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咒言之力家喻户晓的世代, 见证神子莱维的超然奇迹,切斯特·福恩不会不相信凭空变出活人的奇谈。

    但事件涉及他熟悉的存在,情况便有很大不同。

    聪明,温和, 令人信服安心的沉稳气质。以上种种成他记忆里的伙伴亦是家人‘赛伦斯’。

    这些与突然冒出的赤|裸男孩毫无瓜葛。

    他像四足贴地, 刚出生的动物, 匍匐赛伦斯胸脯, 周围的动静无法吸引他注意。只有当赛伦斯扯过苔绿被单, 为他披上时, 他才转动脑袋,用眼睛这一器官生疏地探查外界。

    这人在看我, 是因为赛伦斯也在看我。

    切斯特手脚冰凉, 莫名产生这一念头。所见超出自身理解范畴, 他傻乎乎但直白的脑子擅自让他问出。

    “这是谁啊?赛伦斯。”

    熟人显然不对,那生物举手投足满是吊诡异样。因此切斯特后退半步,再抛一问。

    “这……是什么东西。”

    显然, 遭受过不幸的男孩想到最接近的可能——诡计多端, 生性残暴的魔怪。

    他警惕着收回右手, 用力按住门框。拔腿开跑的预备动作。

    这片安置区内,每栋小屋都设有求救装置。

    一楼壁炉挂着只蓝摆铃,平时摇它不会响, 只有默念它刻着的文字才发出声音。

    届时铃声与城中古钟产生共鸣, 清楚告知救援者他的方位。

    然而出于对家人的信赖, 他愿意让犹豫绊住自己一会儿。

    切斯特苦苦挣扎, 不知自己的性命也在死神镰刀下岌岌可危。

    魔神透过择明双眼窥探,做好抹杀目击者的准备。

    反正是微不足道的蝼蚁,捏死一只两只, 无人在意。

    【先生,您这样想可不是个好习惯哦】

    边劝说蠢蠢欲动的魔神,择明扶着男孩站起。

    “他不是什么‘东西’哦,切斯特。”他向切斯特温声道。

    “这是位魔神,最特别的魔神。”

    “特别……”

    切斯特不算同龄人中头脑拔尖的那批,但受相同导师教诲,他很快搜刮到最符合的答案。

    魔神安格。

    所有不洁之物的首脑,至邪的象征。

    这一刻,魔神与它瞧不起的蚂蚁切斯特产生共鸣,顿时五雷轰顶,怒号狂吼。

    ‘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快闭上你的嘴!’

    ‘把那人轰出去,不,放我出去、我要吃掉他——’

    声调尖锐,高音密集,对能听见它的人来说,这属实是场糟糕演唱会。

    出生第一天,还不懂忍耐与表情管理,那男孩厌烦得五官都在用力挤。

    他觉得吵,不想再听见这刺耳声音。

    至少不要从他身边人的体内发出来。

    于是,一切如他所愿。

    择明感到喉咙发紧,舌头表面无端升温。

    封印原本无形,只有在里界和刚制服魔神那天能看见,当下泛出强光,堪比太阳照亮角落。

    借着这光,切斯特看清两个赛伦斯身后的阴影。

    一个是正常人形,但有藤状物体剥离。

    一个没有轮廓,就只铺天盖地蠕动的黑。

    非野兽,非怪物,仿佛是黑暗本身,会将他吞噬并从世间抹除。

    双腿本能打颤,切斯特在强光渐暗时瘫坐。

    必须要马上告诉别人!

    即便恐惧至极点,他仍警醒地催促自己逃走,试图爬出房门。

    白金使徒,城中法师,猎魔人,随便哪一个来都好。

    只要快点消灭那蛊惑他家人的魔神。

    想法勇敢但仍有不谙世事的特点,切斯特并不明白,在城内发现魔怪和受其引诱的人类,是会被一视同仁绞杀的。

    狠狠深吸气,切斯特终于爬起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Z:主人,如果您是准备逃跑的话,建议您现在开始收拾东西】

    “好久不见,终于话多起来的‘唠叨母亲Z’。”择明怀念道,“你是真的很害羞呢。有另位魔神先生在,你都不怎么找我闲聊八卦乐闻,揶揄风花雪月了。”

