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昆仑山夕阳如血。
洗衣房会在每日傍晚时分取昆仑山的各个弟子洞府,收取需要清洗的衣物,厉星澜抱着脏衣篓准备进入第一重内门,却被门口守门的弟子拦下。
“站住。”
厉星澜垂眸答:“洗衣房弟子前来收衣。”
“你是洗衣房的厉星澜吧?”
那守门弟子像是在与什么做比对,打量了他一会儿,接过他手里的衣篓。
“回去让你们洗衣房换个人来收衣服,你今后就不用入内门了。”
粗布短打的少年缓缓抬眸,温顺的眉眼里有不易察觉的冷意。
“为何?”
守门弟子挠了挠头:
“我哪儿知道为何,上面的慕凰师姐是这么吩咐的。”
见厉星澜面露疑色,他又解释:
“慕凰师姐就是之前跟在师瑶师姐身边的那个侍女春莺,她前些时日通过了昆仑山的入门考核,如今跟在大师兄身边修行,还让大师兄给她赐了名——你估计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她,今后小心些吧。”
慕凰。
厉星澜弯弯唇角,笑意森冷,将衣篓塞给守门弟子后转身朝着山下而去。
不过是贵人身边的下贱莺雀,改一个名字,还真以为自己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吗?
“主人,主人。”
行至林中无人处,一只乌鸦在厉星澜的身边显形。
“春莺她或许……或许是受那个赤水濯缨胁迫,不一定就是真的要与主人为敌,主人……”
名叫阿慎的乌鸦妖很快便说不出话了。
若是有仙界之人在此,定能认出方才厉星澜用的是仙族的噤声咒。
那是雨师瑶过去哄他开心时教他的仙术之一。
她或许以为只教一遍他学不会,可他并不是蠢笨愚昧的凡夫俗子,他是归墟的玄澜魔君,是千年前可与上清一较高下的魔君。
“你是在担心我会杀了她吗?”
乌鸦妖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不说话。
“放心,现在还不是时候,”厉星澜唇边浮现一个极冷的笑,“时机到了,自然会有人替我动手。”
乌鸦妖猛地扑腾了两下翅膀。
天边晚霞渐收,昆仑山笼罩在静谧夜色之中。
人间宗门的结界与仙族结界相比,其实不足为惧,但厉星澜仍然相当谨慎,直至走出了昆仑山的护山结界,才敢调动体内的魔息。
他走入一处被他用魔息隐藏起来的洞窟内。
此处本该是极隐秘的地方,但再隐秘也有意外,比如此刻,厉星澜就感觉到洞窟中有第二个人的呼吸。
是个凡人,估计是上山打猎采药时不小心勿入的吧。
厉星澜察觉到他骤然变急的呼吸,以及他竭力忍耐的颤抖,他扯了扯唇角,并未拆穿,而是径直朝洞内走去。
烛火点亮,映出洞窟上方如葡
萄般一个一个挤在一起的紫黑色圆球。
每一个圆球内,都隐约透出一个蠕动的黑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被孕育着,即将从里面诞生。
厉星澜眸光温和地看着这些形状诡异的东西,向其中注入魔息。
躲藏在巨石下的小男孩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满脸的眼泪鼻涕。
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人到底是人还是……
外面传来了轻微响动。
“——此处果然有邪魔啊。”
那人嗓音倦懒,并没有遮掩自己气息的打算,但厉星澜转过身与他视线对上的一瞬间,便清晰地明白了他为何敢如此堂而皇之地靠近。
此人实力之强,碾死他如碾死蝼蚁。
“仙族?”厉星澜察觉到两人的实力差距之后,反而镇定下来,“你是来缉拿我的吗?”
“缉拿你?”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松绿色的衣摆扫过洞窟内冰凉的石面。
“你还不配,只是夜观星象,正好瞧见这个方位有魔息涌动,顺路来看看而已,没想到果真有收获。”
厉星澜眼底隐约有戾气盘绕。
好一个顺路。
他精心布局筹谋数年,而对方只是一个顺路,便要毁了他多年的心血吗?
