。”

    同样的话再说一遍,夹藏的讯号终于被男人读取。

    周围有监视者。

    不是机器,而是人类。

    还不止一名,可能在两个以上。

    尽管震惊的地方太多,贾亦宸仍迅速收拾好情绪,鄙夷一哼道。

    “啧,随你的便吧,反正也不是我要积攒病例和服务时长。”

    薄毯下,贾亦宸并不知道择明和苏罗玩着拍手游戏,暗地里接洽了好几轮。

    名监视者,两个在平房近处,一个在远处大概某栋高楼顶层。此为他们共同得出的信息。

    在服务类机器当道的海底城,那人都是屈指可数的‘专家’,精通的不是学术或创造,而是埋伏狩猎,没准还有处理猎物。

    拍手游戏过半,苏罗揉着眼睛嚷嚷着不玩了。

    “爸爸,这个游戏我腻了,什么时候才能去外面啊。”他嘟起嘴,抱怨着央求,“让我去嘛,好嘛好嘛!我可想交新朋友了!”

    “等工作结束,我一定带你去。”

    择明无奈搂了搂对方,宣布睡觉时间到。

    男孩小脑袋搁在他肩头,吸了几口气,发出厌恶的假吐声。

    “好臭……”

    “嗯,是的呢。”择明小声应着,抱着男孩侧过身。

    二人无需再辨别臭味来源,路口的灯下,一道身影正朝着他们逼近。

    拄着镶钻手杖,扬着脸趾高气昂,金色的胡子与发丝梳理得油光发亮,他人还没到,那浮夸腔调就冲过正门界线。

    “晚上好,诸位。”

    维克·道森站定朝多个方位鞠躬,最后弯腰向着择明。

    “又见面了,我亲爱的苏先生。我这次来,是特地为我上次的无礼致歉的。近期我会在这筹备公演,您可否赏脸出席呢?所有费用包括入场所需的着装我都会提供,您若想带朋友来我也照出不误。”

    他刻意降低声调,那双眼睛比以往要情感充沛,强烈的自傲似乎拧成一股,有如舌尖舔舐着面前人的每一处。

    这该有条美妙的标注——是他满意的每一处

    黑发散乱披泻到肩头,缝合线与人造皮拆解面容,身边没有碍眼的机器骑士,就剩个蠢头蠢脑的废物小孩。

    维克·道森快抑制不住涌到喉咙的笑声了。

    “爱哭鬼!”

    维克噎住笑与问候,低头就对上指着他的男孩。

    “比尿床的小宝宝哭得还大声的丑不拉几爱哭鬼!”

    苏罗一口气喊完长句没过瘾,他迈开小腿凑到维克跟前,咬着食指装懵懂。

    “为什么爱哭鬼爷爷你要拿着棍子啊,你是腿断了吗?哪条腿啊?别担心,我爸爸和那个躺椅医生会治好你的。”他顿了顿,瞄向对方瞩目的裆||部。

    这只孔雀喜好古典衣装,连裤带装饰都要还原当时流行的剪裁,实现可笑的凸显。

    苏罗有模有样叹气,最后惋惜道。

    “但如果你的腿腿坏死或者没用的话,那就只能切掉,扔进回收中心烧干净啦。”

    里屋传来吭哧一声,是装睡的贾亦宸憋不住的笑。

    而受到别致且似曾相识的侮辱,维克做不出即刻的反应,令择明得逞先抱起苏罗。

    择明对男孩的无礼之言满不在乎,笑吟吟接话。

    “我差点以为您是为上次漏掉的头部检查而来,好在您没事。至于公演,我自然会去,能受到您的青睐和提携,我高兴都来不及。”

    未等对方开口,他环视一圈又问。

    “您好像不怎么带保镖型机器呢?”

    维克堪堪回神,掩着不屑道:“苏先生啊苏先生,您难道看不出来吗?那种拼合物站在我身边,只会让我掉价的。”

    “我想,您应该带一个的。”择明再现区医院那会儿的笑脸,只是声音不及当初温柔,渗着森森冷意。

    他又重复道。

    “您会想带一个的。尤其是在这,在我的助理缺席,无法替我处理身边废弃物的时候。那就只能由我亲自动手了。”

    维克:“……”

    在沉寂支配的一段时间里,某人忍笑和某人忍哭的能力同时经受着挑战。

    而很遗憾,扭头走远气疯大哭的维克·道森,以及滑下躺椅狂笑不止的贾亦宸,他们毫无悬念地挑战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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