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就在谢策玄托举着濯缨朝落日弓而去的同时,那慢半拍的器灵终于察觉到几分端倪,怔怔看着朝自己而来的少女。
濯缨的指尖触碰到落日弓的结界,金光化作万千丝线缠绕上她的手臂,落日弓与她在此刻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连接,也让他清晰地察觉到——
【汝竟骗吾!!】
“不好,”叶时韫手中八卦罗盘急转,“太子殿下,坤卦,卯辛木!”
伏曜身法迅疾,眨眼便出现在叶时韫指向的方位,掐诀召来本命法器离火日轮,劈开几乎要击中濯缨的光刃。
周遭的声音在这一刻消失。
濯缨的身影没入笼罩着落日弓的金色结界之中。
这道结界仿佛是一道分割线。
结界之外,是不被落日弓认可的外人,心高气傲且实力强大的器灵禁止那些不入它眼的人随意靠近。
而结界之内,却是一片明亮和寂静,唯有汹涌纯粹的清气充盈其中。
清气是个好东西,可太过纯粹庞大,对于濯缨这样实力还不够强大的仙人来说,就是个极大的负担。
而且这种负担还与上清琉璃境的那种淬炼不同。
过于充盈的清气蜂拥着朝濯缨的体内汇集,像是将堆山码海的食物往一个人的胃袋里装,濯缨头疼得快要炸裂,就连呼吸都能感觉到过载的肺部传来刺痛感。
光影朦胧中,那玄黑金纹的神武架在烈火包围的高台之上。
头顶苍穹无云无风,唯有九只金乌残酷灼烤着大地,
【这就是汝不自量力的代价。】
器灵轻哼了一声。
结界内的清气似乎收敛了几分,濯缨的头疼稍有缓解,但也只是稍稍缓解而已。
她能听见自己胸腔里跳动过快的心跳声,甚至能感觉到体内蜂拥着快要将血管撑爆的血液流动。
太弱小了。
她离真正意义上的强大,还有难以逾越的距离。
【回汝该去的地方吧,汝是触碰不到吾的,再往前走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小男孩的嗓音清脆利落,不带任何多余感情。
濯缨的嘴唇已经干裂了,身上能驱寒避暑的法衣,也早就到了极限。
她视线模糊地瞧着落日弓的影子,气若游丝地朝前又走了一步。
器灵顿时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
【汝这是在找死!】
濯缨不为所动,又朝前走了一步。
【不许再往前走了!汝再向前一步,吾就真的一把火烧死汝!】
又一步。
【汝聋了吗!吾叫汝停下!】
濯缨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脚步,调转体内仙力,凝出一个辟火法诀,替自己开出一条路来。
唰唰唰——
以火为矢的箭射在了濯缨
的前路上,离她的脚只有半寸距离,濯缨不得不停下。
【吾可没开玩笑!吾真的会杀了汝的!】
濯缨看着那火矢,抬头弯唇道:
“你不会的。”
【谁说吾不会……】
赤水之姓,源于上古赤水河,而你既然对赤水这个姓氏熟悉,自然也记得你前任主人的部落与赤水毗邻。??[”
“两族毗邻而居,互有姻亲往来再正常不过,人间千年时光倏忽而过,你前主那一支部落湮灭在历史中,而赤水族却愈发强盛,如今更是创立了人间皇朝,宗族枝繁叶茂,你又如何断定,我与你的前主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器灵起初只是看在她有人族血统的份上,没有对她下死手。
但此时听到她这番清醒平静的叙述,竟然隐隐有被她说动的迹象。
主人的……血脉……
它的主人是一族部落的首领,是正直无畏的英雄,它曾随主人诛杀作乱的水妖,救过容色绝艳的仙子,更是射下九日金乌,拯救了陷于酷暑之中的苍生。
然而主人是寿数短暂的人族,两人并肩作战不过数十年,主人便身归尘土。
他也心灰意冷,独自在这西海神冢沉睡千年。
但这个少女方才那番话却令它恍然——
人族虽是寿数短暂的种族,但他们的血脉却会不断绵延下去,一代又一代,野草般生生不息。
濯缨不敢放过片刻机会,趁它此刻出神,又立刻御风朝落日弓的方向而去。
但落日弓很快又转过弯来,高台上数百箭矢齐发,逼得濯缨不得不停下脚步与其周旋。
【休想再骗吾!只是可能,又不是一定!有本事,汝就拿出证据,证明汝真的是吾前主的后人啊!】
濯缨当然没这种证据。
飞来的箭矢密密麻麻如雨点落下,濯缨疲于躲避,不得不连连后退,退回最初的位置。
箭雨这才停了下来。
“我没有证据。”
器灵重重哼了一声。
“但我现在知道,你不会杀我。”
此话一出,濯缨似乎觉得周围流转的清气都随之凝固了一下。
下一刻,结界内的清气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增加,濯缨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回过神来时觉得脸上微凉,伸手一摸——
是血。
她的眼睛,耳朵,鼻腔,口中,都有鲜血在往外涌出,这是她身体承受不住过于充盈的清气的征兆。
也是器灵的警告。
【汝太自信了。】
结界之外,三人虽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却能隐约看到濯缨此刻七窍流血的模样。
少女苍白如雪的面庞上,鲜血红得触目惊心,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朝外涌。
站在那里的简直不像个人,更像一具行走的艳尸。
“是吗?”
