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寂中,果然没有人承认。
白桁倒也不指望他们能敢作敢当,毕竟不少弟子自己都醉得云里雾里的,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见状,他也只能无奈地按了下额角,招呼还清醒的人搀扶一下。
还有人举杯,扬声喊道:“前辈!我再您敬一杯!”
熟悉的杯子再次递到眼前,奚陵立刻用一只手抗拒地捂住嘴巴,嘟嘟囔囔地拒绝:“难喝……”
说完,另一只手却习惯性地伸出去,要去接过酒杯。
白桁让他给逗乐了,赶紧把酒端走,拍了拍奚陵通红的脸蛋:“醒醒,你这是喝了多少?”
“五、八……好多好多……”
到手的酒突然就没了,奚陵一边回答着,一边愣愣地看着手掌,不解又迷茫。
想了半天也没想通,他摇摇头,又去抓荔枝壳,难吃到眉头直皱。
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想过能吐,一脸苦大情深地嚼着,即将咽下之际,被发现不对的白桁单手捏住了脸颊。
他也不嫌脏,全给奚陵抠了出来。
没想到自己稍微不注意就又让他偷摸地吃上了垃圾,白桁头疼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奚陵究竟扒拉了多少荔枝壳来吃。
见他还想伸手,白桁当即语气一冷:“不准吃了!”
他沉下脸的时候还是很有那么几分唬人的劲的,奚陵被吓得一愣,立刻顿住了,小心翼翼把手缩到了背后。
白桁一下就凶不起来了,无奈地揉了一把奚陵的脑袋,盯着他稍显凌乱的发型道:“我先带你去休息。”
说着,便将人拉了起来。
奚陵乖乖地跟着他走,走时还顺了一盘子小奶糕,亦步亦趋地跟在白桁身后。
没想到醉了以后还挺乖。
放心些许,白桁同滴酒没沾的齐玚说了一声,便将醉醺醺的奚陵领了出去。
齐玚下意识答应了,直到白桁走后,才猛然觉得不对。
这人又不是他们玄裕宗的,他怎么就这么让他把他们仙尊给带走了?
他凑到走廊边,看着楼下二人的背影。
好像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已默认,奚陵和白桁是绑定在一块的。
靖水阁并不提供住宿服务,但好在附近的客栈都不算遥远,没多做犹豫,白桁立刻放弃了带着醉鬼折腾回来福客栈的打算,决定就近找个地方落脚。
虽然曾经一起生活过几十年,但其实白桁还从没见过奚陵喝醉,为了以防万一,下楼后白桁没急着出酒楼,而是先找小厮要了碗醒酒汤,递到了奚陵的手上。
没想到一直很配合的奚陵不干了,刚尝了一口,就立刻推了回去。
“我不要。”
“难喝。”
“你要害我。”
被二连拒绝也就算了,还莫名背上一口黑锅,白桁十分冤枉,稀奇地问他:“他们灌你酒你都喝,怎么我给你喝个醒酒汤
都不行?醒酒汤比酒还难喝?”
“因为、因为……”闻言,奚陵想了好久。
被酒气熏出了一层水雾的眼睛满是迷离,半晌,才接着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和你说话,这里,会很奇怪……”
奚陵说着,茫然地捂住了胸口。
见状,白桁拿着碗的手顿住了。
“是吗?怎么个奇怪法?”白桁靠近了一些,低声问道。
看得出他已经尽量让自己平静了,可没什么起伏的声音里,却明显带着压抑。
奚陵冥思苦想。
他脑子本来转得就慢,醉了以后离停止运行也就那么一点,白桁的呼吸热到让他心烦,奚陵不想了,一把推开了白桁的脑袋,郑重地宣布:“我要揍你。”
白桁差点笑出了声。
不过他毫不怀疑要是真笑出来了,奚陵恐怕真的要揍他,于是赶紧压了下去,弯着眸问:“像揍钱高峰那样吗?”
“唔……”
奚陵又慢慢摇了摇头。
不行。
那样会很痛。
太可爱了。
白桁又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酒楼门口的人很多,二人混在其中其实并不醒目,偏偏他们的外貌都太过出众了,一会的时间还是引起了不少人侧目。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三楼一个昏暗的窗后,有两双眼睛已经盯了很久很久。
“你要看的人已经看到了,满意了吗?可以跟我回去了吧?”
