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神尊当即便要发作,被身旁的青溟真王按下。
他唇畔笑意不变。
来之前他便已经料想过会有这样的局面。
赤水濯缨虽然是以人族质子的身份来到了上清天宫,但上清天宫那都是一群什么神仙?
假仁义,装清高,明明是一群死后才得以飞升的凡人,却真将自己当成了正儿八经的神仙,端着那副克己复礼的架子,好似这样就能洗清那一身肮脏粗鄙的凡人味儿。
所以他们对赤水濯缨不会差。
不仅不差,他还打听到,上清天后对这位质子公主似乎还颇有偏爱,让她从少光天搬去了万象殿,还让天医府的炎君给她治好了病恹恹的身体。
可惜,再偏爱也仅限于此了。
上清天规森严,上清天后没有给她任何超越天规的特权。
因为这点,每一届飞升至上清的仙人之中,都有人投奔他们须弥仙境。
哪怕论战力,因血脉愈发稀薄而衰败的须弥仙境,要稍逊上清天宫一筹,但论待遇,须弥仙境可比上清骄奢淫逸得多。
就好像青溟真王其实连见都没见过神女莺楚,但依然会来上清天宫替她撑腰。
不管是谁,只要是须弥仙境的人,就容不得被外人欺负。
他们不会同旁人讲道理。
因为须弥就是正统,他们就该是这天下的道理。
“既然两位神君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说说天规上有的。”
青溟真王袖手一挥,大殿上空陡然变换成了浩渺星海,而星海之中,又有无数星点闪烁明灭,连接成线,形成无数难解的图像。
学子们多数不知道这是什么,好奇问:
“这星图是什么意思?”
唯有擅推演卜卦一道的叶时韫怔怔开口:
“是九曜星宫的万象天衍术。”
当初仙界还未有须弥上清之分时,九曜星宫便已存在这天地之间。
人间有与仙界感应沟通的祭司,仙界也有参悟天道至理的灵官。
这种灵官便执掌九曜星宫,通过星海变换,来参悟天道之意。
昼夜更替,日月轮转,风候节气,这些是天道。
凡人命数,仙人天劫,自然劫难,这些也是天道。
九曜星宫的力量很强大,却也不是一般人能掌控的。
一靠血脉,需要是祖神或者母神的后裔,二靠还要天赋,所以九曜星宫闭门万年,直到这一代出了个青溟真王,九曜星宫才重新有了主人。
——虽然只是半个主人,但也已经足够令须弥仙境振奋了。
不过此刻,他解读的并不是天道之意,而是人间一个寻常凡人的命数。
“按照万象天衍术的推算结果,那位名叫仲衔青的凡女,原本的命数是作为王府郡主长大,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普普通通的过完这一生。”
“而如今,仲衔青因为赤水
濯缨的一封引荐信,成了王府世子,拜入至微圣人门下,十八岁这年回到王府,却迟迟不肯交还世子身份,还与朝中其他至微圣人的弟子结交成党。”
“再这么发展下去,她恐怕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端王世子,之后再继任端王之位,成为大雍朝第一个女王爷——”
说到此处,原本慵懒窝在椅子里的青年眸光锐利几l分。
“如果九曜星宫的卦象没有算错,仲衔青两次祈愿,都只是想求神仙救她性命,赤水濯缨回应信徒的祈愿,只需救她性命即可,何至于要对她的命数造成如此大的改变?”
青溟真王这番话一出,殿内上清众仙神色微变。
这位年轻的真王,来上清天宫的这一趟绝不是单纯的为了一个神女莺楚,也不是为了一个赤水濯缨。
果然,他从椅子里缓缓起身,踱步走到大殿中央。
不仅没有放缓语速,反而一改方才的慵懒闲散,咄咄逼人道:
“上清天宫一贯以至公无私、严刑峻法著称,纵容手底下的神仙对人间界造成如此大的影响,这就是你们的公正?”
“还是说,因为她是天后娘娘所收的义女,所以上清天宫法也不严了,仙也徇私了?”
