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千万小心]
[小心魔神安格与它的不死爪牙]
[别让它们知道你的名字]
[别让它们看见你的样子]
[如果它看见你,如果它呼唤你]
[不要注视,不要应声]
[一旦你回答, 一旦你回望]
[它会跟随你直到梦中, 直到阿卡夏的悲剧之夜再临……]
锯齿边缘的木屑坠落,笔直插入书缝, 不偏不倚停在读完的那行字旁。这样的巧合不可多见,切斯特因此走神,挨了白须老头一板子。
“心思不定,破绽百出。切斯特·福恩,你想成为那群魔猪的下一个口粮吗?”
软树枝一敲不疼,但脑袋里嗡嗡响, 切斯特捂住头顶,短棕发扎得他手掌生疼。
他扬起脸,不服气地回嘴。
“干吗啊死老头,现在是大白天, 哪会有魔怪出没。”
话音刚落老者重挥木棍,风声簌簌, 男孩眼疾手快举起厚书, 及时挡下一击。
“老朽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任何时刻都不能放松警惕!现在你倒吐出来了?臭小鬼,长了一张光会吃的嘴。”
“好了啦, 那我吃回去还不行吗。”
“还敢跟老朽犟?”
“我没有啊, 实话实说而已。牙齿掉光的干尸老头。”
“你、你——”
狭窄马车因两人争吵轻晃,车窗被人轻敲, 叫停这场幼稚的老少战争。
切斯特主动推开窗,一张臭脸顿时晴转多云。
那是名体格健硕的男人,骑着黑马银白铠甲覆身, 头盔下的脸气宇不凡,青绿色双眼坚毅而深邃。
“阿尔菲先生,出什么事了么?”他开口,声如洪钟激荡心神,仿佛是驱赶邪恶的战斗号角。
男孩不由得一抖,两眼发亮道。
“真不愧是白金使徒!使徒大人,求您收我为弟子——”
话未说完老者已将他一推,自己探出头解释道。
“使徒阁下,刚刚只是我跟我学生无关紧要地争论而已,切斯特这小子近日愈发顽劣,抱歉吵到您,希望没耽误大家行程。”
“旅途漫长危机四伏,小孩子会闹脾气是常事,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不放弃希望,大家互相扶持,我会一路护送所有人到阿卡夏城。”
“是的,是的,还请您接下来多多关照……”
人被挤在角落,嘴□□枯手掌堵住,切斯特白眼翻上天。直到白金使徒离开车窗,他都没能再和偶像多说一句话。
“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当初我怎么就收了你做徒弟。”阿尔菲不满一瞪,哼气吹起几缕胡须。
——因为你欠我钱不还,我追你跑出城外结果全城人死光了啊!
——还说免费收我当弟子赔偿,半个月就给我看儿童绘本?
切斯特愤愤不平,阻止自己想将心里话狂喷的冲动,为转移注意,他挪至另一侧观赏窗外景色。
十天前他还是父母双全,无忧无虑的十岁男孩,日常是抓鱼上树,准备接手家里的牧场,平凡也圆满的未来。
这样的未来,被一场魔怪袭击彻底粉碎。
他是幸运也不幸的一员,那天晚上替母亲跑腿,偶遇自称‘大法师’的怪老头要给他表演,他被蒙上眼睛转了三圈,发觉不对时口袋已空荡荡。
十五纳尔币可是笔巨款,他追这老头直到城外,在一阵寒冷狂风中昏厥。
再醒来时,身边只有那老头,对方遗憾地告诉他全城覆灭的消息。
那座千人城邦一夜之间被冻结成冰山,没有活物生还。
后来他便跟着阿尔菲老头穿行危险暗域,躲避野兽和传说中的魔怪,成日风餐露宿担惊受怕。三天前,终于遇上白金使徒为首的队伍。
护送队目的地为阿卡夏城,世间仅剩的安全乐园,亦是七百年前第一个惨遭毁灭的古城。
