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桓的话似乎别有用意。
宿音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向窗外看去。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从这里望到村口,能看到那里多了几个黑乎乎的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宿音又想起了初来乍到时,村长对江桓说的那句话。
“不知道村里不能带外人来吗?”
巫术是荒石村的秘密,知道秘密的就会被归类为自己人。
而秘密通常都需要保守——保守秘密的最好方式就是让知情人隐绝于人前。
宿音倏然扭头,看向江桓。
若有所感,江桓转过头来,蓝黑色的眼眸亮似星辰,说出口的话令人遍体身寒。
“音音,你就留在这里吧。我们对待你,会像对待真正的神女那样。”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宿音闭了闭眼,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
现在形势不明,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直接踹了一脚过去:“滚!”
骂走江桓之后,宿音就径直上了村长家二楼的天台。却发现这里竟然落了锁,连个缝都没留下!
防得还挺严实^^。
宿音捏着没有信号连紧急电话都打不出去的手机,磨了磨牙根,无语凝噎。
想了想,她什么东西都没带,和平常闲逛一样去了村口。
“神女,您要去哪儿?”
一见到她,守在村口的几个年轻小伙就迎了上来。
宿音冲他们微微弯眸,笑容仿佛沁了蜜一样甜:“我想出去买点东西。”
几人差点看直了眼,但在听到她话里的内容后,却立马肃整了神色,难为情地道:“现在外面不安全,村长特意嘱咐不能让您出村。您要买什么东西,可以让村子里其他人代劳。”
呵呵。外面不安全?分明是村里更不安全吧?
宿音脸色一变,刻意露出冷若冰霜的神色,微扬着下巴逼视面前几人:“怎么,你们是想对我进行非法拘禁?”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他们没听懂宿音话里的意思,但不妨碍他们看懂了宿音的不高兴。
触怒神女可是大忌!
其中一个长相憨厚的大高个涨红了脸,连忙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我们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少女神色缓和,又恢复了甜美的笑颜:“那就麻烦你们让开,让我出去一下好吗?我只是去买东西,又不是不回来了。”
“啊这……”憨厚的大高个摇摆不定。
宿音正要加把劲,却听身后传来了村长的声音。
“神女,出去的路不好走,您要是想出去,明天我叫车来送您行吗?”
宿音回身,定定看向村长。
好半晌,什么也没说,便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留在原地的村长瞪着虎目,在几个年轻小伙身上绕了一圈:“你
们啊你们!”
宿音回去时走得不快,绕道去往了祠堂。
看村里人这副架势,是铁了心不会让她离开了。
虽说等到她失踪的时日一久,历城那边就会发现不对,但那是之后的事情了,当下处境仍不容乐观。
值得庆幸的是,村子里的人似乎只是想让她留在这里,没打算对她做什么,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
既然这样,不如在村子里探究一下。毕竟现在都把她当成自己人了,总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吧?
要是能弄清楚巫术的原理,回去破除封泽身上什么乱七八糟的诅咒,也不算白来一趟。
宿音来到祠堂敲门,开门的还是上次那个村民。不过这次她没受到任何阻拦就直接进去了。
别的不说,祠堂里凉意幽幽的环境很适合夏日避暑。
宿音在上次匆匆而过的庭院里转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
走到大殿,里面的布置和那天别无二致,只是少了摆放在供桌前面空地上的凉椅。
此刻正有几个人在祭拜中央的神像。
这些人都是宿音上次见到过的念咒的那些村民,他们双手合十,心无旁骛,虔诚无比,就连宿音进来了也没有发现。
看着那尊脸上空白一片、没有五官的神像,宿音点了点下唇。
很难想象,现代社会,这种在各种典籍里都没有记载的虚构神明还能在民间拥有这么高的声望,香火供奉连绵不绝。
“窸窸窣窣。”
就在宿音沉思间,一道极其细微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她凝神细听,巡视一圈,找到了声音来源——大殿角落里倒扣着的封闭器皿。
有一就有二,伴随着最开始那道窸窸窣窣,大殿内很快就响起了越来越多这种声音,像是数不清的虫蚁在地上蠕动摩擦,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虫蚁?
宿音盯着那些封闭器皿的双眸划过一抹流光。这些东西里装的全都是虫蚁?
就在这时,神像前跪拜的几人也停了下来,他们转过身看到宿音先是一愣,随即面带笑容地行礼:“@#&……^$%?”
