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朝陽
聽到玖茴自稱妖女,步庭先是愣住,随後明白過來,她是在故意嘲諷他曾經指責扶光仙君動情那件事。
他的師父、木栖、其他九個宗門的宗主,他們的死亡變得毫無意義,甚至成為浩劫降臨的催命符。
是他錯了,是他們錯了,可是木栖是無辜的,天下百姓也是無辜的。
他恨自己,恨自己選擇堅持了一條錯誤的、無法回頭的路。
他更恨命運,九方家幾百口人命,天下無數生靈的性命,都不過是它眼中的一道“考題”。
他應該像其他九方家的人一樣,死在那個絕望夜裏。若是他死了,木栖就不會與他相遇,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的這一生,就是場愚蠢可悲的笑話。
眼見又是一道天雷劈下,步庭仰頭看着這道雷,松開手中的乾坤劍,閉上眼安靜等待天雷的降臨。
等了片刻,天雷都沒有降臨,他睜開眼看到了擋在他面前,去而複返的玖茴。
“哎!”玖茴指着地上的乾坤劍:“想死就不能等會再死,現在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你能不能有點眼力勁?”
她給他暫時解開封印,是為了讓他做牛馬,而不是讓他尋死覓活。
“你說得對。”步庭眼神幽深地仰望天空:“我還不能死,至少不能現在死。”
“乾坤劍!”
劍飛回步庭手中,他飛身上前,一劍蕩平無數雷雲,把裝着蔓襄城百姓的幾艘飛舟護得嚴嚴實實。
“斬天劍!”
遠處秋華同時出手,蕩平另外半邊的雷雲。
看到這毀天滅地的兩劍,衆位修士眼神驚嘆。
一劍定乾坤,一劍斬天地,他們是修真界最驚才絕豔的劍修。
兩人各自守衛着一方,卻兩看相厭,多看對方一眼都不願。
“你剛才跟老菜梆子說話了。”扶光幽幽靠近玖茴,他臉上戴着面具,渾身散發着委屈。
“想不想知道我跟他說了什麽?”玖茴雙手掐訣,無數防護符咒彌漫至天空,擋住突然傾瀉而下的暴雨。
不,不是暴雨。
是雨雪夾雜着冰雹,從天空滾落,無情砸向大地,良田草木被砸得亂七八糟,動物們發出痛苦的哀嚎。
“大黃!”裝着天鶴城百姓的飛舟上,一個孩子趴在窗戶邊,指着地面上一只飛奔的黃狗,對身邊其他小孩道:“那是我家的大黃!”
孩子年幼,并不知道憑借小狗的四條腿,不可能追上飛舟,他只知道自己不用跟大黃分開了。
被幾個小孩關注的大黃突然跳進湍急的河流中,救起兩只掉進水裏的狗,三頭豬,兩只羊,在小孩子們的驚呼中,奔跑在風雪冰雹中,拯救其他的動物。
“哇,你家大黃好厲害!”
“快看,那裏有只會飛的松鼠!”另外一扇窗戶邊,有孩子驚呼:“那只松鼠救了兩個掉下飛舟的人,娘親,原來松鼠會飛的嗎?”
坐在孩子旁邊的孕婦護着肚子,眼神落在那只在風雪中拼命保持平衡,小爪子緊緊拽着人的松鼠身上:“松鼠不會飛,這是一只……很厲害的松鼠妖。”
妖,在人間界的故事裏,常以心狠手辣的形象出現,他們擅惑人心,引誘人族犯錯,所以人們總是談妖色變。
“雲裏面有黑白大魚,它們的背上馱着好多人!”
孕婦看向黑壓壓的雲層,被那些在雲層中飛翔的黑背白肚巨
鯨震撼了。
鯨魚的鳴叫聲從雲層中傳出,鯨魚從上到下整齊排列,最上面一條鯨魚擋住從天空中砸下來的冰雹,下面馱着人的鯨魚們整齊排列,遠遠看去,仿佛一棟黑白交織的高樓。
“是逆戟鯨妖……”修士看着最上面一只鯨魚被砸得皮肉翻滾,鮮血淋漓的模樣,心頭震顫。
“沒用的胖頭魚。”烏丞相從雲層中探出頭,擋在最上面的鯨魚上方,冰雹砸在它的龜殼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這種危機時刻,還是要你烏爺爺來出手!”
“是你?!”金戈仰頭看了半晌,終于認出這只玳瑁龜就是自己數百年前,一尾巴抽飛的窩囊龜。
“正是你爺爺我!”烏丞相眨眼間變大了幾倍,把下面這群胖頭魚遮得嚴嚴實實:“小崽子們,讓你們看看你爺爺我的厲害!”
這些冰冷堅硬的冰雹落在龜殼上,仿佛撓癢癢一般,對烏丞相沒有半點傷害,它一邊替鯨魚們擋冰雹,一邊絮絮叨叨吹噓自己這些年的風光偉業。
什麽受盡修士尊重,被多少小孩喜歡雲雲……
金戈:“……”
當年他把這只龜當做球踢,一定是因為他太煩魚,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喜歡吹牛的龜!