“劝你想清楚再动手——”那人悠然踱步,观察着这洞窟内孕育的魔胎,“我与上清天宫那些自恃清高的仙人不同,人间的凡夫俗子与我无关,我来不是为了妨碍你,而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
厉星澜蹙眉。
“仙族助我?”
这世间还有不顾人族死活的仙人?
青溟真王转过身来,细长上扬的眼尾噙着晦涩难辨的笑意。
“你应该明白,你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杀你易如反掌,但你若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保证,我们双方都会共赢。”
厉星澜不得不承认,他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话。
“话说回来——”
青溟真王语调陡转,目光直直看向巨石旁那个想要趁他们说话时逃走的小男孩。
“方才我进来时就想说了,你竟没察觉此处有第二个人吗?”
小男孩浑身一僵。
刚刚生出的那一点希冀瞬间烟消云散。
在身后那两人的注视下,他绝望地发现,自己连一点逃跑的力气都生不出来。
“当然发现了,只不过——”
厉星澜手中显出一条长鞭,将那小男孩甩在脚边,平静垂眸注视着他绝望的双眸。
“没错,就是这个眼神。”
他笑了笑,少年唇红齿白,一张隽秀面庞时常令不知情的小姑娘为之失神。
“人在希望破灭的一瞬间被拧断脖子,这种令人兴奋的表情便会永远定格在他脸上,若要杀人,非等到这个时候不可。”
青溟真王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没什么表情地道:
“果然
是天生恶种。”
厉星澜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天真纯澈的笑靥。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人是生来就坏呢?
——星澜,不要被他们的话影响,我知道,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你。
多么的……愚蠢啊。
可这天底下,大约也只有她会这么看待他了。
-
与此同时,上清天宫藏经阁内。
此时的雨师瑶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睡觉。
“别睡了。”
轻敲桌面的声音响起,雨师瑶迷迷瞪瞪地坐起来,以为终于可以走了。
结果刚一起身就被叫住。
“不是那边,”濯缨翻了一页书,淡淡道,“去第三千二百五十七列第九百三十一排,替我取一本《仙经射学正宗》来。”
雨师瑶要崩溃了。
“三天了!你在这藏经阁都看了三天书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濯缨仍然淡定地看书:“仙人不睡觉也不会死的,倒是你这么爱睡觉,做什么仙人,去做凡人算了。”
“仙人可以不睡觉,但是仙人的脑袋也会累!而且在藏经阁待三日,还得给你端茶倒水送饭,闷也闷死了!”
“是吗?”
濯缨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
“那走吧,带你出去放风。”
雨师瑶顿时转怒为喜。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其实赤水濯缨要是不故意欺负她的话,也没那么讨厌,至少她觉得闷了的时候,她也愿意放下书带她出来透口气……
雨师瑶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只是放个风而已,她什么要对赤水濯缨感恩戴德!
要不是这个坏女人限制了她的自由,她想去哪里不行?
走出藏经阁的范围,濯缨观察了一下周围地形,觉得比较合适了,便回头看向冲她呲牙咧嘴表示不满的雨师瑶。
“行了,飞吧。”
濯缨召出她的落日弓,开始垂眸搭弦。
雨师瑶:?
“飞……飞去哪儿?”
“当然是化成你的原型随便飞。”
容色殊丽的少女浅笑道:
“明日的演武课又该和同砚们切磋了,你对上课没兴趣,不代表我没兴趣,记得待会儿戴上你的砗磲流珠,否则要是真射中了,我如何跟西海龙母交代?”
雨师瑶都快气哭了。
难道你觉得你拿她的女儿当移动靶子就很好交代了吗!
