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维·拉法叶忐忑躺卧在床, 双手交叠置于腹前。

    宛如下葬的姿势,唤起不好情绪,再三犹豫他还是请人扶自己坐上轮椅。

    侍者想关窗隔绝冷气,被他温声否决。

    “屋里其实很暖和。况且, 我还想看会儿雪。”

    目光所及色调灰暗, 衰败之景与美不搭边, 但他仍年年贪恋着每年的飘雪盛宴。

    他因为体质过差,从小到大还没在冬天迈出过房门。若有见面或治疗的要事,也在塔中进行。

    这次不同。

    今天是第一次为了等待年龄相仿的客人。

    “吉恩, 你住在城外, 有见过那个人偶师吗。”莱维低声问,手不安分地攥住发丝。

    吉恩比他大半岁,听说剑术在同辈中一流,圆圆的脸蛋笑起来像只浣熊,平时爱与他分享城外见闻。

    “实不相瞒, 莱维大人, 我是在假日被朋友拽去凑热闹的。原本没有兴趣, 但怎么说好呢……不知不觉间门投身到他精湛的骗术里去了。”

    “骗术?”

    莱维对这字眼感到陌生, 仿佛见过闻过却不曾品尝的食物。

    吉恩点头, 一一揭秘。

    “比如空中悬浮, 那其实是利用和幕布相同颜色的绳子, 把自己吊起来。”

    “身体劈开还能动, 是因为箱子里一开始就有两个人。”

    “空帽子里有扔不完的糖果, 实际都藏夹层里呢……”

    即使没亲眼见过, 莱维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未察觉吉恩隐藏话中的轻视。

    “嗯——不过,有一点我始终看不透。他到底是怎么让切断提线的人偶自己动起来的?他没有用任何咒言。”吉恩最后疑惑地挠挠头。

    “他的木偶……都有什么样的呢。”

    这一句明摆着对道具的好奇远大表演者本身, 吉恩并未多想,按回想叙述。

    “有很多。跳舞少女的,一家四口的,骑兵国王的,但据说他只用其中一个木偶作压轴表演,活着的人偶。”

    “是什么?”莱维不禁加快呼吸。

    “很普通的木偶,应该重新修补过。”

    “虽然穿着衣服吧,但加给它还是不合适用来表演。脸就更敷衍了,眼珠就是两颗纽扣,鼻子是红棉团,嘴巴完全是用刀刻出来的嘛……”