    【Z:考虑到您的安危,这是合理的避嫌。另外,我想提醒您,切斯特·福恩应该是准备召集全城能手处置您】

    “你还是一如既往爱担心人啊。”

    【Z:合理的关心建议】

    暗道系统又在阿谀奉承,择明露出受用的笑。

    他搀扶男孩动身,缓步追到走廊。

    切斯特其实逃得很慢。因为头晕目眩,视野里的楼梯在摇晃,他握上栏杆才勉强稳住。

    “切斯特·福恩。”

    悦耳音节攫住心声,切斯特双手垂落,如被掰过脑袋站姿怪异。

    他没开口应答,但他的心在诚恳倾听,像树叶对枝干依赖,枝干对大地虔诚。

    “你将会忘记这个晚上,在这房内目睹的事。”

    风吹树摇,切斯特这枚嫩叶猛地一晃动,双目失焦。

    “忘记。”他独自喃喃,赞同地点头。

    如果是离奇恐怖,非他能承受的记忆,那么遗忘或许是件幸事。

    该忘记的。

    切斯特真正停止失衡,是一只手蒙住他双眼的时候。

    那手由背后绕出,伴随春雨绿叶的气息。这种清新可引人酣然入梦,消弭所有烦恼不快。

    “当我送开手,你会回到你房中。”

    “合上你睡前忘关的天窗,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每一感官沉浸舒适海洋,当掌心离脸而去时,切斯特往前跟了跟,依依不舍。

    但牢记重要使命,他转身目视前方,直朝另一尽头。

    推门关窗,钻进被窝,男孩阖眼献出无忧无虑的睡颜。

    【Z:第一次使用‘本源语言’,您做得很优秀】

    系统如实评价,至于它主人真正掌握的时间节点,却和他自身一样捉摸不透。

    能肯定的是,未来不会有谁驾驭本源语会比他得心应手。

    “我想,你的下一句就是‘但这远远不够’。”择明搂住男孩轻笑。

    今晚切斯特是忘记了,可明早起来,他又该如何解释这极度粘人,更准确的说,是粘着他的新成员。

    定居自此,邻居早知道他与切斯特相依为命,俩小孩还上街表演,赚足钱与关注。

    撇去这些不谈,他一介凡人又该如何面对‘安格’。

    这人只皱了皱眉,就让封印瓦解,叫古老魔神消失。

    【Z:我想,您已备好对策。并且等下就将展示于我】

    句式相同,颇有种受到还击的错觉,对此择明一笑而过。

    刚把男孩安顿在床,他退开的动作又招来猛扑,腰被缠住动弹不得。

    面对初生婴儿般的最大魔神,择明延续前几晚的体恤。

    他捧住对方脸颊,屈膝微蹲直至与人视线平齐。

    “请您放心,阁下。我不是要离开您,也绝不会伤害您。”

    男孩面无波澜,眼里找不到理解语言的变动,仍旧一片白茫茫,也还是紧箍人不放。

    身披人皮的魔神施加的力道有多窒息,择明展现的耐心就多令人肃然起敬。

    甚至在这节骨眼,他还能展示右手,手腕翻转打响指,变出一朵浅蓝桔梗。

    “您瞧。”他用理所当然地口吻说,“我会送您这世上最美的花朵。”

    “我的出生,就是为了将您用花淹没。”

    语毕手往前一送,男孩当即抓过花枝,动作相当粗鲁,捏皱花瓣。不过他总算肯放人了。

    顺利从魔神手中解脱,择明哪也没去。

    他漫步房中,崭新的木地板还散发着稀薄松香,助于深沉地思考,活跃地畅想。

    以往他谱曲构思图画,首先遵循这个步骤。

    而一旦决定好,创作便一气呵成。

    他果然仰起头,语句如涓流倾泄。

    “当明天,太阳升起时。”

    “初秋的晨风先从东南方向出发,刮落院中榛树第一颗成熟的果实,砸到切斯特·福恩的天窗。”

    “他睡得很好,精力充沛。”

    “在楼梯第十二阶他一跃下地,见到曾在护送队相遇,由白金使徒所救的一对兄弟。”

