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尚早,办公室里人来人往,除却端着保温杯的老师们外,便是身着校服前来上交作业的学生。
唯有贺止休一人穿了件黑T黑裤马丁靴,黑色背包斜挎在腰后,层次分明的黑发零碎散落着,乍然望去潮的格外突兀,活像从隔壁时尚片场误闯进象牙塔般。
路炀原以为上次直播已经是极度的巧合了,万万没想到还憋了个大招在这儿,一时间向来云淡风轻的冷漠表情都不禁当场凝滞住。
视线相触的刹那,他几乎下意识想转身走人。
但还没来得及,被贺止休遮挡在后的班主任已然看见了他。
就见班主任当即站起身,丝毫没有注意到学生较之平日更加冷冻的脸色,甚至还朝路炀振臂挥手,拔声呼喊道:
“路炀!这儿!”
路炀:“…………”
这学也是没什么上的必要了。
也不知是班主任嗓门惊天,还是刚经历完月考,年级第一的大名过于如雷贯耳,霎时间半个办公室的人齐齐转头望来,直勾勾地盯着路炀。
偏偏班主任还嫌不够似得,又朝他勾了勾手:“这儿呢!过来过来。”
眼见十数米开外,贺止休表情生生从讶异转为若有所思,最终变成饶有兴致,半眯着望来的视线没有半点收敛,丝毫没有梅开三度的尴尬。
路炀明白这一趟是彻底避不开了。
他木着脸在门口杵了足足五秒,压下了恨不能过去堵住班主任那张大嘴的冲动,才终于在众多注视下,不情不愿地踏入办公室。
班主任丝毫不知道自己在路炀心里已经被暗杀了千百回,等人走来后,他还自以为无比贴心地问了句:“刚到学校呢?”
路炀在贺止休一人远的位置停下,眼皮也不抬一下地点点头:
“找我有事?”
“没什么,就咱班来了个转学生,需要你带一下,”
班主任抬手一拍贺止休的胳膊,将他朝路炀方向掰了掰:“喏,介绍一下,贺止休,刚从市二中转来的。”
路炀略微一顿。
市二中与应中同在一个市区,虽然一个在头一个在尾,但仔细算来并不远,至少还没到需要转学的距离,尤其是这种高二上到一半的关键时刻。
这种情况要么是在家里出了什么事,要么就是在原学校犯了什么事儿,待不下去,才迫不得已换了所。
但路炀对此并不关心,因此在短暂的停顿后,只是极其冷淡地“哦”了一声。
“他今天刚到,课本和校服都还没来得及领,我待会还要去开个会,没时间带,他自己也不熟悉,”
班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灼灼地看着路炀:“所以等下就麻烦你带新同学去领一下了。”
“……”
即便大概猜到,听见这话,路炀心中依然有千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
他冻着脸冷冰冰地问:“为什么是我?”
班主任笑眯眯道:“因为你是班长呀!”
路班长:“…………”
他当初就应该抵死不从告上校长室。
就在这时早自习铃声骤然响彻,办公室立时空了大半。
班主任拿起一旁早早准备好的开会资料与笔记,往腋下一夹:“那新同学就交给你了班长,好好相处。”
话落,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铃声消止,办公室立时安静大半。
只余远处尚还坐着几位老师,三不五时抬头瞅一眼前方。
不知过去多久,路炀才像回过神一般,稍稍动了动。
但他还没来得及转头,一旁从进来后就再也没开口过口地贺止休率先偏头望来,若有所思地开了口:“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他顿了顿,又饶有兴味地补了三个字:“……路班长?”
路炀面无表情地转过脸与他对视。
高二教职工办公室尤为宽敞,门边两侧林立着数种绿植,高低错落,填满了几近半面贴墙置物架,铃声响起后闹腾片刻的走廊也重归寂静,一时间只能听见隔壁教室缓慢响起的早读声。
俩人就这么杵在班主任的位置前,隔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四目相对。
直到角落处仅有的几位老师也起身走人后,路炀才终于开口冷冷道:
“你再喊个试试。”
贺止休立刻照办:“好的路班长。”
“……”
路炀登时只觉额角青筋狂跳,当即转身,头也不回就朝外走去。
“一开始我还以为认错人了,”
贺止休见状立时抬步跟上。
少年腿直且长,短短几步便追上路炀,与他并肩,旋即偏头饶有兴致地看他:“你真的是路炀么?”
路炀看都不看他一眼,连个顿都没打就说:“不是。”
贺止休眉峰一扬:“真的吗?”
“……”
真个屁。
路炀简直烦的不行,彻底不想搭理这货,当即转身朝楼梯拐去。
早读时间,楼道空旷一片,只余下方站着几位值日生正慢吞吞地扫地。
路炀走到一半,刚要拐,就发现身后的人似乎空了。
转身,只见贺止休赫然还立在楼梯口,半只脚踩在阶梯处,正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路炀眉头微蹙,正欲开口,贺止休突然问:“你带手机了吗?”
