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施云琳跟着宫婢引路进了窈月楼。窈月楼乃亓帝为贺青宜所建,在修建时,参考了贺国住所的风格。二层的典雅楼阁与皇宫其他巍峨宫殿相比,十分别致。
宫婢一路带施云琳往三楼去。
一楼和二楼还算寻常,可到了二楼,施云琳不由呆了呆。只因整个三楼一片白,像个灵堂。今日又是除夕处处铺红挂彩的景象,忽到了这儿,施云琳的眼睛有些不适应。
“过来坐。”皇贵妃坐在书案后,正在抄写经书。
施云琳缓步走过去,道:“家姐绣了份经文,托我赠给娘娘。”
话不必说得直白,皇贵妃也知道沈檀溪的意思。她从宫婢手里接过来瞧了瞧,仔细卷好放在一边,道:“让你姐姐宽心。”
施云琳放下心来。宫婢给施云琳搬了椅子,施云琳坐下。
皇贵妃开口:“听说你父皇杀回故国抢回了几座城池。”
“是。”
皇贵妃沉默良久,颔首道:“真好。”
施云琳抬眸去瞧她神色,看出她眼底的羡慕。想起皇贵妃故国的经历,施云琳了然地垂眸。她想了一下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该如何?只是想一想,施云琳心里就难受得受不了。她根本说不出宽慰的话。
“想回家吗?”皇贵妃问。
施云琳立刻点头。她不管皇贵妃和大将军夫人的身份,此时此刻,她们都是流落异国的公主。
“你会回去的。希望你能回去……”贺青宜垂眼,不像她再也无家可归。她轻轻地叹息,带着几许幽怨地说:“和我说说你家乡的事情吧。”
施云琳说好,柔声说起自己的故土。原先身在湘国时不觉哪里美,如今回忆却觉得一花一草都是珍宝。
贺青宜安静地听施云琳描述另一个国家的轮廓,眼前却浮现故国的风土,那些被踏平的再也不存在的一切。
亓帝的忽然到访,打破了二楼的祥和。
贺青宜有些惊讶。齐英纵今日不该过来的,这是这些年的默契。她从回忆里抽神,眼底立刻浮现厌恶。
她让施云琳留在二楼等着,她自己下楼去见亓帝。她立在二楼的楼梯上,冷眼看着亓帝。“出去。”
明明是寒冬腊月,可是亓帝心烦得发闷。他扯了扯衣领,仰头看向一辈子都没有征服的女人。他一步步朝楼上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这窈月楼都是我建的,为什么我不能来?”
“今天不行。”贺青宜脸色冰寒。
亓帝的脚步只是稍微顿了一下,继续往上走。国事战事都太烦,难道连一个女人也解决不了?
他抛下这二十多年的默契,非要今日踏足这里,非要今日要贺青宜承欢陪伴!
在二楼的施云琳忽然听见楼下传来贺青宜的尖叫。略迟疑后,她才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她刚走到门口往外望,就见贺青宜已经跑回了二楼,披头散发坐在二楼的窗台上。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遮去她仇恨的大半面庞。她手中握着发上的银簪,抵在颈前,鲜血如注。
“你下来!好好好……”亓帝向后退,“我……我走!”
亓帝已经走远,贺青宜还一动不动坐在窗上。宫婢不知去了哪里,无人去扶。
施云琳迟疑了一下,才提裙小跑着过去。
“娘娘!”她赶忙将贺青宜从窗口扶下来,将她被扯乱的衣领拢好,又将她手里的簪子拿过来。不小心碰到贺青宜的手,惊觉她的手那么凉。
“除夕,是我被掳进皇宫的日子。是贺国被灭,父母手足夫君子民被杀的日子。”贺青宜声音轻飘飘的。也是从那年除夕开始,她的人生掉进炼狱。
一瞬间,施云琳心里难受极了。她的感同身受到达了顶点。她心想自己只是运气好,若运气不好也是皇贵妃这样的下场。
二楼只有书册经文没有自用品,施云琳擅作主张,扶着贺青宜去了二楼。
施云琳扶贺青宜在梳妆台前坐下,她忍了泪,先帮她止血,再拿起木梳帮贺青宜梳理被扯乱、吹乱的长发。
贺青宜凌乱遮面的长发被施云琳梳顺,施云琳抬眼时却愣住。
贺青宜转眸望过来。
近距离四目相对,施云琳神情更愣。
贺青宜似猜到了什么,拿起桌上的小圆镜望向自己的眼睛。再次见到自己苍白色的眼睛,贺青宜有些恍惚。
她在这深宫里如一潭死水,早就鲜少怒极。在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齐英纵那个狗东西的到来,才让这双眼睛变了颜色。
“吓到你了?”贺青宜道,“贺兰人传下来的隐疾。”
施云琳终于稳下心神。她心思飞转,第一个念头就是亓山狼难道是贺兰人?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贺兰人的眼睛都是这样的,那么亓山狼再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眼睛特殊而心存芥蒂了!她心里攀上丝欢喜,喃声:“原来很多人的眼睛都会变成蓝色的……”
“很多人?不。”贺青宜再开口,语气里噙着丝罕见的骄傲。“这是贺兰皇族血脉传下来的。我父皇如此,我兄弟姊妹十二人,唯我承了这样的眼睛。”
也正是因为只有她承了这珍贵血脉,父皇总是格外偏爱她。想起遥远的旧事,贺青宜唇角攀笑。
“噔”的一声响,是施云琳手里的梳子落了地。
贺青宜望过来,打量着施云琳的神色,重新品她刚刚的话,问:“难道你还见过别人有这样的眼睛?”