他声音不高,但每一句话,却都如极锋利的刀片,切到了最要害之处。
上清天宫如此严苛,在人间界的话本里声名狼藉,多以反派身份出现,却还能得到人族香火供奉多年。
其根基就在于公正和恪尽职守。
上一次神女莺楚害死摇光城百姓,让上清天宫背了一口黑锅,至今在人间界都还未完全洗清污名。
现在又指出上清天宫偏私天后义女。
这个罪名如果坐实,那么就连仙界其他各族也会开始质疑上清天宫的公正性。
清源神君微微蹙眉,封离神君更是怒目圆睁。
糟了。
此人根本没有打算来跟他们拼武力,他是来拼脑子的!
说完这话,青溟真王的视线落在后殿处,他轻笑道:
“濯缨公主,你自己说,此事算不算违反天规?该不该接受惩处?”
濯缨还没开口,伏曜先忍不住从后殿大步而出。
“要论罪可以啊,先从你们须弥仙境论起!”
白衣金带的太子殿下气势丝毫不弱,义正言辞地叱骂道:
“停云擅自篡改神女莺楚的命格,荒海的赤水昭粹受了你们的支使砸了濯缨的宫观,还在仲莺莺不是她信徒的情况下私自与她往来,这些你怎么不算!”
青溟真王半点不惧,故作为难:
“停云已受了天规处罚,而赤水昭粹……她和她姐姐之间的恩怨,恐怕算不到我们须弥仙境的头上吧?”
……他竟完全不认!
伏曜气喘如牛,自知这人论起头脑来道行颇深,上清天宫恐怕找不出几l个能与他过招的,立刻后退一步。
“濯缨,愣着干什么,快反驳他!”
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冲后面的濯缨使眼色。
然而濯缨并没有在听他们毫无意义的争辩。
她的视线落在头顶的浩渺星河上。
风候节气,日月轮转,此为天道。
这难以计数的星辰,便能算出天道之意,算出凡人命运吗?
濯缨看得愈发入神。
耳畔的争执声渐渐远去,恢弘浩瀚的星辰倒映在她眼底,分解成天地间的万象森罗,和无数晦涩谶语。
这在旁人眼中难以理解的纷乱星图,却在濯缨的脑海中拆解成一幅幅卦象。
一象,日月循环,周而复始。
一象,天有日月,地有山川。
而刚刚被青溟真王拆解出的仲衔青的星图卦象,她起初不解,可冥冥之中,又似有一双手,替她拨开了眼前迷雾——
然后,她看见了青溟真王眼中的世界。
“濯缨公主久久不语,是也觉得我说得没错,所以在忏悔罪过吗?”
一道呼唤她的声音将神思已沉入星海的她唤醒。
所有人都看向了出现在殿内的濯缨。
“其实濯缨公主这点小事,若是在我们须弥仙境完全不是问题,毕竟我们须弥仙境可不像上清天宫这般惺惺作态。”
青溟真王笑盈盈地望向濯缨,身上松绿色的衣袍显得他气质阴郁,说话也带着几l分阴阳怪气。
“可惜啊,濯缨公主如今身处上清天宫,只怕是要从严处置,才能成全这些老古板的名声——”
“既然如此,你要招揽我吗?”
濯缨淡声开口。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扶桑学宫的学子和其余上清众仙都愕然看着濯缨的身影。
她方才说什么?
她的一句话,就将青溟真王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打断,他敛去笑意,视线紧盯着眼前容色殊丽,眉眼淡然若白芍的女子。
“濯缨公主这是在诈我?”
与聪明人说话,濯缨不打算绕弯子,她上前几l步:
“须弥仙境与上清天宫不睦已久,如果我站在上清天宫那边的话,你们会很头疼吧?如你所说,我和上清天宫的名声相比起来,他们当然会选择自己的名声,我可不想被他们牺牲。”
“濯缨——”封离神君霍然起身,“你既没做错事,我们又怎么会推你出去顶罪,别听他胡说八道!”