“……”
什么鬼?
路炀下意识摸了下口袋。
下一秒,只见贺止休掏出手机,指骨分明的指节屏幕上头快速划过。
路炀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紧接着他就听见自己兜里手机噼里啪啦开始狂响。
“嗯?谁手机在响?”
熟悉的声音陡然响起,路炀潜意识寻声望去,只见一道圆滚如弥勒佛般的身形毫无征兆出现在贺止休身后不远处。
“……”
路炀几乎是条件反射蹦出一句:“艹!”
贺止休闻言不由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路炀突然原地转身狂奔而来。
十来层的阶梯在少年脚下只撑了仅仅三步,长腿抵达贺止休下一层台阶之际,路炀猛地一把拽过贺止休手腕。
贺止休登时一愣:
“你……”
“我个屁,”
路炀甚至空不出时间回头,镜片后方眼睫眨动,数层阶梯在他脚下如履平地般飞跃而过,黑发朝后飞扬的瞬间带出一缕劲风,清冷的嗓音中极其难得地染上几分咬牙切齿,几乎是贴着牙缝道:
“——教导主任在你后边!”
“咚隆!”
一道闷响倏然落地,教导主任立马寻声而至,喉头一句“小兔崽子”刚要蹦出口,映入眼帘的却只有空荡荡的楼道。
除此之外,只剩楼下正拿着扫把,满脸懵逼的值日生。
·
路炀拽着人一路奔至教学楼中庭。
时值早读,四面八方空无一人,只能听见周遭班级拖的能拉面条的早读声。
他停在一处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下,倚着墙壁重重喘了两口气,确认教导主任没发现追来后,才终于松了口气,放开了方才情急之下不得已拽住的手。
“谢了,”
贺止休抽回手揉了揉腕处,哭笑不得道:“真没注意到有人。”
路炀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而是从兜里摸出的手机——早上出门着急,会骚扰他的消息和群早在第一时间就开了免打扰,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居然没调静音。
疯了似得狂响已然平息,而动静来源凭一己之力重压下方五分钟前刚发过消息的宋达,这会正成功盘踞在消息列表最顶端。
路炀垂眸看去,只见深色头像中心赫然是一只飞跃电线杆的黑猫,后边极为明显的小红点中印着惊人的数字——13。
短短几秒,足足十三条消息。
路炀沉默三秒,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抬头,爆发出转学至今的头一句粗口:
“……你特么是不是有什么脑部疾病?”
却见贺止休非但不尴尬,反而半眯着眼瞅着路炀手机,语气颇为微妙道:
“你给我备注‘一个神经病’?”
路炀:“……”
——那天从烂尾楼离开后,路炀本来是没想加贺止休微信的。
但这人毕竟为了帮他,直接丢了“兼职赚钱”的单子,四舍五入等于得罪了金主。于是当贺止休掏出手机调出二维码时,路炀在心中挣扎数秒后,还是扫了。
等加上后,路炀才想起自己只知道贺止休的名字发音,并不清楚是哪个字。
于是他对着备注酝酿了半秒,毫不犹豫地添了个第一印象进去。
一个神经病。
简单利落,一目了然。
跟宋达那网瘾少年不一样,路炀向来不爱聊天,微信也常年处于失踪人口状态,因此添完备注就把手机一丢,连对方有没有发来什么都没看过。
反正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交集。
然而事实证明,人越不想来什么,老天爷就越要给你来点什么。
更想不到的是,贺止休居然会用这种方式来进行“他是不是路炀”的确认。
还一连发了十几个表情包。
俩人沉默对视三秒。
路炀面无表情地把屏幕往贺止休脸前一怼,上头赫然是整整齐齐一长列冒着问号的Q版麋鹿表情包,正欢快地在聊天窗口摇头晃脑。
他一指屏幕,声音冻如三九寒泉:
“你觉得正常人干得出这事?”
贺止休看看屏幕,又看看路炀,又看看屏幕——就这么转着眼珠子来回数次,隔壁高一的早读都开始换下一首文言文背了,他才终于道:
“还挺像。”
路炀:“……什么挺像?”
“跟你还挺像,”贺止休笑了笑,“怪可爱的。”
路炀:“…………”
不应该救他的。
路炀冷漠地想,刚刚他就应该把这人丢在原地让他自身自灭。
或者应该直接揍一顿才对。
“开个玩笑,”
眼见路炀脸色风云变色,俨然有下一秒就要原地暴起将他就地揍一顿的架势,贺止休才终于敛了些许脸上的笑意,无辜道:
“我真不知道后面会有人,还是教导主任——要知道你们平时不让带手机,我就不给你发了。”
路炀奇异地看他一眼:“二中可以带?”
