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点仙气,迷踪阵支起来!”
“这片祥云不好看,再换两片好看的。”
“风!风太大了,能把裙子吹起来就行,不是叫你把人吹起来!”
叶时韫手忙脚乱地配合着伏曜的调令,和谢策玄一起为濯缨的仙女下凡造势。
他们上清仙人下凡见信徒,从来都是把自己这个人带去就可以了。
像某些以水运土木之术成仙的仙人,有时候甚至脚还没踩实地面,裤脚就已经挽起来准备上工干活了,什么时候有过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她朴素的仙人观受到了一点小小冲击。
“太子殿下,你做这些事怎么这么熟练啊?”
伏曜当然不承认这是他从须弥仙境的仙人身上学到的,须弥仙人修行不行,但是搞这些排场真是一等一的花样百出。
他搬出濯缨第一次让他帮忙造势时的话:
“因为时代变了,就算是神仙也要会包装自己,才能让凡人对我们的专业性表示信服,明不明白?”
叶时韫摇摇头,一脸清澈的愚蠢。
金车云辇内的谢策玄没在听两人的对话,他挑开车帘,专心瞧着底下的动静。
濯缨的隐身术修得还不错,除了眼前的春莺能够看见她,不管是西海龙女还是那个所谓的邪魔转世,都没有察觉到她的降临。
春莺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可开口才发现自己被人施了闭口咒,说不出话。
耳畔的雨师瑶还在喋喋不休地劝她:
“……星澜身世凄苦,从小受尽欺凌折辱,没有人教他如何做一个好人,他才只能以过激的手段来保护自己,可他的本性并不坏,你不能践踏他的真心……”
春莺仍然不说话,只怔怔看着立于浮空中冲她比了个噤声手势的仙子。
她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待到雨师瑶终于放弃与她沟通,转而去缠着厉星澜时,春莺毫不犹豫地跑到一处无人的空地,嗓音颤抖地问:
“仙子可是听见我的祈祷而来?”
濯缨沐浴在柔和的晚霞之下,温声问:
“方才那个,就是你不惜用厌胜之术想要除掉的仇人?”
春莺浑身一僵。
她虽然不通术法,但到底是西海龙女的婢女,对仙族之事多少有所了解,和那些对上清颇多误解的凡人不同,上清仙人心善多怜悯,是仙族心照不宣的事实。
那么仙人会不会不是来帮她的?
她对西海龙女使用了厌胜之术,仙人是来惩罚她的吗?
“仙子莫怪,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春莺越说越觉得心里没底。
然而那仙姿玉质的美人轻轻落在她面前,并无怪罪的语气,只是噙着一点笑意问:
“除了厌胜之术,你还为你自己做了些什么努力?”
她用了努力这两个字,而不是手段。
伏跪在地的春莺敏锐地察觉到这二者的不同之处,她想?_[(,既然仙人都来过问此事,无非是她自己说还是被仙人查出来的区别。
与其这样,还不如她自己坦诚一些。
“……还有一件……”
春莺在做这件事时没有半点迟疑,即便雨师瑶亲口质问她,她也敢理直气壮地与她分辨,可当这位仙子温声细语的问起,春莺却觉得格外羞惭。
“厉星澜之所以会喜欢我,是因为他将当初在他垂危之际救了他的人,认成是我,而他向我求证时,我并没有否认。”
金车云辇里的二人皆有些意外。
伏曜眉头紧蹙:“雨师瑶对一个魔头动心纵然不对,但这个春莺李代桃僵,冒领他人功劳,品性也有瑕疵。”
谢策玄托着腮打了个哈欠。
“她是肉体凡胎,又不是什么神仙圣人,谁没点瑕疵,有的浑身都是瑕疵还能做仙人呢。”
叶时韫低头在芥子袋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本书。
伏曜问:“这什么?”
“濯缨公主之前从人间界带回来的话本,上次见她在看,我就借来看两眼,你们等会儿……找到了!”
叶时韫将话本放到某一页,给他们瞧:
“我就说这段似曾相识,这不是人间界最流行的话本里的经典桥段吗?男女主角中间必须有一个恶毒配角给两人制造误会,这本刚好就是恶毒配角冒领女主角的功劳,男主角错爱他人,一番虐恋情深,最后真相大白——”
伏曜来了点兴趣,问:“然后呢?”
“然后——”
叶时韫瞄了一眼底下的两人。
“然后恶毒女配和她的帮手被男主角乱刀砍死,女主原谅男主,两人和和美美大团圆。”
伏曜:“……我现在就去把那个什么厉星澜给杀了!”