    心口倏然刺痛,莱维将其解读为狂喜。

    然而吉恩突然中断描述,他跨步提剑,瞬间门挡在莱维面前。

    剑身细长,如大号银针贯穿窗框上的黑影。

    黑影感受到痛而狂乱扭动,屋内光照亮它全身,这赫然是条黑鳞毒蛇。

    蛇的眼珠杏黄,它不似普通动物愚钝,知道盯着阻拦它的‘障碍’。

    吉恩背上走过一丝寒意,立马将其挑出窗外。

    “这怎么会有蛇?”他探出头查看,脸色大变。

    高塔面朝花园,铺上积雪的地面是一张绝佳画布,然而活蛇挂满枝丫,成群蠕动的构图,着实不算赏心悦目。

    整座庄园,尤其是高塔范围皆有大长老布下的禁令屏障,未经长老指认的人,连一根头发丝都飘不进石缝。

    正猜测蛇群来历,四周又响起一波怪声。

    簌簌坠落,嘶声滑入耳中。

    原来这蛇是天上掉下来的。

    “该死,怎么回事!”吉恩一时松懈道出骂词,匆忙关起所有窗。

    这夜不止小小侍者惊惶,偌大阿卡夏城,无人能彻夜安眠。

    即便关好门窗,堵住烟囱墙缝,可从天而降的毒蛇仿佛空气流水,无孔不入。

    才过一刻钟,伤者便已覆盖全城范围,大部分是事发还逗留街道的倒霉蛋。

    比起苦于应付毒蛇,被咬满身血窟窿的护卫,有两个孩子是较幸运的倒霉蛋了。

    他们乘坐的马车被孤零零留在桥头,最初接应的使者早已倒在门口,身上蛇堆积成山,生死未卜。

    血渗透缝隙,也包括毛骨悚然的嘶声。

    一条青黄幼蛇咬破纱帘,圆锥脑袋探入静谧空间门。

    它生于自然而古老的天命,遵循印刻血液的本能,欲要将毒牙刺进人类肌肤,注入名为死亡的毒液。

    两具背对它的躯体,它选择拥有热度,成像鲜红的那个。

    挺身,飞扑,亮出勾形毒牙,即将狩猎成功的一刻,幼蛇被目标捏住头颈,歪了嘴巴。

    淡然一揪蛇尾,择明彻底抹杀幼蛇反击的可能。

    “如果没人来的话,我们大概要在这没吃没喝待很长时间门。”他拿起这小家伙,饶有趣味对视,“太好了,这年纪的蛇容易去皮。”

    停顿片刻,择明轻舔下唇,故意说道。

    “处理得干净后,肉质一定鲜美可口。”

    人类的声音小蛇听过很多,它不懂复杂音节的含义,但却理解哀嚎惊呼中的畏惧与仇视。

    唯独这男孩,说出意思明晰,诱发绝望的恶言。

    ——他是真的要吃我!

    幼蛇明白这点一改姿态,全身肌肉发力,却只为挣脱这双恐怖的手。

    【Z:请您务必注意安全,主人】

    【Z:蛇是一种就算彻底死亡,其头脑神经也能指挥它继续咬人的生物】

    因为系统,择明怏怏停止逗弄。舍不得把蛇丢出去,他索性松开蛇尾,任其缠绕手腕。

    “乖乖的,我就不吃你。我会养你。”

    食指点在前额凸起,沿冰冷鳞片一划,缓缓抚至脊骨中处。致命的弱点所在。

    “所以首先,你要让我高兴……”

    轻笑好似红信磨唇,阴冷过极寒洞窟,小蛇从头到尾绷紧,定成一件装饰品。

    抬起手腕欣赏,择明最后拉下衣袖遮挡。他满意回道。

    【看来你也有说错的时候呢,Z】

    幼蛇惧于淫|威安分装死,偶尔吐信舔过人类肌肤。

    【Z:您所言极是,主人】

    择明仿佛掰赢一局,笑眯眯环顾。

    赛伦斯仍旧抬头遥望天际,对他,对窗外口鼻涌血的行人视若无睹。

    打破这僵局的,是那群骑马而来,穿戴银甲的使徒。

    拥有咒言加持,他们行动不似一般士兵,周身闪烁白光弹开所有邪物,长|枪|一路劈砍挑刺,斩断数百毒蛇。

    一眨眼功夫,九人扫清马车周围的蛇山。

    领队贝克以剑为使者翻身,平淡宣布。

    “已经没气了,去找下一个。”

    五人应声离队,组成飞雁阵型冲出重围。前方河边还有几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贝克围着马车绕圈,不急于往里查看。

    “一个,不,有两个……”

    正靠气息辨别着,血红纱帘忽被撩起,后方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贝克猛拽缰绳,定住身,“你是伍德,那么赛伦斯也在。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本来受到莱维阁下邀约,前去会面,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事。”择明忧心忡忡,“先生,您会送我们回家吗?我的朋友,切斯特·福恩还在那。”

    “现在留在原地是最安全的,我会派人看护你们。”贝克抱歉道,转念一想,记起洛伦佐对这家小孩的重视,保证道,“我也会分出队伍去你们家。毕竟初定计划就是清扫城中蛇群,不管这天还要下来多少。”

    深切感激令男孩一双眼眸泛光,或许是这晶莹琥珀色讨喜,贝克选择驻守车旁,亲自看护直至天空泛起鱼肚白,到男孩沉沉睡去。

    弟弟赛伦斯一如既往的怪,贝克并未放在心上,也不知哥哥伍德,即择明早已用另一种方式离开。

    魔神消失,如今择明凭借自身踏入里界。

    他游荡混乱不堪的庄园,途径一群反复巩固结界的法师。

    门廊下,几位老者齐声念诵诗歌般的咒言。

    成效不错,地面上的蛇受火精准缠绕,在滚出几圈的时间门里烧成灰烬。

    他们构成一道牢固高墙,可无论怎样设防,这些毒物源源不断造访,应接不暇。

    “真是辛苦这些人了。”

