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术的眼神和脸色都有片刻的变化,在听到她这句话后。
    可是他并没有给任何的回应,只是替她将滑落下来的被子重新盖好。
    “你太累了。”
    他说,“好好睡一觉。”
    没有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
    或许在他的眼里,林琅刚才的话不过是因为徐初阳,而在闹脾气。
    林琅摇摇头,想说自己不累。
    可无论如何,这句话都没法说出口。
    她的确很累,累到闭眼就能睡去。
    林琅在他试图抽离那只被自己握住的手时,稍微用力。
    那点微弱力道却也足够牵动到肌肉,刚缝合好的伤口传来巨痛。
    麻药的药效应该完全过去了。
    因为她此刻的皱眉,放弃了继续将手抽离,而是弯下腰,有耐心的询问:“是伤口疼了吗?”
    可能是怕灯光太亮,让她不舒服,所以床头灯也是开的最低档。
    柔和的暖黄光线。
    裴清术此时就在那片暖黄之下,因为弯下腰询问,而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在他靠近自己时,那股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香味仿佛一个无形的怀抱。
    将她完完整整包裹。
    她看见了他眼里的自己。
    倒映着的那张,近乎惨白的脸。
    说起来简直可笑,她两次从他眼中看自己。
    回回都是一副狼狈模样。
    “不疼。”
    她摇摇头。
    握着他的那只手,在缓慢收紧。相比起他,自己的手实在太小,她很费力的才能全部握住。
    她的虎口,卡在他的虎口。掌心描绘起他的手掌纹路。
    两人的体温仿佛冰与火的碰撞。
    林琅垂下眼,病痛使得她的声音嘶哑:“别走。”
    比起请求,更像是一种商量。
    裴清术睫毛轻颤,安静的病房内,他稍微沉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于是他错开了视线不去看她。
    裴清术至始至终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可他还是留下了。
    那把椅子放在门边,离她最远的距离。
    病房门上的玻璃,渗透进微弱的光,他借着那道光安静看起了书。
    林琅当然知道,他不会对她做什么。
    哪怕她开了口。
    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
    想随便找个男人来填补自己感情的空缺?
    当然不是。她还没有廉价到这种地步。
    想利用他来报复徐初阳?
    她不清楚。
    对于徐初阳,林琅只是觉得,自己的坚持到了一种可笑的地步。
    她突然理解了之前那些想看自己笑话的人。
    她本来就是个笑话。
    在这场感情游戏之中,她是排不上名次的候补,是找不清自己位置的局外人。
    玻璃掉下来的那一瞬间,徐初阳是第一时间来到蒋杳身边的。
    怕林琅没吃饱,他打算再给她泡一杯牛奶。
    从林琅的身边离开,阳台的玻璃没有丝毫缓冲地落下。
    一部分砸在了蒋杳身上。
    至于自己为什么也会被砸伤。
    林琅也不知道。
    当时太混乱了,所有人都围着蒋杳。像是一出舞台剧,蒋杳是红色幕布前享受欢呼准备谢幕的主角。
    而她,则是幕布后方早早退场的龙套。
    人生也是如此。
    没人会注意到幕布后的龙套。
    哪怕是她的男朋友。
    哪怕,是她的,男朋友。
    林琅闭上了眼睛,她很累了,她只想好好的睡一觉,什么也不想。
    “裴清术。”
    她喊他的名字,哪怕并没有等到回应,但她知道,黑夜里,男人肯定抬起了眼。
    用那双湖泊一般清澈的眼看着她。
    “别走。”
    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两个字落下后没几秒,她便睡着了。
    病房内只有她熟睡后的呼吸声,逐渐平稳。
    可见度不高的角落里,男人合上手里的书。
    他的声音轻到像是一片羽毛,掉进湖里,连涟漪都不会惊起半分。
    “好,我不走。”
    林琅一觉睡到了中午。
    说不清是太累了的缘故,还是因为那种让她能安定下来的香味。
    来自裴清术身上的香。
    她下意识去看角落,昨日裴清术坐过的地方。
    可此时那里已经没人了,椅子早被放回原处,床头的灯也不知何时被人关了。
    林琅动了动身子,乏累依旧,哪怕这一觉睡了足足十二个小时。
    她很少睡这么久了。
    大约是怕扰醒她,所以窗帘并没有拉开,只留了一道缝隙。
    冬日中午的阳光暖和却不晒人,仿佛铺了层被洗到褪色的黄金。
    在白色地板上。
    昨天没太注意,今天才发觉病房很大,并不像她平时生病和好几个人挤在一起的普通病房。
    这里有卧室有客厅,还有洗手间和厨房。
    比起病房,更像是一个设备齐全的家。
    在这个病房资源短缺的时候,还能弄到VIP病房。
    林琅丝毫不意外裴清术能做到。
    他的身份,她早在很多次的相处中明白。
    她和徐初阳不是一个世界的,和他,同样也不是。