濯缨垂眸看着面前深深俯首的背影。
“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要这么做吗?是嫉妒?还是你喜欢那个厉星……”
“不!”
春莺猛地抬头,愤然道:
“我承认,我羡慕龙女生而为仙,自幼锦衣玉食,她想要什么,都有人为她捧到眼前,我也知道,人各有路,我改变不了我的出身,但我可以争取我能够得到的东西——”
“可她就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自己讨好一个邪魔不够,还要讨好邪魔的妖仆,我不想嫁人,不想与一只妖谈情说爱,我想识文断句,想修行仙法,明明是她从小对我说,她把我当做姐妹看待,又为何要将我像宠物一样拿去与一只妖配种!”
清秀的面庞上凝着深深的恨意,泪珠从她眼中大颗滑落。
眼泪并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一个人被逼到无路可退的绝望。
她身为奴仆,生杀皆在主人一念之间。
即便她用了这些手段,她也清楚,厌胜之术对于身负仙根的龙女而言无足轻重,而她的李代桃僵也只能瞒住一时
。
像她这样命贱如蝼蚁的凡人,一个高高在上的龙女真想要碾死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但即便如此——
猪牛在被宰杀前仍有反抗之念,她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就只能眼看着刀落在脖颈上,连挣扎都不能挣扎一次吗?
濯缨无声地轻笑。
“看来你对自己所为,没有半分后悔。”
春莺浑身轻颤,过了好会儿,她才道:
“我知道这不对,可是,我不后悔。”
说到此处,春莺已从方才的欢欣雀跃,渐渐变得心如死灰。
仙人只会帮助心地善良的好人,或是身份尊贵的神女帝子,她这样用尽下作手段的卑贱之人,仙人不将她诛杀便已是大发仁慈了。
思及此,春莺抬起头望着濯缨道:
“春莺自知罪孽深重,若仙子想要惩恶扬善,春莺没有二话,只希望仙子能够大发慈悲,亲自处置我,不要将我交给龙女,春莺感激不尽。”
谢策玄看到这里扬唇轻笑。
算了吧,如果来这里的是别的仙人,恐怕确实会惩戒她,但偏偏来的是赤水濯缨。
如他所料,濯缨不仅没有任何谴责之色,反而露出一个颇为欣赏的表情:
“我来的确是要惩恶扬善的,但要惩的恶只有一个——”
不是春莺,也不是西海龙女。
在真正的归墟魔头转世厉星澜面前,谁的恶,能比得上他?
-
昆仑山的小师妹又来洗衣房了。
洗衣房的几个仆役见到雨师瑶,皆满脸堆笑地恭敬见礼,但是转头见她如鸟雀般扑向角落里的厉星澜时,他们的神色从恭敬转为了揶揄和淡淡的鄙夷。
“又是来找厉星澜的……”
“听说这个叫师瑶的小师妹家中富贵,身份不凡,厉星澜真是撞大运了。”
“什么时候也能有这种贵人来倒贴我啊?”
“你?重新投个胎吧!”
仆役们低声议论着走远了,雨师瑶抱着个凳子在他身旁坐下。
“我来帮你一起洗吧。”
厉星澜看着从没做过粗活的尊贵神女挽起袖子,她手指白嫩得像葱,与这一盆浑浊脏水格格不入。
“师小姐金尊玉贵,不必劳烦了。”
“我天生不怕冷,你的手都生了这么多疮,多疼啊,还是我来吧。”
她是龙女,不怕冬日水寒,更何况这是在帮她的心上人,雨师瑶不觉得苦。
厉星澜手里的衣服和盆都被她夺了去,他布满冻疮的手悬在半空中,凉薄淡漠的目光落在了雨师瑶的脸上。
和情绪内敛的春莺不同,雨师瑶无论何时都是未语先笑,明晃晃如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
据说她来昆仑山没多久,便有众多仰慕者追随,是人见人爱的天之骄女。
而他呢。
他是出生在妓院里的妓生子,是这世间人人都可
以踩一脚的泥。
这样高不可攀的明月,以前他连多看一眼都会被人骂痴心妄想,可如今这遥不可及的明月不待他攀折,便自己折了腰,巴巴地接近他,对他好。
厉星澜的心底泛起一种隐秘的快意。
“……方才我见一辆金车朝山巅去了,今日昆仑山是不是有贵客啊?”
“没见识了吧,那金车是上清天宫的金马驿,上清天宫的金车会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咱们至微圣人唯一的女弟子,大雍朝的公主赤水濯缨,估计是回来看望师父的吧。”
“唯一的女弟子?那师小姐……?”