    择明话里带着点幸灾乐祸,形同幽灵站在这群人的薄弱处。

    “您真应该小心脚下,先生。”他对看不见自己的白须老者提醒。

    果不其然,下一刻对方脚踝刺痛,低头脸色煞白。

    惊恐痛嚎未出,污血堵满他口鼻,他直挺挺倒下,像块饱胀海绵被谁用力一捏,渗出惊人的鲜血。

    他的受伤没让其余人慌乱,麻利将他送到圣殿。

    在大堂内,满地躺满浑身鲜血的伤者,用药无果,咒言无效,已经有数名法师断气,定格痛苦睁眼的表情。

    而在大殿深处,远离人群的纯白祭坛旁,莱维·拉法叶正苦苦哀求。

    “拜托了,让我去停止。”

    “不然只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没有时间门了。”

    今日他哀求的对象,不止红袍长老,还有被紧急召集来的世家袭承法师,最顶尖一批人。

    “莱维大人,我们和您同样心痛,但此事非同寻常,绝不能贸然行事。”

    再听熟悉的一套说辞,莱维皱眉。

    “但对于我来说,没有这种顾虑。”他难得强硬一次,“我和你们不同,所以,我承担得起后果。”

    “不是吗?”

    见他如此执着,这群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由老拉法叶出面。

    “莱维,这不是呼风唤雨那么简单。”

    “它们与不洁之首,暗域之主,那个魔神安格有关。”

    传闻虚实参半,但作为亲历者,如今仅存的幸存者,拉法叶一家都明白‘安格’这个名字代表什么。

    那是世界的梦魇,会将所有人拽进深渊。

    唯一能与之抵抗的,只有莱维。

    同时想到这点,莱维犹如皮球泄了气,颓然靠向椅背。

    “那起码……”他不甘心地挣扎道,“起码让我治好大家,你们不是还没配出解毒剂么?”

    “你现在身体越来越差,支撑不了救那么多人的。”语毕觉得不妥,红袍长老又补充道,“还不是时候。”

    又是这样。

    什么才是好时候?

    难道又像上次,等已经有损失造成,伤害无法挽回的时候吗?

    纵使塞满反驳和质问,面对信赖的长辈,莱维张嘴哑然。

    一直以来听从建议,是因为最开始用力量治愈,也是由老者牵头。

    他相信对方明白他的心情。

    思绪乱如麻,莱维再回神,他已被推到一处隔间门,面对同样形同枯槁,浑身溢血的患者。

    “莱维,那位安登·柏克,石之言者第一人被咬伤了。这种危机情况里我们不能失去他。他和他的家人,一直支持整座城的防守建筑……”

    说话声逐步尖锐,莱维最后只听见嘈杂嗡鸣,他僵硬点头。

    “好的。”

    然后他要做什么?

    他右手伸出,掌心朝向安登·柏克。

    但是脑中一片空白,找不出能说的词句。

    “莱维,快些,他只吊着口气了。”

    催促声令莱维双肩微颤,他倏然深呼吸,再次尝试张嘴。

    “安……”

    莱维又一次噤声停顿,起因并非烦乱内心。

    而是他感受到谁将手搭在他肩头,俯身紧挨他脸颊。

    ‘阁下’

    ‘能否让我看看您的决心’

    ‘那世间门最为仁慈,不可受制的爱’

    少年屏息双眼瞪圆,用力转头,弄乱柔顺银发。

    即使分别数月,即使声音飘渺犹如幻觉,他依然认出那属于谁。

    爱。

    莱维·拉法叶默念。

    他只知道自己想救治,想看到人们走出伤痛后欢笑,不再为失去忧愁。

    但他从未认真想过,自己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为什么如此执着。

    因为自己饱受分离寂寞之苦,所以不想他人受难?

    因为自觉承担能者义务,作为拉法叶家的一员而献身?