“嗯……也不是,”
贺止休略微停顿,仿佛在想一个合适的词汇:“只是不太管我而已。”
不太管我?
路炀眉梢微挑,但并没有再问。
索性贺止休也没再继续说。
四面八方的早读声宛如催眠符咒,却很好地掩盖了俩人的动静。
路炀垂眸把手机调了静音,确认这下任凭妖魔鬼怪发来消息都发不出动静后,才终于揣回兜中,转身便要离开。
后方贺止休却突然出声:“还生气么?”
路炀一顿,用余光睨他:“没有。”
“真的?”
贺止休显然不大信。
路炀本就不多的耐心终于彻底售罄,木着脸回视两秒,当机立断掏出手机点开屏幕,在贺止休的注视下,调出‘一个神经病’的聊天窗,毫不犹豫地直接打开了“免打扰”功能。
“闭嘴,”
他冷酷无情地说:“再废话一句就拉黑。”
贺止休:“……”
这片区域显然平时就没什么人来,放眼望去只闻其声,不见有人。
高悬的烈日不知何时悄然攀爬而上,将原本靠外站着些许的路炀直接从阴影里摘出。从贺止休的角度望去,恰好能看见阳光穿透厚重镜片,在眼窝处落下一层浅淡金光。
可能因为刺眼,狭长的双眸不自觉地半眯起,眼尾跟随动作朝后上挑扬起,长而浓密的睫毛垂落时仿佛向后飞扬,愣是在这片金光中于瓷白肤色上晕出一抹如水墨般的黑。
由密至疏。
从深及浅。
唯有眼底的冷漠与不耐依然是熟悉的味道。
——其实与前两次见面没什么变化。
贺止休突然想。
这个人确实是路炀。
“看什么,”
路炀抬手遮了下太阳,冷漠地把手机往兜里一丢:“有意见也没用。”
贺止休眨了眨眼,像才回过神般,继而突然失笑起来。
“行吧,能消气就行。”他顿了顿,又说,“就当你来我往了。”
路炀一顿:“什么你来我往?”
贺止休动了动唇,正欲开口,楼道上方突然响起当啷两声闷响。
俩人皆是一怔,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在阳光照不到阴影处,两道身影毫无征兆地从上方向后闯入,距离仅差距短短半米,身形是十分明显的一高一矮。
路炀莫名感觉这两道身影略显眼熟,但尚未来得及记起是谁,就见后方高的那位三步并作两步从阶梯上跃下,手疾眼快地将即将下楼的矮个从后方拥入怀中。
矮个立时挣扎起来:“你特么别——”
“上次没成功,你的身体已经受不了了,”
喑哑低沉的男声由上至下地打断怀里气急败坏的声音,语气中还带着几分急促与严肃,似是诱哄道:“乖,约定下次再兑现也行,”
他顿了顿,又补充:“我允许你延迟。”
矮个似乎又挣动了两下,但还没来得及推开半寸发出丁点动静,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暧昧布料摩擦声过后,高个一把捏住矮个手腕,“咚!”的一声轻响压在头顶。
——其实这点动静并不大,但架不住应中楼道宽敞阶梯高度却不算高。
通往二楼的转角处没修窗户,阳光照不进时幽暗的仿佛被人刻意修建的小隔间,却又没有小隔间该有的隔音四壁。
以至于路炀就这么站在阶梯正下方,想装听不见都难。
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他终于明白熟悉感源自那里——头顶那二位主俨然就是那天体育课上,误闯进教室讲台的高矮二人组。
路炀条件反射拔腿就要走。
但可能是出于上一次的经验,他先一步抬手,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果不其然。
下一刻,那道沁人心脾的熟悉气泡音如同一柄当空利剑,噼里啪啦地冲破了十八道铁锁,再次从路炀好不容易重重压进的记忆牢笼中迅猛冲出——
“还是说,你还想再让我要求你求我一次?”
“……你!”
“说完整点,”气泡音闷笑一声:“是求我咬你。”
早读声骤然在这一刻如被按下静音键,高悬于顶的烈日身前游过浮云,层层阴影交叠而下,再次笼罩了这方寸间的所有动静。
空气凝滞足足半晌。
不知过去多久,路炀在确定上方那二位的惊天巨雷台词已然结束时,才终于缓缓放开捂住耳朵的“十指铜墙铁壁”。
然而他尚未来得及松口气,一道身影猝然从后贴近,紧接着是一道富含磁性、压极低的气泡音在耳边,带着几分若有所思,一字一顿道:
“——贵校求偶都是这种画风的吗?”
路炀:“…………”
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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