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了能有什么意思,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奚陵不解。

    本就不是很想搭理这个人,听到这话,奚陵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抱着膝盖,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玄裕宗的救苦丸在治疗风寒方面具有奇效,常人服用不出片刻就能恢复如初,可用在奚陵身上,半个时辰过去了,也只是让他高热的身体稍稍降下来一点,甚至没能褪下他脸颊两抹病态的嫣红。

    他的态度实在是太随性了,白桁摸不准那句要死了是真的命数将尽,还是为了上山而随口编造的一句借口。

    沉默地看着奚陵睡梦中也依旧虚弱的脸,白桁伸手,轻轻拨开了他落在鼻尖的碎发。

    *

    奚陵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斩下了一个身穿盔甲的男人的头颅。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满头满脸,他被烫得指尖一抖,铺天盖地的腥味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大概是修真之人体质特殊的缘故,男人即便被斩了首,也还有一丝涣散的神智,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持着刀,冷漠注视着他的年轻人。

    而此时,他脸上的信任与期待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消散。

    “为……什么?”

    梦中的奚陵没有说话,唯有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用力到发白。

    黏腻的血液染红了视线,奚陵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男人最后怨恨的眼。

    如同梦魇。

    奚陵猛地坐了起来。

    急促的喘息充斥了整个山洞,他紧紧地捂住胸口,却依旧压不住那梦中残留下来的、几近窒息的闷痛。

    他愣愣的,一动不动,好一会才缓缓抬起胳膊,抿唇看向手心的位置。

    干干净净,没有血迹。

    奚陵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随后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抬起头,看向四周——

    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人呢?

    奚陵迷茫地睁大了眼睛。

    睡前还热热闹闹的山洞此刻空旷得紧,没有咋咋呼呼的飞虎,也没有讨人嫌的白桁,就连地上的篝火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连同备用的柴火一起。

    同样失去踪迹的还有奚陵睡前放在身侧的蜜饯、安昆给他装水的裂了缝的瓷碗,以及进洞时于锦贴在洞口用于预警的符文。

    有那么一瞬间奚陵以为,自己又被抛弃了。

    但下一刻,他又重新恢复了平静,缓缓靠回了墙壁。

    走就走吧,他想。

    他还是困,想再睡个回笼觉,说不定,能将方才的梦继续下去。

    这样想着,奚陵两眼一闭,姿态相当散漫随意。

    也不知道这样的态度是不是引起了幕后之人的不满,在他呼吸刚刚趋于平静,眼看就要睡着之际,洞外传来了一道热情的声音:“你终于醒了!”

    奚陵:“……”

    他不是,他没醒,这人进来的时候他明明是闭着眼睛。

    幽幽地睁开眼,奚陵不太开心地耷拉下嘴角,知道这个回笼觉大概率是睡不了了。

    他抬起头,准备看看是何方人士扰人清梦。

    随后,奚陵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了一下午加一整晚,害得飞虎哭了好半晌的范营。

    他还穿着昨天那身兽皮麻布混合缝制的大衣,露出里面皱皱巴巴的衙役官服,一边拍着雪一边往里走,边走还边抱怨着雪层太厚,摔了好几个跟头。

    洞内很静,只有沉闷的拍衣服的声音。

    大概是见奚陵没搭理自己,范营放下了拍雪的手,朝着奚陵咧嘴一笑:“你一直在睡,他们就没叫你,先上山去了。”

    范营:“休息好了吗?好了就快走吧,别怕,我对这座山很熟,带你抄近道,很快就能追上他们。”

    说完,他伸出手,将奚陵从地上扶起,推着他就朝山顶的方向走去。

    他动作自然极了,一副同奚陵很熟的样子,全程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好在奚陵倒也没有挣扎,除了最开始踉跄了几步,之后就放松了身体,任由对方领着自己。

    阳光正好,打在人身上却感受不到什么暖意,就像范营的态度,不管怎么热情,身上的违和感依旧令人难以忽视。

    奚陵对范营的印象不深,只记得挺开朗的,健谈也爱笑,就是笑起来憨傻憨傻的,连飞虎都能轻易骑到他头上。

    现在的笑容也依旧明朗,可那双平日里阳光灵动的眼睛此刻却迟钝得很,有种眼神跟不上表情的僵硬。

    奚陵沉默地跟着他走了好一会,直到道路渐窄,翻过一块凸起的山体时,才第一次开了口,语速慢吞吞的,闲聊似的漫不经心:“我记得你昨天没跑出来。”

    范营好像愣了一下,好一会才笑了笑,神态自若解释:“跑出来了,只是当时慌不择路,跟你们跑的不是一个方向。”

    “这不,甩掉那些东西以后,我就赶紧过来找你们了。”

    “你们走得可真快啊,我找了好久好久。”

    风雪还是那么大,像昨天一样,走上一会,就冻得人四肢发麻。范营的这条近道也不知道是怎么摸索出来的,越走越偏,越走越崎岖陡峭。

    说最后这句话时,他的声音明显低了一些,调子也拉得很慢,又轻又散,幽幽地在冷风中扩散,有如此刻的雪山,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寒。

    闻言,奚陵停下了步伐。

    断过的腿不适合赶路,尤其是这样不好走的路。

    范营没有回头,却背后长眼般感应到了他的动作,疑惑喊道:“怎么不走了。”

    奚陵沉默,依旧一动不动。

    范营似乎有些着急了,再次催促:“快走,再磨叽就要追不上他们了。”

    奚陵:“跟着你就能追上吗?”