“濯缨公主是当年至微圣人亲自收的弟子,师小姐这样的,虽然也是昆仑山的弟子,但终究不是至微圣人言传身教,论亲疏远近,还是差了一截。”
正在洗衣服的雨师瑶听见他们的对话,倒也并没有因为自己被拿来比较而生气。
“至微圣人已经许多年没收过弟子了,也不知道这位得了圣人亲传的公主是什么模样。”
她转过头一看,厉星澜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仿佛对周遭一切都不关心。
雨师瑶又想到自己打听到的那些与厉星澜有关的事。
他在妓院中长大,自幼看遍了人间的腌臜事,人人都因为他的出身嘲笑他,打骂他,他活得艰难,从未感受过一点人间温暖。
她本该在察觉到他身份之时便除掉他。
可她与他朝夕相对,从一开始的假意接近,到现在,她对他只有怜悯与爱。
这世上何来天生的魔头呢?
雨师瑶想,只要她对他好,为他趋吉避凶,教他何为人间之爱,他一定不会重蹈覆撤,不会变成他本体那个大魔头。
“差点忘了。”
雨师瑶的手从冰冷的脏水里伸出来,随意地在自己的漂亮衣裙上擦了擦,从芥子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桂花糕,我听阿慎说,你最爱吃的就是桂花糕,我手艺不好,做了十份才成功了这一份呢。”
厉星澜被塞了个食盒,一打开,里面摆放着一个个看起来有些粗糙的糕点。
雨师瑶见他默不作声的看着,心头一软。
她没说的是,她听说厉星澜的娘从前也很爱给他做这种糕点,但他娘已经死了许多年,再没有人给他做过桂花糕。
他一定很想念他的母亲。
厉星澜看到桂花糕的一瞬间的确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但和雨师瑶想象中的温情酸楚不同,他的心底只有一片寒凉冷意。
那是一个给他带来屈辱不幸的女人。
他之所以会降临到这个对他充满恶意的人间,之所以会遭受这么多苦难,都是因为她。
他又怎么会怀念这么一个女人呢?
厉星澜抬头看向山巅的方向,想起了他们方才所说的至微圣人的亲传弟子,如今在上清天宫的濯缨公主。
从前他以为,雨师瑶
便已经足够高不可攀。
可原来,在她之上还有那么、那么多不可触及的尊贵之人。
少年魔头的眸子由淡转浓,无人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
-
“——归墟的玄澜魔君那就是个天生坏种,谁要是同情他,那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昆仑山二师兄元龙一拍大腿,满脸的疾世愤俗。
“元龙,不可在上清太子面前无礼。”
大师兄慕珩朝伏曜温然一笑,拱手道:
“师弟性情直率,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伏曜摆摆手:“无妨,你继续说,这个什么玄澜魔君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我在上清从没听过这位魔君的名号?”
“这个玄澜魔君,诞生在五千年前的归墟,他为求强大,试图解开归墟上方混沌海的封印,让混沌海倒灌人间,便能炼化生魂修炼魔功。
“还好,上清天宫及时察觉,派了神君下凡,及时阻止了这位魔君的阴谋,将他肉身囚禁在某处,而魂魄罚入人间轮回,让他生生世世都赎罪,也算是对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亡者有一个交代。”
二师兄元龙说到此处,叹息一声。
“这位魔君出世已经是五千年前的事了,对于仙族来说,或许只是万年之间的寻常魔头罢了,可对人间来说,可真是一场浩劫,人间界还有个伏魔节,就是当年为了庆祝这个魔头伏诛,习俗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濯缨也知道这个伏魔节。
对于人间界来说,算是个热闹节日,一年之中,也就只有上元节和伏魔节会燃烟火,放鞭炮,家家户户都要去去晦气。
只是没想到,源头竟在此处。
元龙又道:“你们方才说有人想要感化这魔头,到底是哪个脑子不灵光的,竟然觉得自己比西天灵山的佛祖还要厉害?”
“正是昆仑山名叫师瑶的一名弟子。”
慕珩显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闻言顿时蹙眉:
“师瑶?不瞒诸位,她其实是西海龙母送来昆仑山修行的西海龙女,她怎么会与玄澜转世有牵扯?”
