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子蛰不甘心。

    那一轮在倚云楼, 郭靖安提过他的家世,说他父亲是圣人亲封的武安侯。

    武安侯顾名思义,即以武安天下, 一般是嘉封有大军功在身的武将。

    此位武将, 定位高权重, 甚至手中有兵权。

    他身为武安侯儿子, 只因为无意间撞见秦王和美人在一起,秦王就要置他于死地,未免太过……

    齐子蛰整理思路, 质问道:“秦王殿下就不怕以后事情败露, 我父亲执意要追究此事么?”

    朱峰叹了口气道:“齐三爷,你竟问出这等话, 倒像是换了一个脑子。”

    齐子蛰道:“不瞒朱爷,那日你们追杀我, 我跌下山坡昏了过去, 醒来时, 便失忆了。过后, 只恢复了部分记忆。”

    “有些事儿,我真的记不起来。也不大明白你们为何如此做。”

    潘雷在旁边听着,拍一下手道:“我说呢,齐三爷怎么像换了一个人,原来失忆啊。”

    几轮下来, 齐子蛰已知潘雷心机不若朱峰,更易套话, 当下道:“反正我必死,潘爷便为我解惑罢。”

    他犹豫一下,“潘爷是不是知道的也不多, 或者该请朱爷给我解惑。”

    潘雷听齐子蛰将他跟朱峰比较,心下不快,冷笑道:“临死了,还想挑拨我们么?”

    话虽这样说,到底不想让齐子蛰看轻他,还是解答了。

    “你姑母嫁了戚大郎。戚大郎是晋王殿下的舅舅。”

    “你们武安侯府的人,不言而喻,就是晋王殿下的人。”

    “太子亡后,未立新储君,圣人到底心属谁,难以揣测。”

    “这当下,各位殿下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秦王殿下幽会美人,搁以往,自有许多掩饰的法子,未必要处死所有撞见的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秦王殿下不能出半点差错。”

    “若你将此事捅到圣人跟前,致使秦王殿下失却圣人欢心,继而失了储君之位,到时便宜了晋王殿下……”

    “话太多了。”朱峰突然出言,打断潘雷的话。

    潘雷却度着齐子蛰必死,不说完后面的话不痛快。

    “齐三,你父亲武安侯再能耐,到时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纵查到你是如何死的,也只能忍了。”

    齐子蛰听出来了。

    秦王在几位皇子中,最有机会策封储君,因这个时候不能出半点差错。

    而晋王,也是有机会策封储君的。

    武安侯府诸人被归为晋王一党。

    他是武安侯儿子,本就是被打压对象。

    朱峰挥手,“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

    齐子蛰打断他的话,“还有一事不知道。”

    朱峰:“何事?”

    齐子蛰:“你们有五队人马,现下城楼这儿只有两队,另三队呢?”

    潘雷闻言,怪笑一声,转向朱峰道:“齐三问我们人马,这是觉得自己还能突围?”

    朱峰也觉好笑,答道:“另三队,一队是严老大领着,这些日子皆在你上回消失那片树林搜寻,快掘地三尺了。”

    “还有两队,扮成闲人,专门在城内并各处茶馆打探。”

    朱峰说着,倒是想起另一事,问道:“这些日子,你躲在何处?”

    “我们搜查一个多月,竟毫无头绪。”

    “若不是你今日突然推恭桶出城,恐还逮不到你。”

    齐子蛰这会也有疑问。

    “朱爷,我推恭桶出城,有何疑点,你是如何瞧出来的?”

    朱峰一笑。

    “倒夜香的人,那一桶一桶的粪水,是他们的营生。”

    “他们推着恭桶时,只会担心泼洒出来,恭桶一颤,忙忙就伸手去扶正稳住。”

    “你推着恭桶时,恭桶颤了几颤,根本不伸手,只顾埋头往前,半点不在乎泼洒不泼洒。”

    齐子蛰到底是佩服了,赞叹道:“朱爷心细如尘,眼力非凡,厉害厉害!”