    “不会说话,患有脑疾的赛伦斯。以及他兄长……”

    与众不同的秋风,像个热恋中口是心非的刚强战士,分明气势凌厉,但只卷走夏末闷热,播撒清凉。

    哐当。

    果子砸到玻璃,这一声叫起半梦半醒的切斯特。

    尽管下地时头昏沉,但伸完懒腰他却神清气爽,情绪前所未有欢快。

    因为这,他出门用跑下楼用跳。他甚至破纪录从中间,也就是十二阶起跳,自诩满分的落地。

    看见桌旁两道人影,切斯特脱口而出。

    “早啊,赛伦斯。”

    “早,伍德。”

    一对双胞胎中,只有哥哥伍德转身向他微笑。

    “早安,切斯特。”

    伍德曾受袭击,脸上残留难以愈合的伤,不过这改变不了伍德是个天资聪颖表演家的事实。

    他可是一人挑大梁,靠他说的魔术表演为这家赚了别人一年才攒到的钱。

    既是为生活,也为将来给弟弟治病做准备。

    切斯特打心眼佩服这位伙伴,坐到对面。发觉对方黑眼圈若隐若现,他不免心生怜惜,劝道。

    “你不会又熬夜做你的道具吧。别太拼命啊,小心早衰。这点你得多学学赛伦斯,他一天到晚除了睡就是吃,真是悠闲快乐。”

    虽然相貌与兄长完全一致,赛伦斯却天生患有脑疾,不会说话,更不会与人沟通。

    只会像现在这样,紧紧挨着伍德用手撕布捣乱。

    不管投去目光还是搭话,得到的永远是无视,切斯特没辙哀叹,转而拿起钱袋。

    “家里没鸡蛋和面粉了,我打算去买点。你们有什么东西要带的吗?”

    大门敞开,温暖金色的太阳冲入屋内。

    在弟弟赛伦斯皱眉不爽前,获得新身份的择明第一时间抬手,为人遮挡亮光。

    “我们没有要带的。还请主厨你路上小心,尽早回来。”

    “好嘛,等着我做早餐呗。真是败给你们俩。”

    嘴上抱怨,切斯特笑容灿烂,走远了还能听见他与邻居打招呼,聊着家中那对兄弟的情况。

    二人相处的世界,择明重复着阻止男孩扯坏东西,又被紧挨紧贴,没法做事的流程。

    所幸男孩粘他也不为什么,好像除去乱摸乱闻各种物品,就为和他当连体婴。

    择明安静陪伴中,忽得秘密聊友一句搭话。

    【Z:这或许是您撰写过最困难的‘剧本’】

    【嘘——快小点声,Z】

    他摸着赛伦斯脑袋,故意担惊受怕道。

    【我可没有莱维阁下的仁慈伟大,我只是个插科打诨,钟爱作乱的丑角】

    【所以严格意义上说,这不是撰写】

    【是机缘巧合的篡改。如果被‘世界’发现,你说我会不会又在这荣获万年起步的刑期?】

    系统很快应声。

    【Z:您在为自己起名‘赛伦斯’时,也是这么想的吗?】

    低头一笑,择明用含义明显的神情回应。

    那是败给系统开始对他知根知底的无奈。

    男孩打翻茶杯,手沾湿后还抹了满脸水渍茶叶。

    恐怕脾气最好的保姆见了他,都得气急攻心喘会儿气。

    但耐心是择明最不缺的。

    他继续着无微不至地照顾,轻轻擦拭这只小花猫的脏脸。

    “赛伦斯。”他如自语低声道。

    “无声之人。语言中的‘不存在者’。私以为,这才是一个最佳的,最容易装进的‘容器’。”

    收拾好狼藉桌面,他又如昨晚递上一枝花。

    “要轻些,慢些。赛伦斯。”他搭住男孩手背嘱咐。

    那对无情双眼眨动,木偶般的男孩最终慢慢地,柔和地握住绿茎。

    “做得好极了,赛伦斯。”

    受到他的夸赞,得到奖励的抚摸,这具木偶低头抬眼,用五官拼凑成一个笑容。

    不会令人生畏胆寒,联想到黑暗残忍的笑。

    仅仅是一名普通孩童会在欢喜时分露出的灿然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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