    范营:“……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没跑出来。”

    声音轻缓,奚陵平静陈诉着自己看到的事实:“我看到你被魔蟒咬掉了半个身子。”

    这种伤势,活不下来的。

    “我不明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奚陵语气中带着不解,“明明可以直接杀人,为什么要费尽心机把人弄到山顶跳崖,不嫌麻烦吗?”

    范营前行的背影终于停了下来。

    四下静谧,范营始终没再说话,像是被定住了身体。

    下一刻,他猛然跳了起来,回身冲向了奚陵!

    普通人类显然是跳不了那么高的,惨白空旷的雪地之上,范营的身体看上去是那么的诡异。

    尖利的獠牙随着他血口大张的动作反着寒光,奚陵侧身躲过了这堪称迅猛的一击,轻轻一跃,便跳上了高处一块横贯而出的石头。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无论是范营攻击的动作还是奚陵的反应速度,都快得如同闪电,只在原地留下了一点淡淡的残影。

    方才还金灿灿的阳光在范营被戳破身份的一瞬消失干净,寒风凛冽,阴云蔽日,呼啸的风声凄厉带着呜咽,没了麻痹人心的幻象以后,雪山环境的恶劣终于彻底显露了出来。

    奚陵俯视着底下的范营,脸颊被夹杂着暴雪的狂风刮得刺痛无比。

    平日里一碰就倒的身体此刻巍然不动,磐石般在风中屹立,唯有苍白的脸色仍旧提醒着他的虚弱。

    过两天估计还得再病一回。

    遥遥对峙中,奚陵漫不经心地想。

    下方,“范营”已经彻底没有了人形。

    他的身体显而易见地长长了一截,左突右摆,像蛇类一样摆动着腰肢。一块块的腐肉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掉落,看上去恶心又可怖,像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而最可怖的,还当属他此刻的脸——眼球空瘪,一只垂吊,一只脱落,长出獠牙的血口夸张地大张着,嘴角一路咧到了耳侧。

    狞笑着看着上方的奚陵,“范营”再次攻了上去!

    他动作十分迅捷,野兽般悍然突进,奚陵从容不迫地躲避着,上下翻飞中居然也没落什么下风。

    “你的运气不太好。”挪闪躲避中,奚陵目光左右扫视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而后,伴随着“啪”的一声,他忽然一劈手,徒手卸下了一块尖棱状的石块。

    眨了眨眼,奚陵眼中露出了真切的遗憾:“如果是三天前,我或许还打不过你。”

    下一刻,瘦弱的年轻人瞬移一般,眨眼掠至了怪物的身后!

    并不算尖锐的石块仿佛被授予了神力,轻而易举地扎进了范营的后背,残余的力道在刺穿他以后依旧不减,将怪物直直钉进了山壁!

    雪层滑落,劈头盖脸地砸上“范营”,而此时此刻,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将方才的狞笑收回。

    和那天那个死得很透彻的抬尸人不同,如此严重的伤势并没有让“范营”虚弱很多,他挣扎的动作依旧有力,还有余力转过头,顶着剧痛的身体,狠狠瞪视着奚陵。

    是因为范营已经死过一次了,而抬尸人没死过的原因吗?

    松开握着石棱的手,奚陵近距离观察起怪物不断扭动挣扎的身体。

    他现在的外貌,让奚陵想到了昨天那批凶狠的魔蟒。

    但光是外貌还不足以证明那帮魔蟒就是雪山的死者所化,奚陵想了想,抬手将石棱重新拔了出来。

    一阵痛苦的嚎叫过后,果不其然,范营胸口的伤口开始肉眼可见的缓慢愈合。

    极强的生命力和恢复能力,和昨天的魔蟒也如出一辙。

    奚陵的抿了抿唇。

    人变成蛇……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奚陵有些走神。

    随后,他不太高兴地拉下了脸,抬脚就在“范营”身上狠狠一踹。

    这一脚多少带了点缺德在里面,怪物气疯了,叽哩呱啦一段乱叫,见状,奚陵又记下了一个特征。

    ——看来这坨行尸走肉并没有多少智力,只会一些简单的哄骗。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过明显,正思考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怪物忽然暴起,一把咬向了奚陵!

    奚陵并不在意,抬手准备抵御,却不想,在即将接触到奚陵的前一刻,这东西竟然虚晃一枪,径直冲向了山外——

    他是想跳崖!

    意识到这一点,奚陵立刻追了上去,可“范营”动作太快了,也就是两个喘息之间,就已然高高跃起,即将向下坠去——

    噗——

    嗤——!

    白光乍现,迅如闪电。

    伴随着肉-体划破和血液喷射的声音,跃起的身体头体分离,悬而又悬地坠在了崖边。

    厚重的雪将他层层包裹,像是天然的坟墓,将一切血腥掩盖其中。

    奚陵抬手,接过了回旋而来的白色物品。

    那是一张纸。

    纸张很薄,质量看上去相当不错,其上还写了不少字迹,可惜被殷红的血打湿了一半,看着有些模糊。

    奚陵看着被血弄脏的纸张,非常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可事已至此,挽回再无可能,他也只能将血刺糊拉的纸张叠了起来,重新塞进了怀里。

    密密麻麻的字迹被衣物彻底遮掩,唯有顶端的位置露出了一角,其上内容若隐若现。

    ——“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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