施云琳点头。
“不可能。”贺青宜说得斩钉截铁。她是贺国最后一个人,这世上再也没有贺国人。更何况她曾亲眼见过贺国皇室被尽数屠杀。
施云琳心跳极快,她说:“可、可是不仅我见过。很多人都知道他在战场上杀人时,偶尔眼睛会有变化!”
贺青宜转过脸,盯着施云琳。“你在说什么?”
施云琳脑子里很乱,她问:“陛下知道您的眼睛吗?亓国人知道贺兰皇室的眼睛可能会不一样吗?”施云琳
的声音在发抖。
贺青宜摇头。
她这一生,这双眼睛鲜少起变化,一手之数罢了。她待亓帝向来冷漠,不给他任何情绪,更是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
她困在窈月楼里,不问外事,谁也不认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你许是看错了。”贺青宜有些累,“你走吧。”
施云琳没有走。她将手心贴在心口去压了压疯狂跳动的心脏,再颤声问:“娘娘,您……您确定您第一个孩子夭折了吗?”
贺青宜拿圆镜的手僵住,脸上瞬间煞白。
就在那一年的除夕,她被齐英纵掳进皇宫。她身为公主第一次向仇敌求饶,她护着自己的肚子求齐英纵放过她的孩子。可是齐英纵仍旧对她用强。
她流血二日,终是没保住那个孩子,让其胎死腹中。
后来她怀上齐嘉恕,因为想堕胎,被绑在床上直到生产。
她每次看见齐嘉恕就会想起那个夭折的孩子。齐英纵给他起名恕,是希望她宽恕。
怎么可能宽恕。
看着齐嘉恕说话、走路,长大,她眼前总是忍不住去想若和鸿郎的孩子能活下来……能活下来……
她恨齐嘉恕。仿佛他的存在取代了她的亲骨肉。齐嘉恕越是健康伶俐荣华,她越是会想起那个夭折在血泊里的亲骨肉。
贺青宜闭上眼睛,努力抑制全身的发抖,冷声:“出去!”
施云琳被她这一吼吓了一跳。她看得出来贺青宜整个人此时此刻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她在心里劝自己要冷静,不能让其空欢喜。她也不知道真相,她应该先调查清楚……
她慌忙地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突然顿住脚步。她转回身,大步朝贺青宜走过去,一步比一步坚定。
立在她面前,施云琳吐字清晰缓慢又坚定:“我确实见过一个人的眼睛会随情绪变颜色,有时是幽蓝色,有时是苍白色。我见过无数次!”
“他自小被人遗弃在深山里,被狼群养大。有人告诉他倘若上战场名扬万里,就能找到父母。他离开熟悉的山林,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现在整个天下都知他。”
“可是他的父母还是没有去找他。他还是不明白是不是因为眼睛天生有异才被抛弃。”
施云琳深吸一口气,再问:“娘娘,您确定那个孩子没有活下来吗?”
贺青宜沉默了很久很久,她脑袋里空空的,好像在听一个陌生的、遥远的故事。
“他是谁?”贺青宜问。
“亓山狼。他现在叫琅玉。”
“多大了?生辰是什么时候?”
施云琳摇头:“不知道。他应该也很想知道。”
“我……我应该去把事情查清楚再来说这些。可是那么久远的事情,我恐怕很难查清楚。又怕蹉跎误。娘娘,您帮我查好吗?”
“年宴要开了。你去吧。”
施云琳还想再说什么,见皇贵妃似有逃避之意。也不敢再逼
迫,福了福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望去,见贺青宜去拿梳子,她的手在发抖。
施云琳垂眸往外走,心里在琢磨这件事情要怎么去调查。她一路心事重重,即将到了办年宴的万寿殿,她拍了拍脸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去。
可是万寿殿里一片喧哗,还有刀剑之声。
施云琳跟着宫婢快步走进去,看着齐嘉辰被侍卫摁在地上,玉冠掉了,披头散发。
宿羽站在远处,对施云琳点了点头。
亓帝指着跪地的齐嘉辰,手指发抖。
若齐嘉辰杀害齐嘉安的事情是私下查出来,亓帝会选择瞒下来。可今日被人当着满朝文武揭发,他根本无法包庇!
“你……你为了太子之位残害手足,实在蛇蝎心肠!今废太子之位,贬为废人!”
“父皇!我没有我没有!”齐嘉辰挣扎。他一回头看文武百官嫌弃、摇头。人证物证具在,他知道无法抵赖。
他怒声:“父皇明鉴,是四弟想先杀我!”
亓帝摆了摆手,令人将他拖出去。
齐嘉辰被侍卫刚拖出万寿殿,齐嘉致跌跌撞撞跑来。齐嘉致满身污泥,披头散发地傻笑。
他如今疯疯癫癫,在宫中胡闹,有亓帝纵着,无人管。
齐嘉致扑上来的时候,满身污泥蹭在齐嘉辰身上。他嘿嘿傻笑,凑到二弟耳边,低声:“思鸿寺、别院。”
齐嘉辰震惊。原来四弟从未背叛他。
施云琳被送进别院是齐嘉致所为,也是他引齐嘉安去。他要二弟四弟自相残杀。
他得不到的,那就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