    朱峰继续问道:“这些日子,你躲在何处?”

    齐子蛰知道,纵不回答这个问题,朱峰很快也能查出来。

    他答道:“魏家。”

    齐子蛰嘴里提及“魏家”两个字,突然心念急转,有一个想法蹿入脑中,迅速成形。

    瞬间,已打好腹稿。

    他要试试,能否凭一番话,保下自己的命。

    齐子蛰斟酌言词道:“那日,我滚下山坡,是魏家三娘救了我。我醒来失了忆,便暂寄住魏家。”

    他看着朱峰,“十日前,我恢复了大部分记忆,记起你们追杀我的事。当时猜测你们还在石龙镇,自然不敢出城。”

    “也是那一日,京城有一人来了魏家……”

    齐子蛰迅速回忆李丹青在第三轮时编过的故事。

    “京城来人认得我,我也认得他。”

    “我当机立断,把你们追杀我的事告诉了他,请他回京时,跟他们主子提一声,请他主子去见我父亲,说我在石龙镇,说你们正追杀我。”

    朱峰不是那么好哄骗的,闻言似笑非笑道:“什么京城来人?随便一个人说的话,也有人信么?到时至你父亲跟前,胡说一些什么,只会被当做居心不良。”

    齐子蛰决定搏一搏,遂语出惊人,道:“京城来的人,是公主殿下的内官。公主殿下说的话,也不足信么?”

    既然李丹娘编什么皇子和白月光的狗血虐恋故事能成真,那他编一编京城来人的身份,说不定也成真呢。

    这一轮又一轮的轮回,本来就诡异。

    朱峰果然惊讶了一下,问道:“哪位公主殿下?”

    齐子蛰道:“看上新科状元魏凌光,想要招他为驸马的那位公主。”

    朱峰“嘿”了一声。

    他们在石龙镇这一个多月,每十日要往京城通报一次消息,也会收到京城的消息。

    昨日,正正好收到京城新八卦,说圣人最宠爱的荣昌公主看上新科状元郎,想招为驸马,可那状元郎已有妻室。

    潘雷在旁边已笑得打跌。

    “齐三,你说的,是荣昌公主殿下么?”他幸灾乐祸道:“你难道忘记公主殿下的胞兄是谁了?”

    齐子蛰心下一沉,一脸茫然道:“荣昌公主殿下的胞兄,不是晋王殿下么?”

    “失忆损脑子啊。”潘雷双手一击,“荣昌公主殿下的胞兄,是秦王殿下。”

    “公主知道了你的消息,只会禀报秦王,绝不会去跟武安侯说。”

    朱峰也摇头,吩咐潘雷道:“堵上他的嘴。他现下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防着他胡说八道扰乱人心。”

    “待严老大回来,再处置他。”

    齐子蛰被堵了嘴,并不死心,继续思索脱身之计。

    待会儿严江离来了,定然还要再审问一番。

    趁着这时候先整理好思路,说不定能找到突破口。

    到时好说服严江离放了自己。

    他复盘适才和朱峰的对话,颇有些震惊。

    他信口编造十日前京城来人的身份,竟然编对了!

    那人是荣昌公主的内官。

    李丹娘的夫婿魏大郎攀上的,竟然是一位公主。

    公主看中魏大郎,料着魏大郎没有马上答应。

    于是公主派内官来吩咐魏老太,让她处置了李丹娘。

    为防魏大郎意不平,惦记李丹娘,公主还设了毒计。

    让魏老太设局李丹娘“通`奸”,污她清名,再通过祠堂宗族定罪,将她浸猪笼。

    一个被浸了猪笼的不贞不洁妇,魏大郎最后只会厌憎,再不会念念不忘了。

    齐子蛰心下苦笑。

    他的敌人,是秦王。

    李丹娘的敌人,是秦王的胞妹荣昌公主。

    他们真是好大的面子,捅了皇室两位殿下。

    叹息,他今日可能逃不掉了。

    李丹娘到了京城,若去寻魏大郎,恐怕也是一个“死”字。

    一会儿,严江离果然来了。

    朱峰正欲跟他交代齐子蛰的事,城楼下却有喧哗声。

    潘雷下去打听,很快回来道:“魏氏族人押了一位逃妇,从城外进来,适才城守询问几句,那逃妇趁机撞在城墙上,头破血流,看着很凄惨。”