宿音没听懂,眨了眨眼,不动声色道:“不用管我,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几人点点头,转身开始忙活起来——揭开大殿四周的器皿,仔细观看底下的虫子,时不时用手轻柔地翻个面,同时掏出笔和小本本,记录着什么。
要不是对象是一只虫子,简直像在进行某项不太严谨的科学研究。
静静看了一会儿,宿音肯定了自己那个看似荒谬但现在看来很合理的猜测,转身离开了大殿。
在她走后,原本兢兢业业检查虫子生理活动的几人顿时松懈下来。
“呼!神女总算走了,不然我都不敢大喘气。”
“切,有那么可怕吗?我看神女大人分明就很温柔可亲。”
“那是可不可怕的事儿吗?那是……算了,跟你说
了你也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刚才那副矫揉造作的样儿,不就是想在神女大人面前博个好印象吗?”
“够了,别吵了。蛊虫清醒之后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当心吵到了它们村长找我们算账……”
……
宿音回到村长家之后,又上了一趟二楼。可惜的是,这里仍然上着锁。
晚饭的时候,江桓着从村外采购的食物,敲响了宿音的房门。
“你来干什么?”
少女漂亮的脸蛋上神情冷淡,往日的温言笑语仿佛都成了过眼云烟。
江桓脸上挂着的笑容微微凝滞,但不过一瞬就恢复如常。
“音音,我是来给你送饭的。你不要对我这么……排斥。”
宿音双手抱胸,“来送饭的?难道你不是被他们请来当说客的?”
“好吧,你猜对了。”江桓似是苦笑了一下,“能让我先进来把饭菜放下吗?”
宿音定定地看着他蓝黑色的眼睛。
几分钟之后,二人在茶几的两边落座。
“音音,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但荒石村真的太需要一个神女了。”江桓低垂着脑袋,放在腿上的手摩挲着棉麻长裤,莫名显出几分局促。
不知怎的,宿音想起了宋臻。
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这样,和她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坐立难安。
不知道他手上的项目结束没有,有没有发现她已经十一个小时没给他发过消息了……
视线转到眼前消瘦青年的身上,宿音幽幽一叹。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是比狗都大。
“……就这样,村民们对神女产生了怀疑,他们的信仰发生了动摇,只有你留在这里,才能让荒石村的神话继续延续下去。”
江桓说到这里,抬起头来,“音音,留下来吧,所有人都会奉你若神明!”
听起来很诱人,成为一个村子里所有民众的信仰,但是——
“如果我留下来当荒石村的神女,你们会满足我的所有要求吗?”
男人蓝黑色的眼眸里隐隐闪现亮光:“当然!”
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宿音笑了笑,“那让我出村吧,就现在。”
“……”
回应宿音的是江桓头顶的发旋和一阵沉默。
她毫不意外地眨眨眼。
“连自由都没有,成为神又有什么用呢?”
“好了,我们现在来说说你的事吧,江桓。你真的很会骗人。”
话落,江桓猛然抬头,眼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音音,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
“是吗?”宿音嫣然一笑,露出一排锃亮的小白牙,“那你怎么没把你刻意引诱我来荒石村的事情也讲讲?”
江桓浑身抖动一下,迅速别开眼,眼神游移,半天找不到一个着力点。
“你之前在唯信上天天给我
发南水镇的风景照,赞叹这边的景色有多么多么美好,应该是想让我过来旅游吧?”
“后面我真的来了,你一定欣喜若狂。但这还不够,你的最终目的是把我引进荒石村,所以你在我住的房间里抛洒了许多虫尸,让我不敢再住下去,只能另外选择住处。”
“到了这个时候,你又假装随口一说提议来荒石村。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对吗?”
听到少女娓娓道来的声音,江桓只觉得嗓子干涩,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滚。
片刻后,他才出声问道:“你怎么发觉的?”
宿音歪头看着他:“我们第一次住的酒店出现了虫尸已经很奇怪了,第二次住民宿又出现了,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不过那个时候我只是对你有所怀疑,正好我们的目的地一样,我就顺着你给的方向走了。”
“真正确定是因为我今天去了一趟祠堂。荒石村盛行的不是巫术,而是蛊术。这两者虽然在传说里总是相伴相生,但差别还是挺大的,从小生活在荒石村里的你不可能不知道。”
“但在我之前质问你的时候,你只说荒石村存在巫术,半点没提及蛊术。我猜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你担心我由蛊虫联想到酒店里的虫尸吧?”
江桓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摩挲得更厉害了:“还有呢?”