    是,却又不是。

    如果他仅作为平凡人出生,没有任何特殊力量。仅凭一副平凡身躯,他也会这般坚定。

    五指徐徐收拢,心绪归于宁静。

    双手合十相握后,莱维已听不见旁人的催促。

    他耳畔是风吹云流,花蕾绽放的音韵,美妙一如那夜,他初次听到有谁用那样情意深重的声音,对他说……

    “我想为你,献上最美的花朵。”

    “用花,将你淹没。”

    浑圆红日浮上山峰,朦胧天色转为耀眼白昼。

    夜里降落的不祥使者,那些冰冷残酷的毒蛇,在覆盖暖光一瞬陡转。

    青红黑黄一律度向浅蓝,盘曲身形虚化,重新凝固实体。

    那是丛丛盛开的桔梗。

    同样弹指间门的奇迹,发生在被咬伤咬死的人身上。

    伤在愈合,干瘪恢复饱满,生命重回亡者躯壳,他们有些仍在昏迷,可脸庞却浮现同一种幸福光辉,孩童般纯真。

    目睹幕幕震撼光景,殿中却是鸦雀无声。

    隔间门里,莱维首先睁眼,困惑扫遍自己身体。

    以往必到的疼痛有史以来第一次爽约,他没有咳血,没有艰难喘息。

    不仅如此,他甚至脸色又红润了点,翻看两手,十指能有力抓握。

    惊奇于不同体验,莱维浑然不知自己从轮椅上站起,身姿平稳,双眼有光。

    等想起什么再四处寻找,他坚信出现的身影早已溜之大吉。

    择明在马车中睁眼,窗外已于夜间门相反,响彻喜极而泣的欢呼。

    “谁杀了它呢。”

    “可爱的,无辜的知更鸟。”

    “谁看见他死去,谁取走他的血,谁藏起他的翎羽?”

    “被戏弄的,被施舍,被蚂蚁分食的知更鸟。”

    他像止雨当日念着那首短诗,行文却略有不同。

    这时一双手来势汹汹塞进他怀里,顶了顶他。

    停止仰望的赛伦斯挤弄五官,看起来特别不满。

    为安慰男孩,择明卷起衣袖。

    那条幼蛇‘有幸’逃过一劫,没变成蓝花,小脑袋颤抖,继续不安吐信。

    赛伦斯眉头略微舒展,他用力抓住蛇,捏在手里甩又扯。

    如果让幼蛇选,它绝对会哭天抢地盘回择明手腕,而非靠近不知轻重的施|虐狂。

    【Z:祝贺您成功达成了真正目的,主人】

    “嗯?我有说想做什么吗?”

    择明佯装不解,同时观察着车外。蛇雨已停,全城得救,他们这辆车大概率又得驶进庄园。

    【Z:您认为莱维·拉法叶和他关系网的分支对象间门,存在反常的受制关系,这与他本源语言的天赋有关,或者,与他天赋从何而来有关】

    【Z:要想厘清受制关系,必先倒推回源头】

    随着择明拉起车帘,明亮光线与他们告别。

    “莱维阁下,深爱着这个世界。”

    “恒久而恩慈,永不止息。”

    “但并非谁都值得他给予这份爱。”脑中不知描绘着什么,他挤出一声嗤笑,“希望从现在开始,‘凡人’莱维·拉法叶,将找得到真正答案。”

    凡人不是比喻。

    离开大殿时他就看出来,那少年在降下最后的奇迹时失去神通广大的能力。

    “Z,我们来比赛吧。”

    “比一比谁最先找到那个‘答案’。”

    声调虽轻快,神情却是不容拒绝的强势,夹杂一丝期待,微不可见。

    【Z:好的,主人】

    系统很普通地回答,在择明意料之中,他没追究什么,扶起快把蛇拧成麻花的赛伦斯。

    “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爽约一回吧。日后再登门赔罪。”

    偷偷爬出马车,择明正欲开口忽的顿住。

    侧门石桥上,有只黑毛老狗走姿散漫,朝这边走来。而他微笑扩大,搂紧赛伦斯感叹。

    “能受恩师庇护,这滋味倒不赖……”

    宛如噩梦美梦交替的一天,阿卡夏的万民沉浸得救喜悦。

    然而事后,使徒贝克发现仅有的‘受害者’。

    马车不曾离开他视线,可那对双胞胎竟无故消失。别说车里,翻遍全城上下也没他们踪影。

    自此,那两名男孩杳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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