一个粗粝的声音响起,烦躁的,带着恼意。
一片安静,他身边的人没有回应。
于是他又道:“要我说,你这师弟也没多惦记你,听说醒了两年了,我也没见他去你坟上拜祭过一下。”
半晌,还是没有回应。
终于,粗粝的声音忍不住了:“喂,你是哑巴吗?我救你可不是让你跟我摆脸色的!”
他说着,似乎做了什么。
有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响起,像是两个人发生了拉扯。
片刻后,另一个人终于出声了。
他声音清冷如霜雪,煞是好听,却只是嘲弄地哼了一声。
须臾,气愤的脚步伴着摔门的声音同时响起。
*
这一头,白桁凭着几个小点心,到底还是将醒酒汤半哄半骗地给奚陵灌下了小半碗。
不过似乎是意识到被骗了,接下来的路程里,奚陵说什么也不愿意让白桁牵着,甚至白桁靠得稍微近了一点,都会被他迈着步躲开。
白桁没有办法,只能和他保持了两个身位的距离,一路紧紧盯着,防止对方走丢。
路上热闹极了。
昌宏大道是这些年才发展起来的,百年前他们的那个时代,这里其实是一片残存着魔气的荒地。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年魔域几乎遍布了整片大陆,没有一座城市可以幸免,永绥城已经是其
间最幸运的几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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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太发展起来,就被当时管理者反应及时地封锁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大部分城池全都沦陷,永绥城却能幸存下来。
但即使处理及时,到底也还是曾经有过魔域,残留的魔气经久不散,根本没办法住人,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荒地,直到后来有了消散魔气的方法,才慢慢的重新利用起来。
就是没想到,最后会发展得这么好,好到打眼一看,除了陌生,还是陌生。
路边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花楼,屋顶之下,坠满了精致鲜艳的花灯,将整条街道照得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人群穿梭其中,吆喝声、打闹声,还有一些楼内传来的丝竹之声。
奚陵醉红着脸,在这从未见识过的繁华中到处张望,像个无意落入人群的小兽一样。
白桁已经尽可能地盯着他了,没想到一个拐角的功夫,奚陵居然还是没影了。
脸色一变,白桁赶紧用了灵力寻人,然而丹田都快瘪了,奚陵的气息还是一无所获。
他是故意躲开他的。
很快,白桁意识到这一点。
人来人往的街道依旧热闹而繁华,他却一动不动,在人群的中央伫立了许久。棱角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异于常人的眼底,却分明闪过了一瞬间的无力与失落。
旋即,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跑向了附近的河流。
这里稍微偏上一点,不过零零散散的,还是有那么点路人,他们都有些好奇地侧目,看着突然这位飞奔起来的黑衣男人。
白桁理也没理,沿着河道一路疾行,终于,在一棵大树下看到了抱着树的奚陵。
悬起来的心可算落了下去,白桁松了口气,先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提出要来这条路上吃饭时,他其实是有那么点私心在的。
——这里有一些他和奚陵的回忆,白桁一直想再来看上一眼。
奚陵应该也是想来的,离开泠霜县那天早上,他去叫奚陵起床的时候,有看见他在一张沾了血迹的纸上写写画画。
纸上字很多,一条一条罗列着,密密麻麻,也不知道写了点什么。
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原则,白桁很快就将目光移开,但还是不小心瞥到了其中的一点。
隐隐约约的,好像是昌宏大道。
于是试探性的,在弟子们纠结去哪家饭馆时,白桁提了下这个地点。
果不其然,一听到这个名字,原本不太想来的奚陵便没再抗拒。
“还以为你没想起来呢。”白桁说着,也上前摸了摸树干,想到了什么似的,眼中的温柔压抑不住。
“都长这么大一棵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多特别的记忆。
那一年奚陵才十五岁,原本黝黑的皮肤彻底不见,容貌比之幼年几乎是翻天覆地变了个样,明明脸上还带着没张开的稚气,冷冷淡淡站在那里,就已经好看得让
人挪不开眼睛。
不过这时的他还残留着幼时的阴影,
对谁都充满了防备心,
陌生人只要靠近,就会遭到奚陵的冷眼攻击,在周围形成了一片真空区域。
但是,白修亦是特殊的。
那天白修亦刚刚伏魔归来,正准备将收集到的魔晶送去仙盟,没想到竟会在永绥城看到奚陵的身影。
他眉毛一皱,刚要兴师问罪是谁把人给带来的,就见到原本小刺猬般谁说话都不搭理的少年忽然站起了身,啪嗒啪嗒跑了过来,用还带了点稚嫩的少年音脆生生喊他:“大师兄!”