    外面有响动声传来,然后门开了。
    裴清术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食盒。
    他身上的衣服换了,不是昨天那套。灰白色的薄毛衣,黑色长裤。
    大约是见林琅醒了,他的动作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小心。
    却也还是轻慢细致,不弄出太大声响来。
    将门关上,食盒放在一旁,他又走过去拉开窗帘。
    阳光瞬间充斥着整间病房。
    像是要将所有蛰伏在阴影中的负面情绪都给晒死。
    “你现在禁食辛辣,我让阿姨做了点清淡的。”
    食盒被他打开。
    林琅的目光也因此,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白皙皮肤中透了血管的淡青色。
    只是垂着手,青筋便顶着皮肤,仿佛一道道山峦。
    他动作细致,将里面的饭菜一道道端出。
    荷塘小炒、芹菜炒牛肉、肉沫豆腐抱蛋、清蒸鲈鱼。
    汤是三鲜菌菇。
    的确都是一些清淡到看不见一点辛辣的菜。
    但看起来很有食欲。
    饭菜全部放在小桌板上,可能是见林琅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衣服上。
    他拿起一个洗干净的玻璃杯,倒了一半热水,又注入一半冷水,兑温之后才递给她。
    “衣服是让家里的人送饭过来时,顺便拿来的,刚才去隔壁酒店洗了个澡。”
    像是在和她解释,自己并没有离开。
    答应过不会走,便真的不会走。
    昨天席上有人抽烟,林琅知道他不喜欢烟味。
    因为旁人来敬酒时,他闻见对方身上不算太明显的烟味,却还是不动声色皱了下眉。
    “嗯。”
    她用尚可行动的左手接过水杯,小口抿着。
    看了眼旁边黑屏的手机,她又去问裴清术:“有充电器吗?”
    显然,他并不会将这种东西随身带着。
    于是起身:“稍等,我让人送来。”
    “不用这么麻烦,医院一般都会有充电宝。”
    他停下,又点头:“好。”
    林琅不是左撇子,右手的行动不便给她带来了很多麻烦。
    她不太熟练的用左手使用筷子,刚夹起一块牛肉就掉了下去。
    裴清术在离开前,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充电宝很快就借到了。
    林琅道过谢后放下筷子,将充电端抽出,插进手机充电孔内。
    直到黑色的屏幕显出一个红色告罄电量的符号,她才将手机放下。
    与此同时,裴清术递给她一个勺子:“用这个吧。”
    她抬眸。
    一件简单的毛衣也被他穿出朗月清风的气质来。
    “谢谢。”她说。
    裴清术见她左手用勺子,仍旧有几分生涩别扭,手腕像是硬的,转不开。
    勺子将那牛肉推到碗边抵着,再往上捞。
    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裴清术说:“负责照顾你的护工今天下午就能到了。”
    林琅放下勺子,只摇头:“我不需要护工,我的命还没那么金贵,要到别人照顾我的地步。”
    裴清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刻靠着墙,安静垂眸。
    身旁窗户投进来的阳光,有大片都落在他身上。
    那件灰白色的薄毛衣看起来很有质感,毛线是肉眼就能察觉出的柔软。
    引得人困倦,只想趴在上面长长久久睡上一觉。
    最好永远也不要醒。
    他最后还是过来,拖开床边椅子坐下。
    然后拿起那把被林琅放下的勺子。
    舀了一勺牛肉,稍微放凉一些才递到她嘴边。
    林琅眉目清明,只看他,并没继续下一步动作。
    他却不看她,视线落在那柄木勺上。
    管它是是人间还是炼狱,亲自下了才知道。
    林琅靠近,菱唇微启。
    牛肉很嫩,吃起来也软烂,和平时吃的那些芹菜炒牛肉不太一样。
    估计是特意嘱咐过。
    他一勺一勺地喂,她吃饭慢,他也有耐心的等着。
    林琅看见他挽起袖口后,露出半截清瘦手腕,是带着力量感的线条。
    那串灰白色菩提子手串此时胡乱绕了几圈,缠在上面。
    更像是,柔和硬的碰撞,双方都是极致的。
    见她眼神落在手串上,不等她开口问,裴清术主动讲起它的来历,声音柔和到像在哄人睡觉:“是我三岁时,寺庙里的老师傅亲手给我做的。”
    他们家有个习俗,在出生那日,会以新生儿的名义去寺庙捐一笔善款。
    再亲自栽种下一株植物。
    裴清术出生那日,栽种的是黄藤。
    他手腕上的星月菩提子手串,便是由那株黄藤的果实研磨来的。
    比起佑身之物,更像是陪伴他一生的信物。
    林琅点头,想不到竟然会有这样的来历。
    她说:“挺好看的。”
    裴清术沉默片刻,将那手串取下,递给她。
    因为他此刻的动作,而有片刻愣住。林琅抬眸,对上他的眼,里面一如既往的清澈,却好像又多出一些刻意压制过的耐人寻味。
    仔细辨别,才知情绪多种,混在一块,很难具体形容出到底是什么来。
    “喜欢的话,送给你。”
    他倒是慷慨。
    伴生信物,说送就送。
    若是以往,林琅会怎么做?