    “魏氏族人正央求孙校尉,想在城楼下面歇一歇,要给那位逃妇止血,说是不能让她半路死了,须得押到祠堂再死。”

    齐子蛰听见这番话,心下哀鸣。

    李丹娘,没有跑掉。

    城楼下的喧哗声不再。

    严江离挥手,让人掏出齐子蛰嘴里的手帕子,准备审问。

    齐子蛰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认得魏家那逃妇,她本是与我一道逃出来的。”

    他看着严江离,“死之前,我想知道魏家逃妇的事,请严爷成全。”

    严江离一听齐子蛰是与魏家逃妇一道出逃的,倒也怕他跟逃妇透露了一些秘事。

    他吩咐潘雷道:“去打听一下逃妇是如何逃出城的。”

    潘雷去了片刻,进来笑道:“奇事奇事,魏家逃妇李丹娘,长得娇滴滴俏生生,身无分文,孤身出逃,竟诓了倚云楼的头牌洛兰姑娘……”

    “让洛兰姑娘信了她的话,借了马车并一个丫头给她。”

    “这逃妇坐了马车,携了丫头,逃往京城。走了几十里,却被魏家人追上了,现押了回来。”

    朱峰好奇,问道:“魏家是如何得知逃妇出城往京城方向的?”

    潘雷道:“我问过了。”

    “说是今日,有一位魏氏族人的娘子,一大早出城往长生寺上香,午间在寺中吃毕斋膳,出来正要上马车,见一个女子坐马车内,扬声跟洛兰话别。”

    “女子声音颇熟悉,她便听住了。”

    “魏氏族人娘子回了城,见夫婿佩剑,说要跟族人去搜寻一位逃妇。她一问,方知逃妇是李丹娘。”

    “妇人就犹豫着告诉夫婿,说在长生寺外听到女子声音,很像李丹娘的声音。”

    “就这样,魏氏族人一路出城,追了几十里,把逃妇追了回来。”

    齐子蛰闭眼,想像一个李丹青的处境,有些怆然。

    这一轮没有跑掉,只怕李丹娘心如死灰,再不挣扎了。

    他看着严江离道:“严爷,我要见李丹娘。”

    李丹青一头撞向城墙上时,本是拼了全力的,却被季同眼疾手快拉住了,便只头破血流,并没有伤及性命。

    因她头脸全是血,嘴唇变色,魏家人恐她死在路上,便暂时在城楼下稍歇息,商讨对策。

    季同出发时,魏老太附耳,说魏大郎在京城高中状元,且意味深长吩咐,说李丹娘不能死在外头,必须浸猪笼死。

    季同何等明敏,一听就知道,富易友,贵易妻,魏大郎,要易妻了。

    且须得是他的妻犯错,不得已才易。

    这会儿,季同感觉事情有些棘手。

    李丹娘在路上,一直寻机想要自尽。

    现下头破血流的,若不好生想法子,只怕一个不留神,她就死在路上了。

    正嘀咕,便见有数人押着一人下城楼。

    火把照得清楚,被押的人,是李丹娘的奸`夫尔言。

    季同惊喜,很好,这一把奸`夫`淫`妇全捉到了。

    齐子蛰只被反缚了双手,双脚还能动。

    他走到季同跟前道:“我跟她说几句话,她听了,就不会再寻死。”

    季同权衡一下,便让开了。

    齐子蛰蹲到李丹青跟前,轻轻喊道:“丹娘 。”

    李丹青听得喊声,睁开眼睛,定定看着齐子蛰。

    “你也没逃掉?”