重明神尊冷嗤了一声,停云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打量着濯缨。
唯有青溟真王用一种似要挖出她心脏般的眼神审视着她。
“空口白牙的就要投靠我们须弥?濯缨公主,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濯缨轻笑:“我倒是有一份自荐礼,只怕你不敢收。”
她看向半空中点点星芒汇聚而成的人间景象。
“我现在就以上清罪仙的身份下凡,替你们除掉仲衔青这个祸患,来赎清我过度干涉人间事务的罪过,神君以为如何
?”
青溟真王笑出了声。
“濯缨公主莫不是自恃聪明,便把别人当做傻子?”
“你的主意听起来倒是不错,可你怎么会除掉仲衔青,她是你的信徒,是你一步步让她从一个农户村姑成为了王府世子——”
濯缨道:“可以心魔誓为凭。”
心魔誓乃基础法诀之一。
虽然基础,可效果巨大,如违誓言,轻则发疯入魔,重则仙根尽断,永为废人。
扶桑学宫的学子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啊?怎么就要除掉仲衔青啦?
怎么连心魔誓都来了?
不会吧?濯缨公主该不会真的要倒戈须弥吧??
几l位神君并不是那些单纯学子,他们很清楚濯缨想做什么。
炎君立刻出声制止:
“不可!你付出了那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才换来了修炼的机会,怎可拿自己的前程做赌!”
清源神君也皱眉道:
“这是上清天宫与须弥仙境之间的恩怨,与你无关,还不退下!”
濯缨却不为所动,直视着青溟真王。
他似乎有些看不清这位人族公主的想法,总觉得是一个极危险的陷阱。
但她所提出的主意,又实在是诱人。
“……你先立个心魔誓我瞧瞧。”
青溟真王眯了眯眼。
濯缨略略思索了一下,笑道:
“直接杀掉仲衔青,天道孽力反噬恐怕会要了我的命,不如——就让仲衔青永失所爱,一生都要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孤寂,再帮助仲莺莺与她的心上人长相厮守,如何?”
青溟真王的眉头松了松。
听上去不错。
神女莺楚如今十八岁,最大的愿望早已不是与仲衔青争几l件衣裳,争父亲宠爱这点事了。
他解读天道给莺楚设下的劫难后,得知天道除了让她这一世出身贫寒之外,还有设下了一个“她所爱之人永远不会爱她”的情劫。
所以,这一世在天道的安排下,神女莺楚转世投胎的心上人竟与仲衔青情投意合,让仲莺莺尝尽了爱而不得的痛苦。
现在赤水濯缨说,她会让仲衔青永失所爱,让仲莺莺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这正合他意。
要不是知道这仙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解读星图,他都要以为赤水濯缨方才在星图中看出了什么端倪。
只可惜,要是这样,就不能动摇上清天宫的根基了。
青溟真王略一思索,又想——
不如邀仙界各族共观?
让他们看看,上清想要徇私庇护的仙人,被他们须弥揭穿之后,是如何灰头土脸的下凡赎罪的。
重明神尊虽然头脑简单,但他有种直觉。
这个赤水濯缨是个聪明人,她真会那么容易投诚?
他对青溟真王道:“青溟,你可要当心,这个人族公主心眼多着呢……”
青溟真王抬手打断他:
“只要她立下心魔誓,就不怕她反悔。”
他知道赤水濯缨心机深沉,但正因为是聪明人,才会识时务,而不会像上清天宫那些仙人一样不识趣。
退一万步,即便她有心机,能完成她答应的这几l件事,他们也不算吃亏。
不仅不亏,还能兵不血刃的完成目标,可谓血赚。
发完心魔誓的濯缨也同样觉得自己血赚。
她为了功德值,神女莺楚这件事她原本就非参与不可。
现在还能顺手替上清天宫解决一个大麻烦,他们必定大为感动。
至于所谓的心魔誓——
拥万里江山,当然是要享无边孤单的。
而让仲衔青错失毕生所爱,只能日夜与面首缅怀旧情人,应该也不失为一种天大的惩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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