她有心反抗,奈何主仆誓限制了她一切反抗的念头,濯缨心念微动,下一刻雨师瑶便化作一条小银龙腾飞在云层之中。
濯缨深吸一口气。
凝箭,引弓,瞄准,撒放。
幽蓝色的箭矢划破长空,直奔天上那条小银龙飞驰而去。
【没用的,汝这一箭必不中。】
随着落日弓的风凉话响起,那一箭果然落空了。
【没有吾的配合,汝最多只能发挥出落日弓的两三成力量,劝汝还是早日还吾自由,这样对大家都好……】
濯缨并未被他的话打击到,重新以体内的五行清气凝成箭矢。
“但我觉得只这两三成力量,已经比我用过的所有弓加起来还要厉害,更不舍得将你送给别人了呢。”
【……汝真无耻!】
濯缨仍然无动于衷。
她觉得,这世间真正无耻之人还是人外有人。
比如西海龙母,她怎么也没想到西海龙母竟然会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来给她做仆人,这对她们两个人来说都太残忍了。
雨师瑶觉得她被拿来当移动靶子很委屈。
濯缨觉得自己要忍受一个每天晚上都会为了魔头有没有吃饱睡好,而偷偷啜泣的神经病更痛苦。
想到这里,濯缨凝箭的速度越来越快。
“慢点慢点慢点!真的要被射中了呜呜——”
雨师瑶看着底下那雪衣少女面无表情地追着她不断引弓,吓得又快哭了。
她虽仙龄百岁,可她这样的仙胎,什么都不做也能增进仙力,雨师瑶从未在修行上费过心思。
可现在,她觉得身后那个看似弱不禁风实则心狠手辣的仙子,是真的想要她性命。
这里不是西海,没有人会保护她,雨师瑶满腹委屈,却又不得不想办法自救,竭尽全力地回忆母亲和舅舅教授过自己的仙法。
她这辈子就没这么努力过!
最后这场生死一线的追逐战,以濯缨射断雨师瑶一根龙须结尾。
化回原型的雨师瑶崩溃大哭,回去就又给远在西海的龙母寄信。
其中诉说了濯缨的种种恶行,又说自己是如何使劲浑身解数才从她手底下侥幸活命,最后总结让西海龙母一定要早点来接她回去替她报仇。
西海龙母转头就给濯缨送了一箱价值连城的鲛珠。
【这次瑶儿信中未提起昆仑山,还精进了仙力,进展喜人,望仙子再接再厉。】
“……还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母亲,把女儿送给你做仆人,女儿被你当成靶子,还给你送钱?”
濯缨收信时谢策玄正好在旁边,瞥了一眼,啧啧惊叹。
“没什么奇怪的。”
濯缨将信收好,再使唤气红了眼的雨师瑶将这一箱子鲛珠送回万象殿。
“父母爱子,为子计深远,只要能让雨师瑶不再惦记着昆仑山,让她挨几顿打算什么?只不过……”
这堂是演武课,学子们抽签结队切磋,即将上场的谢策玄回头看她:
“只不过什么?”
“一昧让她避开厉星澜,只是扬汤止沸的办法,离得越远,越易生出多余的幻想,越多人阻拦,也只会让她与厉星澜生出患难与共的情谊,反而将他们越捆越紧。”
想要甩掉西海龙女这个包袱,恐怕得设一个局才行。
脑子想的东西太多,濯缨觉得有些头疼。
“落日弓是你堂堂正正取走的,又不是那个西海龙母送你的,你现如今能替她看着雨师瑶就已经仁至义尽了,管这么多做什么。”
谢策玄热好身,随口问她:
“待会儿就要开始切磋了,你不去准备?”
濯缨缓缓摇头:
“已经和对手商量过了,待会儿再比,先看你的比试。”
整个学宫擅弓的人寥寥无几,其中最出类拔萃的,就是待会儿要与谢策玄对决的一位学子。
濯缨想偷学些技巧,专程来此观战。
然而这话听在谢策玄耳中却大不一样。
迎上少女专注中带着几分鼓励的目光,原本只是当做活动手脚的切磋,霎时变得大不一样。
“来吧。”
站上台的谢策玄眸中难得闪烁着几分肃然战意。
“今日我不会留手的。”
只打算随便切磋一下的学子:?
这场比试濯缨只看了一半,便面无表情地转头离开了演武台。
也不知道谢策玄今天抽什么风,跟孔雀开屏一样炫技,完全没给对方发挥的机会。
还是等这个弓手下场换个对手再来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