    齐子蛰看着她满头的血,很是心疼。

    他想伸手抚抚她,可惜双手被缚。

    李丹青强挣起精神,思考了一下。

    撞墙没撞死,现被看得紧,估计一时死不了。

    齐子蛰也没逃掉。

    看来不管两人愿意不愿意,都得再浸一回猪笼了。

    齐子蛰想的是,不能这样死。

    只有再次轮回,才有再一次的机会。

    他告诉李丹青道:“你父亲,叫李大鼎。”

    “他在京城,有名有姓,你若到京城,很快能寻着他。”

    又再告诉,“另两队人马,扮成闲人,在茶馆探听消息。”

    李丹青眼睛有了点神采。

    所以,这一轮又探到新消息。

    可以比之前数轮,准备得更充分。

    齐子蛰道:“我有个大致的谋划,这一个谋划,比任何一轮都要周全。”

    “下一轮,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丹娘,再信我一次!”

    季同这会子正跟严江离交涉,说尔言勾搭魏家妇,是奸夫,按石龙镇规矩,奸`夫`淫`妇,须得浸猪笼。

    严江离思索,与其亲手杀齐子蛰,不如让他死在其它人手中。

    将来万一如何,武安侯要追究,也只能去追究魏家。

    两下里又交涉一番,严江离答应了季同,另提了一条要求。

    他们的人,要跟去祠堂,亲眼看奸`夫`淫`妇被浸猪笼。

    一个时辰后,齐子蛰和李丹青,被押到魏氏祠堂。

    族长和魏老太已候在祠堂。

    族长一见李丹青便震怒,喝道:“李丹娘,你身为魏家妇,私`通男人,还勾结婊`子,借马车逃跑,你知不知羞耻?知不知罪?”

    魏家妇识得婊`子,勾结婊`子这件事,传出去实是让魏家其它女人蒙羞。

    魏家妇人之后出门,只怕要被耻笑一阵了。

    想到这点,族长就气炸了。

    魏老太则气得颤着手,指着李丹青道:“看你平素便狐媚样,没料到在内私`通男人,在外还勾结了婊`子。你败坏大郎的名声,浸猪笼都算便宜你。”

    族长一边骂,一边传唤证人季家媳妇。

    人证物证皆全。

    很快就宣读罪名,写了供词,让齐子蛰和李丹青签字画押。

    奸`夫`淫`妇签字画押毕,魏二郎和魏三娘来了。

    齐子蛰一见他们,马上转头看严江离。

    严江离便上前,掏掉他嘴里的手帕子,问道:“还有何话说?”

    齐子蛰道:“别让魏二郎和魏三娘再伤害我们,让我们死得体面些。”

    严江离答应了,一手拦住正发疯要拿刀戳李丹青的魏三娘。

    齐子蛰又看向朱峰,问道:“今日可有见过郭靖安?”

    朱峰警惕,看他一眼,“为何有此一问?”

    齐子蛰道:“我今日,本想让郭靖安捎我出城。”

    “后来想了想,怕他碰上你们会慌神,到底没有见他,另假扮成倒夜香的。”

    “我想知道,若让郭靖安捎着我,能否跑掉。”

    朱峰不假思索道:“不能。”

    “我们来了石龙镇,见着郭靖安时,已交代过他,若见到京城来人,马上来报。”

    “他一旦见到你,马上会知道我们说的京城来人,就是你。”

    “以他的性子,必然马上来报,不敢耽搁。”

    齐子蛰又问道:“若他说在某处看见我,你们会否质疑?是第一时间赶去他说的地方吗?”

    朱峰道:“以他的性子,定不敢欺瞒我们。他报了消息,我们自然第一时间赶去。”

    齐子蛰点头,“原来这样。”

    李丹青在旁边听齐子蛰和朱峰说话,听着听着来了精神。

    齐子蛰转头看向李丹青,眼带笑意道:“丹娘,明白了么?”

    李丹青点点头,眨了一下眼睛。

    原来可以这样!

    下一轮,胜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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