元龙:“这要是真的,孩子在外面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可得跟西海龙母打个招呼。”
说完便召来弟子,叫他赶快给西海传信。
濯缨微笑答:
“许多年未见元龙师兄,如今已修炼到容貌不老的地步了,真是厉害。”
元龙并没意识到她岔开了话题,还乐呵呵道:
“哪里哪里,还是濯缨师妹变化大,如今看起来精神多了,不像以前,瘦得像纸片,还总跟着沉邺师弟到处跑,二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看着就叫人担心……”
慕珩轻笑:“可惜师父已经闭关十几年了,不然知道师妹现在身体健康,一定会很高兴。”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旁边的谢策玄身上,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
“这位,就是上清天宫雷霆都司的少武神,谢策玄?”
大家知道谢策玄显然不是他做神仙做得多么出名,虽然他在仙界的确小有名气,但在人间界宫观香火却不算旺,昆仑山的两位师兄知道他,只可能是因为濯缨。
谢策玄接收到两位师兄“你有没有报复过我们师妹”的审视,颇为尴尬地清咳两声。
“正是。”
慕珩语调谦和恭敬:
“濯缨师妹从前给少武神添了些麻烦,不过都是为了维护沉邺师弟,并未是她刻意要同少武神过不去,还望少武神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谢策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叶时韫插嘴道:
“二位师兄放心,你们说的那件事早翻篇了,前段时日他们还遇上那蛟龙蚩随,濯缨公主为救谢策玄嗖嗖两箭,一箭射了那罪龙,一箭射了荒海少君,把我们少武神高兴坏了,逢人便吹嘘此事,可算扬眉吐气……”
谢策玄一个闭口咒封住了叶时韫的嘴。
就连伏曜也冲她使眼色。
你傻啊。
沉邺也是他们师弟呢。
慕珩和元龙愣了一下,并没当着他们的面追问这件事。
此行前来,除了看望一下从前那些还在昆仑山的同门,便是为了春莺之事。
要完成春莺的祈愿并不难。
濯缨依照仲衔青的例子,将春莺引荐给几位师兄,让他们帮忙开开小灶,替春莺扫盲开蒙。
只要她有心学,能通过昆仑山的入门考核,之后就可以拜入昆仑山,能学多少,成就如何,都看她自己的造化。
这种小忙,慕珩自然无有不应。
只是待元龙带着其余人去用晚膳时,他走在后面与濯缨单独聊道:
“师妹与沉邺师弟之间,是否有了什么矛盾?”
濯缨抿了抿唇:“都是尘世中诡谲算计之事,说出来恐扰了师兄清修。”
慕珩眸光安然地望着她。
“你十岁来昆仑山,性子淡,不喜与旁人交往过密,唯有一个沉邺能走进你心里,如今你与他兵戈相见,想必是出了大事,我并不担心沉邺,只是担心你,不知如今可有交心之人?”
交心吗……
濯缨看着与元龙师兄走在前面的二人。
风雪急促,那二人衣衫鲜亮,在皑皑风雪中也令人一眼便能看到。
“师兄,人想要活得长久,需守住自己的心,而不是随意交给他人。”
慕珩眸光一暗,又听她下一句道:
“不过,如果他们快死了,而我只需要搭把手就能救他们,我会搭这个手——我跟他们,就是这种不交心,但是可以交手的关系,这样说,师兄可以放心吗?”
慕珩愣了愣,回过神来笑:“嗯。”
快死了也只会搭把手。
总感觉,他需要担心的是前面那二个人呢。
-
西海龙母的回信很快。
后日恰逢她的寿辰,西海龙母寄来了请柬,邀请濯缨来西海详谈此事。
濯缨算了算时间,她二日假期,明日刚好可以去西海一趟再回上清。
她收好请柬,正准备将这件事告诉叶时韫他们时,刚跨出院门,就正好撞上一个直冲进她怀里的黑影。
濯缨反应极快,立时捏诀将人影重重击飞。
“何人胆敢乱闯!”
昆仑山的弟子都极重规矩,无人会这样在内院乱跑,濯缨也没留手,一击便将人击飞数丈。
屋檐上准备出手的谢策玄动作一滞。
反应还挺快。
他仰面躺回屋檐上,翘着腿慢悠悠道:
“没看明白吗?这是冲你来的。”
濯缨有些疑惑地朝那个倒在地上的身影看去。
他被濯缨那一击伤得不轻,勉强坐起,吐出一口血沫,隔着数丈距离幽幽望着濯缨。
在他身后,昆仑山仆役打扮的几人匆匆赶来,指着他喊:
“厉星澜,你还敢跑,今天非抽死你这个小贼不可——”
濯缨眉梢微动。
竟然是那个转世的魔头啊。
但她只是略惊讶了一下,旋即又抬头看向屋顶上的红衣身影:
“谢策玄,你该不会是怕这个魔头半夜袭击,所以一整晚都守在外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