“你还想听啊?下面的要收费了。”
宿音盘坐在沙发上,杵在大腿上的一只手托着腮,“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你认识苏小小吗?”
少女嗓音清甜,虽然是问话,语气却很笃定。
江桓:“苏闵秀是我的姐姐,苏小小是我的侄女……这个你又是怎么猜到的?”
宿音原本不想满足他的好奇心,但想到自己后面还有话要问,就耐着性子回答了。
“那天提到苏闵秀的时候,你很震惊,问了一句‘你才是她的女儿’,这不太符合常理。你要是第一次听说苏闵秀的女儿,就不会用‘才’这个字。”
江桓回忆了一下,隐约记得自己好像确实说过这么一句话。
宿音:“我还有一个问题,苏小小是不是也修习了蛊术?”
“没有。”江桓摇头否定,“不过……她求着我给了她两只蛊。”
“什么蛊?”
“两只都是情花蛊,可以让中蛊之人爱上下蛊者。”
“有什么破解方法?”
江桓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他那双蓝黑色的眼眸像是被什么点燃,亮得像黑夜里的萤火。
“我知道你会问这个,音音。所以我早就为你准备好了答案。”
宿音蹙起眉,觉得眼前的男人有点不正常。
下一瞬,她的预感成了真。
江桓清瘦的双颊微微凹陷,以往他脸上过于丰富的表情很难让人注意到这一点,现在倒是异常明显。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是有意顺着我,还以为是我那蹩脚的计划成功了。直
到你说你是苏小小的朋友,还提到了巫术,我才意识到,你来荒石村恐怕另有目的。”
“你应该也能猜到,我和苏小小其实一直保持着联系。发现不对劲之后,我轻易就从她那里得知了你的身份……你是为了封泽来的吧?”
“当然,不是也没关系。无论为了谁,只要你能留下来就行。”
江桓的话几乎相当于明牌,无非就是——想要解除封泽身上的情花蛊,就必须留在荒石村。
宿音迷惑又不解:“你为什么非要让我留下来呢?”
“因为不想让你离开。”
宿音:“……”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
“荒石村有规矩,每个村民一辈子只能出去二次。我的二次机会都用完了,不能再出去了。”江桓认真解释起来,“我第一次出去是为了救我姐姐江闵秀,她所嫁非人,被那个畜生家暴,我逼着她离了婚。”
“第二次出去是我姐姐去世,我按照她的嘱托安顿了苏小小,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浪荡了大半年才决定回来,然后……就在飞机上遇到了你。第二次,就是去南水镇做你的导游。”
宿音双眼睁得圆溜溜的,不可思议地看向江桓。
“你自己不能出村了,就不许别人出村?”
年轻男人顿时急了,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留在村里。”
顿了顿,他仿佛蕴着一片神秘海域的双眸自然而然流露出惊叹之色。
“在飞机上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属于荒石村的。”
“呵呵……”
宿音很佩服自己,都这个时候了还笑得出来,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乐天派。
见状,江桓攥了攥渗出汗水的手心,平复着莫名紧张的心跳:“我知道,仅凭荒石村的这些村民是留不住你的。你就像一阵风,谁也抓不住,除非你自己愿意停留。”
“你都这么说了,又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了封泽留下来?”
“封家对你很好,在你爸去世之后还花钱供你去国外留学,封泽又是封家唯一的儿子,你不会弃他于不顾的。”
江桓说得很肯定,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宿音,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水都无暇顾及。
宿音失语片刻,正要张嘴说话,却被他打断,又补充了一句,“整个荒石村除了我,没人知道解开情花蛊的方法。”
言下之意:答应我的请求吧。
虽然男人的神情很镇定,但宿音确信,自己从对方那双蓝黑色的瞳孔里看到了脆弱的祈求。
但是……谁不脆弱?她也很脆弱的好吗?她被车撞了也是会死的!
现在没有车,可江桓的嘴就是车祸现场。
“你对我和封家之间的事了解得很清楚。但是,我就是我,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
宿音坐直身,缓缓靠在沙发上。
她自认为没那么伟大,要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封父封母还有可能,至于封泽……以前不提,现在就算了吧。
江桓呼吸一窒,强烈的失重感袭来,让他从幻想的美梦中惊醒。
纵使对少女的回答早有预料,但当亲耳听到,他仍觉得失落。
额头上的汗珠再也支撑不住,倏忽滑落进眼眶。
太酸太涩了。
江桓动了动眼皮。
耳畔传来少女疑惑的声音。
“你怎么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