看他时的眼睛亮晶晶的,因为比白修亦矮了一头都还有多的缘故,只能高高地仰起头,眼中满满的信任与依赖显得那样清晰,没有半点对待别人时的生人勿近。
大概没有人能不喜欢自己是某个人的例外,众星捧月如白修亦也是一样,见状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此时此刻,不管奚陵开口说什么,他恐怕都会答应。
但是奚陵说:“我想跟你一起去伏魔。”
白修亦眼睛里刚染上的一点笑意瞬间消散,他想也没想,道:“不行。”
顿了顿,又委婉了一下:“你还小,伏魔也太危险了。”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奚陵当初被制成半魔培养时吃了那么多苦头,他知道他对仙盟一直都是很排斥,因而白修亦,乃至整个玄阳门,都从来没想过要让奚陵上战场,去给仙盟卖命。
况且仙盟还有那么一部分脑子进水的蠢货在,万一奚陵半魔的身份暴露,现在还好,时间久了以后,他担心会有人别有用心。
其实他隐隐约约猜到了奚陵突然这样说的原因,但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想去伏魔?”
白修亦很少对奚陵这样严肃,见状,奚陵没有回答,却垂着头,摸了把白桁垂在一旁的胳膊。
纯黑的衣物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奚陵这么一摸,果不其然摸了满手的鲜血。
奚陵绷着脸,嘴巴抿得很紧:“你又受伤了。”
说着,他抬起头,直直盯着白修亦的眼睛。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这是场无声的对峙。最后,是白修亦选择了妥协。
他知道奚陵有多倔,直接回绝对他一点用都没有,甚至还可能适得其反,于是便随手往河边一指,道:“如果你能在那里种出一棵树,我就让你去。”
在曾经是魔域的土地上种树,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奚陵当然清楚这一点,他脸色一变,但见白修亦不为所动,还是咬牙道:“好。”
可白修亦没有想到,仅仅一年以后,奚陵竟然就真在那里种出了一棵树。
更没有想到的是,奚陵还学会了先斩后奏,趁着他不在的功夫,单枪匹马灭了一片魔域,还顺手救了几个仙盟的修士,大放异彩到白修亦刚一回城,就有一个又一个人上来恭喜他玄阳门又出了一个天才。
白修亦表面说说笑笑,语气里洋溢着对奚陵的骄傲,在树下找到对方时,却
立刻换了副面孔,劈头盖脸就将奚陵痛训了一顿。
原本高高兴兴想要告诉大师兄自己做到了的奚陵被他训得一懵,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这时候可还没经过后面的磨难,年轻得能掐出水来,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当即嘴一扁,眼里盛上了水雾。
白修亦剩下的话瞬间就卡住了,半晌,板着脸道:“我说错了吗?”
奚陵倔强摇头:“没有。”
“那你哭什么?”