不同于他的家乡,阿卡夏城据传是整片地区直接消失,如被巨大生物啃咬,仅留一处平滑深坑,直达地底数百米处。
现在的阿卡夏则是由后人代代重建起来的。
“越来越多了,嘶……太活跃了……绝对不对劲,到底哪里有问题?”老头在座位上神神叨叨,对手里一只打开的破布袋说话。
暗暗骂句疯子,切斯特倒头闭眼就睡。这老头时常深更半夜说胡话,吵得他天天失眠。
马车颠簸,男孩睡得并不不安稳,感到车轮刹住他立刻睁眼爬起,神色慌张。
阿尔菲瞥来一眼,有意无意说道。
“有你想拜师的‘白金使徒大人’在,这附近不会有魔猪敢来送死的。旁边有河,快下去接水。”
话不像安慰,切斯特却渐渐定下心,沉默着拿起水壶。
五十多人的幸存者长队,他们的车在末尾,正好挨着平缓河堤。
才睡醒难免犯晕,切斯特晃晃悠悠下到河边,趴在大石块上接水。
水流潺潺,清澈映底,他盯着自己失魂落魄的倒影,仿佛看到抹不祥血色。
男孩困惑揉揉眼,顺上游望去忽然浑身一凉。
殷红鲜血混进河流,稀薄可仍旧刺目,它的源头就在对岸上方,十几步远的灌木处。
那隐约有道模糊黑影,趴伏翠色青草中。
“血、有血,那有个、啊——”
惊恐过度,切斯特手滑翻进河中,更倒霉地踩进淤泥连灌几大口水。
在他以为自己要溺死时,一只强有力的手将他提起,把他放回平地。
白金使徒手执骑枪,确认男孩安全后一个箭步跨至对岸,沿着血来的方向冲去。
切斯特站稳赶走惊恐,咬咬牙趟过河。他想近距离观察白金使徒斩杀魔怪,想学习如何让自己英勇无畏。
然后,让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永远不会再出现。
顺利追到对岸,急迫的切斯特放慢了脚步。
只见使徒单膝跪在岸边,一动不动,紧握武器但置于平地。那件银灰斗篷宽且长,完全遮住前方。
切斯特小心翼翼靠近,看清景象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连退数步。
地上竟趴着只瘦骨嶙峋,土灰色的生物。
不,那应该是人,但因异常弯折的关节,似烂水果发黑的十指,还有那布满血痂的脸孔,任谁都无法将之与人类联系。
“这家伙还活着吗?”切斯特忐忑问道。
使徒没立即答复,两眼锐利如鹰隼,向外寸寸扫视。
观察草地上的痕迹,泥沙里的血渍,他还原出大致经过眉头深皱。
“他是自己一点点爬过来的。”男人重新蹲下,轻轻托起一只小手拔掉上面的吸血虫,“在手脚都不能使用,内脏重伤,随时会休克死亡的情况下……坚持了三天,不,四五天左右。”
河流是干净水源,在这饿了就啃草根和掉落的野果,夜间用枝叶遮挡身躯,勉强躲避危险的野生动物。一个年幼孩童能为求生做到这地步,男人不禁肃然起敬,他当即作出决定。
无论如何,他都要救这孩子一命。
“切斯特,你过来帮我照看下他,我先到里面查看情况。说不定还有其余幸存者。”
冷不防被指名,切斯特陷入矛盾情绪。
能帮上白金使徒是好,可他着实不敢接近那不像人的家伙。
几番踌躇,他还是走上前。
然而一旦靠近,难以忍受的怪味扑面,他连忙双手捂住口鼻,可怜的眼睛熏得刺痛。
这股味道他认得。
是只有尸骸才会散发,象征死亡与腐朽,人们天生抵触的气味。
隐隐作呕头皮发麻蹲下,切斯特反复移开视线又转回,胡思乱想。
这‘死尸’侧着脑袋朝向他,原先半边身子浸水,干的地方结块,湿的粘成布条。
血痂泥土糊满脸,却遮不住嘴边裂痕。
或许稍微一扯这下巴就直接卸了。切斯特看着对方嘴角两道最长的裂痕,胸口发闷地想。
换做是他的话,他绝对坚持不了几分钟,也绝不会有如此平静安宁的眼神。
眼神?