飛舟上的百姓,看着被鯨魚救下的人們,慢慢安靜下來。烏龜給鯨魚當傘,最大的鯨魚給下面的鯨魚當傘,本來是一件荒誕可笑的事,可是此刻誰也笑不出來。
因為它們做出這種可笑的舉動,只是為了魚背上的那些人。
一艘飛舟靠近了鯨魚,大家看到最上面的鯨魚鳴唱一聲,這些魚把背上的人們送到飛舟上,然後一個跳躍,排隊消失在雲層之後。
“娘親,這些胖魚魚要去哪?”
“我不知道,你要記住,它們不叫胖魚魚,他們叫逆戟鯨。”
冰雹過後,便是狂龍般的暴風,扶光山成了暴風的風眼,雕刻着無數防護法陣的扶光殿,在狂風中發出哀鳴聲。
咔嗒。
第一片琉璃瓦摔碎的聲音,傳入玖茴的耳中。她回過頭,看着整座扶光殿被卷入咆哮的狂風中。
這座囚禁扶光五百零六年的宮殿,竟然消失于足以覆滅天地的災難中。
所有修士自發擋在飛舟前,以己身為界,為身後的普通人撐起一片結界。
一道道不同顏色的結界騰空而起,所有修士眼睜睜看着扶光殿一點點消失,最終消散于狂風之中。
“扶光殿沒了,你自由了。”玖茴與扶光并肩站立,語氣溫柔:“方才我對步庭說,我就是引你動情的妖女。”
她雙手掐了一個繁複的法訣,女神鞭瞬間綿延伸展出數十裏長,鞭身散發出幽幽綠光,為飛舟豎起一層高牆。
“護!”法訣成,玖茴的額間浮現出一道淡綠的紋路,她看向遠方,低聲呢喃:“十大仙鼎已經全部碎裂。”
“你說錯了。”扶光把手搭在玖茴的手心:“是我引誘了你。”
源源不斷的靈力進入玖茴體內,原本已經蔓延數十裏的女神鞭,再一次蔓延變長,長鞭繞成一個圈,把所有飛舟護在了長鞭編織的光圈中。
一個元嬰期的修士,怎麽可能有這般手段?
但無人詢問,也無人質疑,所有人都使出了百般本事,只求能擋住能夠摧毀一切的狂風。
世間最安全最穩固的扶光殿,在狂風中如同脆弱的茅草屋,他們又能擋下咆哮的狂風嗎?
誰也不知道,但他們不能退,也沒有退路。
“玖茴,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南砜飛到玖茴身邊,把靈力傳到女神鞭上。
原本只有綠色光壁的女神鞭,外面多了一層淡藍的光層。
秋華把手搭在女神鞭上,看着腳下的山川河流,淡淡一笑,木栖寧死也要守護的人間,她又怎麽能眼睜睜看到它毀于一旦?
藍色光層外,多了一層高高的紅色靈牆。
越來越多的靈力,靠着女神鞭行程的圓圈,豎起了一道道結界。
無數靈力形成了世間最漂亮的牆,被護在無數層靈牆後的百姓不由自主站起身,看着那些張開雙臂,織起一道道高牆的修士。
狂風越來越近,仿若惡獸在咆哮,摧枯拉朽地撕開一層又一層結界。
無數修士吐着血倒下,一雙又一雙手臂伸出,接住了倒下的他們。
靈牆一層又一層消失,在神靈憤怒的狂風前,修士靈力織成的靈力,宛若脆弱的薄紙,毫無反抗之力。
漆黑的天空,試圖吞噬世間一切。
“害怕嗎?”玖茴問扶光。
扶光搖頭:“有你。”
一百層、五十層、二十層、十層……
結界越來越稀薄,就連女神鞭也開始在狂風中顫唞。
“咔嚓……”
扶光臉上的面具裂了,勉力支撐的南砜看着這張熟悉的臉,大腦一片空白。
“噓!”玖茴對他豎起一根手指,在狂風靠近他們的瞬間,掏出新的白玉面具戴在了扶光臉上。
“結界撐不住了!”秋華面色慘白,咬破指尖引出心頭血,在結界上畫下防護法咒。
“你不要命了!”步庭面無表情地出手阻攔:“就算要以壽命為引,也輪不到你來。”
他用乾坤劍劃破手腕,鮮紅的血滴在結界之上,原本搖搖欲墜的第五層結界,瞬間變得堅固無比。
“以我之壽,陣成!”誓成,步庭一頭烏發,瞬間白如銀雪,他背對衆人,望着強大無比的狂風。
若是以一人之命,換來更多生靈的周全,那就是最好的選擇,即使這個人是他自己。
然而看似堅固的結界,也不過多堅持了片刻,他跌落下去的那一刻,內心前所未有的安寧。
“接住了,接住了!”