濯缨并未在意这些血。
她服下几颗吊命的仙丹,
将自己的状况调整到最佳。
器灵看着远处弱柳扶风的少女,不明白她到底是被吓傻了,还是真的和正常人不一样。
她到底是自信,还是胸有成竹?
“那就来试一试吧。”
尾音落下的瞬间,那道雪白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视野之中。
她的速度很快,然而在上古神兵落日弓的眼中,也仍然是轻而易举就能捕捉的慢动作。
它降下漫天箭雨,释出更大的灵压,想让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女知难而退。
然而她不仅没有一丝后撤的迹象,反而像是一个只知执行任务的木偶,哪怕被箭矢擦伤,哪怕血如泉涌,也没有换得她分毫注意力。
落日弓注视着她,心中有巨大的震颤蔓延开来。
她是在赌!
她在赌它对前主的忠诚之心,她在赌它对她血缘千万分之一的猜测,更是在赌它对人族的重视——
哪怕她不是完全的人族,她的身上也始终流淌着人族的血脉。
她是它和前主曾经并肩作战保护的天下苍生的后代。
落日弓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眼中只看着那个没有任何多余表情,只一心朝着它的身边而来的少女。
【汝不是吾想要的主人……神器择主,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汝放弃吧,我们之间没有缘分的!】
濯缨冷静答:“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弓,冲着这个,我们之间就一定有缘分。”
【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若我偏要强求呢?”
器灵简直要崩溃了。
【吾在此沉寂千年,就是想等到我心仪的主人,汝不要逼我!】
“我怎会逼你。”
濯缨在风中翻转腾飞,雪白裙摆如白鹤振翅而飞。
“这道结界,是你放我进来的,这高台,也是你允许我登上的,若不是你想认我做主人,你在任何一步,都可以阻止我,不是吗?”
她……她说得也有道理……可可可是也不能这么说吧!她这一路不是乱哄带骗的吗!
【汝真的会死的!再上前一步,吾真的会杀了你!汝到底……到底为什么这么执著啊!】
濯缨以法诀斩落又一束朝她面庞刺来的箭矢。
附着火焰的箭矢碎裂成星星点点的火光,少女发丝轻扬,那双浓黑淡然的眸子望着唾手可得的落日弓,像是被蛊惑般越靠越近。
“你可知道,命运被人握在手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你可知道,只能仰人鼻息,生死都在人一念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感觉?”
落日弓愕然怔住。
充斥着五行清气的风卷着明灭火星,穿越无数箭矢而来的少女沉静如新雪的面庞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有些悲伤的神色。
但那种悲伤,并非自怜自艾,因为在她眼底深处,有着比周遭火星还要明亮灼目的光。
那星火灼烧着她的野望,也烧灼着她目光所及的一切。
包括——
于落日弓中仰望着她的器灵。
“你不是我想要征服的神武,你是我想要抓住的命运。
结界内金光大盛。
……成功了吗?
叶时韫背后已经被汗水湿透。
落日弓器灵在最后那一刻的反扑实在太强?_[(,她叠加在谢策玄和伏曜身上的风盾连两息都没撑过就碎了。
但还好,濯缨在谢策玄和伏曜的协助下成功被送了进去。
只是这道光——
三人看着这道冲破西海海水,直入云霄的光柱。
与此同时,上清天宫内。
刚从校场巡逻完毕的封离神君看着云层之上金光满脸疑惑,叫上一队天兵随他前去查看。
正在万象殿看公文的天后也感应到了这股汹涌仙力,她掐指一算,有些惊讶,最终抿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须弥仙境内也看到了这束光。
宴饮作乐的须弥仙人们看着夜空中那道光柱,似乎有些疑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谁在九重天上放焰火”,众仙恍然大悟,醉眼朦胧地聚在一起欣赏焰火。
正在九曜星宫观星的青溟真王朝外看去,他拂袖调取星图,视线落在某一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赤水濯缨……
果然应该早点解决掉她……
此时此刻,整个西海早已都如沸水般沸腾了起来。
守在结界外的三人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那道直冲云霄的光柱才缓缓熄灭,三人立刻冲上前去。
“怎么这么多血!”叶时韫惊呼,“快,快服丹药,还有没有什么外伤,先止血要紧!”
伏曜:“别瞎喂丹药,得赶快回九重天找炎君,她伤得太重了——你是真不要命啊,不就一把破弓吗!我们上清法器众多,你何必拼这个命!”
叶时韫边跑来边翻芥子袋找伤药,伏曜立刻传讯上清天宫。
濯缨手里紧握着已经被她强行夺取的落日弓,脚步踉跄了一下。
朝她快步奔来的少年脸色阴沉,濯缨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难看的表情。
短短的几步路程,在濯缨的眼底却拉得极长。
“谢策玄。”
她抬了抬手,嗓音轻得像落雪。
“没力气了,抱我一下。”
谢策玄浑身僵直。
他站在原地,像被人下了定身咒般,一动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