奚陵也不知道。
就是很气,也很委屈。
可他又不愿意示弱,便压着哭腔控诉:“我受伤了,你看都不看。”
白修亦的冷脸这下是真的维持不下去了,立刻忘记了自己还在训人的事情,拉着奚陵给他疗伤。
伤在肩膀,不重,之前是被衣服挡住了,所以看不见。
但扒开衣服以后,又确实是有那么点吓人。
疗伤时,他突然发现奚陵衣服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
白修亦有些奇怪地摸了出来,居然是一条项链。
项链是用某种兽牙穿制而成的,老实说,其实做得挺粗糙的,好在被拔牙的倒霉蛋牙还挺齐,因而看上去卖相还是可以。
正经做首饰的人这么个手艺恐怕活不下去,白修亦很快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奚陵自己做的。
至于做这个的原因,不外乎两种。
一种是剿灭了人生中第一个魔域,想要留下来当做战利品。
但是他并没有佩戴在自己身上,奚陵也不是有情调到会给自己做项链的人,那么这个可能性排除,就只剩下了另一种。
——他是想送给某个人当纪念。
这个人每次出去伏魔,都会给奚陵带点吃吃喝喝的小礼物,现在他终于也能自己伏魔了,于是想要回礼,这合情合理。
完美推出了真相,但是很可惜,奚陵在气头上,他不给了。
一把夺过了兽牙项链,半大的少年满腔怒火,哼哧哼哧把它埋到了树下。
白修亦眼睁睁看着,想要阻止,却被奚陵转过头警告:“你不准挖!”
“好好好,不挖不挖。”
记忆的最后,白修亦拿他没辙,只能摆了摆手。
而现在,时光流转,人还是当年的人,树还是当年的树。
只是树已经大到枝繁叶茂,蔽日遮天,人也一个变换了容貌,一个长大成熟,再不复当年的少年模样。
白桁走过去,看着抱着树的奚陵。
他好像快睡着了,脸颊紧紧贴着树干,闭着眼,嘀嘀咕咕。
一时间,他简直不忍心打扰奚陵的睡眠。
但是在这里睡觉不是个事,他拍了拍奚陵比之前还要红上几分的脸,低声道:“乖,我们回去再睡。”
好一会,奚陵才茫然地睁开了眼。
试图将他从树上扒拉下来,白桁笑道:“还认得我是谁吗?”
奚陵迷蒙地看他
。
靖水阁提供的酒后劲出乎意料的大,他现在看人都是花的,脑子也嗡嗡作响。
这个人……好熟悉啊……
奚陵想了好久好久。
忽然,他松开树,一把抱住了白桁。
白桁被他这石破天惊地一抱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还没反应过来奚陵这又是整的哪出,手就已下意识地想要回抱住,却在这时,听见奚陵黏黏糊糊的声音响了起来。
“大师兄……”
闻言,白桁抬起的手愣愣地僵在原地。
“……你叫我什么?”
他屏住呼吸,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奚陵没太听清,蹭了下他的脖子,习惯性跟他分享最近的事。
“今天,有人讨论我有没有道侣……”
“但是,我不记得了……嗝!”他打了个酒嗝,不舒服地将白桁又搂紧了一些,“大师兄……我……有没有啊?”
白桁沉默。
他僵住的手终于放了下来,轻轻搭在奚陵的腰间,先深吸了一口气,才轻声道:“没有。清芜仙尊,并未结过道契。”
“……啊。”奚陵懵懵懂懂地回应了一声。
大庭广众,男男相拥,已经有路过的人指指点点了,但是两人谁都没有松手的意思。
最后还是奚陵稍稍松开了白桁一点,顶着一张潮红的脸,慢吞吞盯着他开口:“可是今天,有个讨厌鬼给我讲了一支舞。”
他脑袋疼,不舒服地按住:“我当时觉得……我好像……也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是吗?”
白桁垂着眸,温声应道。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抖。
“唔……”
是吗?
奚陵想不起来了。
如同忽然抱住白桁那样,他又猛地松开了他,折返到树下,用那双干净白皙的手焦急地抠挖着泥土。
温暖的怀抱猝不及防又消失了,白桁沉默地看着奚陵忙碌的背影。
须臾,他又靠了过去,拍拍奚陵的肩。
奚陵不解回头,但白桁却没说话。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奚陵疑惑了一瞬,便吝啬地收回了对白桁的注意力,重新挖起了那个一会功夫,就已然不浅的土坑。
这一次,他刚一探手,就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奇怪,方才好像挖过这里,明明什么也没有。
浅淡的迷惑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奚陵晕乎乎抛到了脑后。
很快,一条兽牙项链出现在眼前。
项链从土里挖出来,却并不太脏,每颗牙齿表面细腻光滑,像是曾被人盘弄过好久那样。
奚陵惊喜地将项链挂在了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