無數只手接住了他,這些手有些蒼老粗糙,有些健壯有力,有些還顯得稚嫩,但每只手都是溫暖的。
他勉強睜開眼,看到了一張張陌生平凡的臉,以及跌落雲頭的南砜,他吃力地朝南砜跌落的方向動了動指尖,随後便堕入無邊的黑暗。
“只剩我們倆了。”玖茴頭上的釵環珠翠已經被狂風吹走,如墨青絲在空中肆意飛舞,她回首看了眼身後密密麻麻的飛舟,仰頭望天:“天命之上還有天道,天命不公,我不服!”
狂風似乎停滞了片刻,随後變得更加強大了,似乎想把玖茴立刻吞入風眼之中。
“天有天規,凡間有凡間的規矩!”玖茴高聲道:“若這一切都是天命對人間界的考驗,為何神靈又要神降到凡塵,讓死去的惡妖複生,企圖用火羽放出鎮妖獄的赤泉惡妖為禍人間。”
“難道這就是上蒼的公道?!”玖茴從納戒中取出一片血紅的羽毛,高舉羽毛:“天道在上,玖茴向天道祈願,還天地間一個公道……”
紫色天雷朝玖茴劈下,不想她有說話的機會。
“不要!”人群中發出無數痛苦絕望的驚呼!
扶光飛身上前,張開雙臂擋在玖茴面前。
“吼!”空中飛出一條巨龍,盤旋在玖茴與扶光的頭頂,為她擋住了紫色天雷。
“天道在上,扶光向天道祈願,還天地間一個公道!”
扶光飛身一劍揮開再次劈向巨龍的紫雷:“若是天命不公,又憑什麽來決定天下生靈的生死?”
“天道在上,魔族向天道祈願,還天地間一個公道!”
“天道在上,妖族向天道祈願,還天地間一個公道!”
“天道在上,桃林城向天道祈願,還天地間一個公道!”
咆哮的狂風突然安靜了下來。
玖茴松開手,那片血紅的羽毛慢慢上升,所有人都望着這片飄飄忽忽的羽毛,直到它飛入高空,再也看不見。
玖茴嘲諷地看着天空中閃爍卻不敢繼續劈下的雷雲,說着考驗生靈,卻又在私下做手腳。
一場考試,考生沒有作弊,考官卻偷偷做手腳,只為了讓考生無法通過考驗,這算什麽公正?
飛舟上,陶相儀想起了與那片血羽的有關的事,那日玖茴仙子燃起的請神香突然斷裂,他問她緣由,她只凝視着天空什麽都不說。
也許那個時候玖茴仙子就猜到,操縱歪嘴劉言行的是神,神降凡塵,建木制成的請神香才會斷裂。
神靈若有私情凡欲,與他們又有何異,又憑什麽高高在上的審判他們?
狂風停滞,女神鞭綠光閃爍,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中突然雷電閃爍,烏雲翻滾,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雲層中哀嚎。
“風停了……”
“子時到了。”
“天劫還會降臨嗎?”
玖茴吐出一口血,伸手撫着巨龍身上被紫雷劈出的傷,眼中水霧彌漫:“不是說好,你們不能現身嗎?”
“沒辦法,我溺愛孩子。”巨龍昂了昂頭:“只是小傷,我回上荒村等你們回家。”
說完,不等玖茴說話,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
玖茴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轉身看着結界後的衆人,伸手收起女神鞭,對扶光小聲道:“天劫結束了。”
“嗯。”扶光看了眼光禿禿的扶光山:“結束了。”
突然天降一道神光,照在了玖茴身上。
神光和煦,功德紫霞彌漫,仿佛一條通往神界的光明大道。
扶光猛地伸手拽住玖茴的袖子,他望着這條從天而降的神光,一點點松開手,對她努力揚起了嘴角。
“我無救世之功,這裏的每個人,每名修士,每個生靈,都在為活下來努力。”玖茴後退一步,飛出神光照耀的地方:“天下生靈只求一個公道。”
她看着每一個人,所有人也都看着她。
神光閃爍,化作無數熒光,消散在天地間。
熒光所過之處,被冰雹風雪毀去的良田植被,慢慢恢複了生機。
夜風拂過,烏雲散去,一輪圓月高挂空中,散發着皎潔的光芒。
“今晚的月色,可真美啊……”
一位老人仰起頭,看着烏雲散去後的明月,老淚縱橫。
天亮時,飛舟開始返回自己的城池,無人知道扶光仙君是何時消失的,只是等他們反應過來時,扶光仙君已經失去了蹤影。
南砜站在積雪初融的扶光山上,看到玖茴與祉猷手牽着手,踏上了望舒閣的飛舟。
“玖茴,祉猷……”
玖茴回頭對他展顏一笑,在嘴邊輕輕豎起食指。
【噓,你會為我們保守秘密的,對吧?】
南砜看着這對攜手站立的璧人,微微一怔,點了點頭。
“師兄,你放心吧,仙尊沒有性命危險,蔓襄城已經把他帶回去了。”十一跑到南砜身邊:“你在看什麽?”
南砜看了眼他沾了黃色狗毛的衣擺,假裝不知道他偷偷趁機跟家人相聚:“看朝陽。”
朝陽初升,紅光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