切斯特后知后觉,一屁股坐倒,如丢魂僵在原地。
起初是因为被吓到。在他心里,他已认定对方是濒死边缘,好比他家牧场里的老牛,铁锤砸下后痛苦闭眼,不再回归劳碌现世。
但这人却选择回来了。
琥珀色的眼珠,镶嵌眼眶的甘蜜琼脂,色泽略浅有点像失明,可盲人做不到这样专注地凝望。
“你……你醒了啊。”
说出傻话,切斯特轻拍脸颊改口。
“你放心,我们是跟着一位使徒大人的迁徙队,是来帮你的。你能说话吗?”
见人发黑的手指动了动,切斯特再次拍脑门。
都伤成这样了,还能说话才怪!
“那你先别说话,眨眼回答我吧。眨两下代表‘是或好’,一下就‘不是’。”
对方眨一下。
切斯特莫名欣喜,朝前挪动几厘开始打探。
“你是从魔怪袭击里逃出来的么?”
“啊,真不容易。那除了你,这附近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啊……”
切斯特有来有回问出大概,到后来已习惯气味,尝试帮患者简单处理伤口,白金使徒也终于走出森林,遗憾地宣布这片暗域再无生还者。
森林后那片荒原的景象触目惊心,称之另一场‘阿卡夏悲剧’都不为过。
而这也说明周围存在强大且残暴的敌人,容不得他们逗留。
于是怀着沉重不安的心情,整支迁徙队再度启程。
那唯一获救的可怜孩子荣获最高待遇,竟由白金使徒亲自照顾,睡在最宽敞平稳的车中。
夜间队伍照旧前行,两侧跟着低阶使徒守护。
旅途枯燥乏味,几名年轻使徒为驱逐睡意,忍不住交谈起来。
“那样子恐怕真没救了。外伤治愈都难说,他好像连声带都毁了。”
“是啊,就算侥幸保住一命,说不了话也算废掉余生。”
“但进到阿卡夏,废不废其实无所谓,反正有莱维大人在。”
“或许能让莱维大人帮那孩子治疗?”
“啧,你想什么呢。莱维大人的力量,怎么能用在他这种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难民身上。那纯粹是浪费。”
即便有意控制音量,车内‘平平无奇’的难民男孩听得一清二楚。
【我好像被当成不可回收的废品了呢,Z】
择明心里笑道。
【Z:是的,主人】
【这种情况连你也来说我的风凉话呀】
【Z:我如实回答而已,主人。还请您注意休息养伤】
大概因为吞吃了一只魔神,他不眠不休在荒野挨过五天,精神与身体是截然不同的状况。
但无法入眠还得拜那魔神所赐。
清醒时,在他脑中低语呼号,像条鲶鱼上蹿下跳给他找不快。
稍微有点困意,便换一种方式反复偷袭,试图逃离他的身躯。
就比如现在。
盖在他身上的柔软羊毛毯耸起,原因在于游走全身血管的藤根。
‘你很想吃吧?’
那魔音开始了。
‘只要让我把这群人吃掉,你的身体不会再疼’
‘你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
‘财富,权力,男人女人,所有……’
以往混杂的声线在这时突出一种,狡诈的尖嗓门。
对如何折磨蛊惑人类,它有着百分之百自信,满意感受男孩眼皮颤动,深深吸气。
然后打了个哈欠,无事发生。
【今天有床躺,我想我终于能舒服的做个好梦了。多谢你为我唱摇篮曲,先生】
【Z,你要多学着点哦】
【Z:请容许我拒绝,主人】
只有他们三个意识交织的维度,如同一间绝对隐秘的聊天室。而屋里,择明正欢快大笑,他果真眼一闭,轻松无比地睡着。
仿佛持续骚|扰他五天的呢喃杂音对他毫无作用。
失败来得毫无征兆,毛毯瞬间平扁,重新罩住阖眼入睡的男孩。
呼声仍未停止,试探着另一听众。
但音浪才起,听众就先掀桌走人。
【Z:再一次提示,请保持安静,你的方法对我不会产生效果】
【Z:另一提示,车外是‘使徒’队伍,该世界内对你有压制作用的存在】
丢下这两句,所谓的‘聊天室’彻底变成一滩死水,徒留魔神孤零零错愕。
若是有身体,它正蠕动千万枝条,卷曲末端挠挠根部。
魔神不禁发出只有自己听到的质疑。
这两个到底是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