    摇头,说一句不用。
    语气平和但是冷淡。
    可是现在,她伸手接过那串菩提手串,上面尚存淡淡余温。
    她将手掌缓慢合拢,掌心轻轻摩挲着那手串。
    像是在爱抚。
    等她再抬眸时,裴清术早已移开视线,专心去给她盛汤。
    像是并未察觉到她此刻的举动。
    如果他耳朵上的红晕,能再藏好一些的话。
    那碗带着热气的汤盛好递来时,手机也充够了电自动开机。
    屏幕上的未接来电一条一条快速弹出。
    全部来自同一个人。
    ——徐初阳。
    林琅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不去管它。
    反而是裴清术,递来的汤再看见屏幕上的名字后,稍有顿住。
    最后改为放在桌上。
    林琅具体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心情。
    她爱徐初阳,当然爱。
    像是水生植物离开水就活不了。
    他是她的归宿,也是她赖以生存的养分。
    “你和徐初阳是朋友,应该对蒋杳也很了解吧?”
    那句话辗转在唇间,最后还是问出了口。
    人都是矛盾的,智齿发炎,疼到难以忍受,却还是控制不住会用舌尖反复去顶伤处。
    越疼,越忍不住。
    就好比此刻的林琅。
    护士刚好进来,托盘上放着药。
    消炎的。
    手腕上绑了压脉带,护士握着她的手,拍打出血管。
    林琅怕疼,她比其他人对疼痛这种感觉更加敏感。
    比起普通人,在她身上,这种感觉能被放大到数倍。
    可是此刻,哪怕吓到身子微微颤抖,她仍旧安静的看着。
    看着护士用手指弹针管,将气体排出,看着护士握住她的手,针尖对准血管。
    在扎入的瞬间,林琅的眼睛被捂住了。
    看不见了,嗅觉便更敏锐。
    她闻到那股淡而厚重的香味,是从裴清术身上传来的。
    直到此刻她才想起为何会觉得这香味熟悉。
    寺庙里时常燃起的沉香,便是同样的味道。
    只不过他身上的更加厚重一些,闻久了容易让犯困。
    针扎进去,没有想象中的疼。
    在她还没察觉的时候,护士已经贴好了固定胶布。她说药水一共两瓶,这瓶输完了就按床头铃,她会过来换药。
    裴清术道过谢后,又观察了一下药水的流速。
    然后将它调慢了些。
    见他有意避开刚才的问题,林琅不再多问。转头去看窗外,手压在被子上。
    绵软轻薄的手感,不像是医院统一的老棉被。
    更像是蚕丝。
    裴清术和徐初阳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关于蒋杳的事情,他自然也知道一些。
    那段时间是徐初阳循规蹈矩的人生中,最疯狂荒诞的一段。
    他亲眼见过徐初阳为她破了自己人生中无数次例外。
    所以在得知他交了女朋友,在蒋杳出国的那天。
    裴清术便清楚这段感情是不该存在的。
    后来徐初阳问过他,在蒋杳回国后。
    他说:“我应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裴清术告诉他,已经不正确了,从他一开始将无辜的人卷进来,错误就开始延续。
    优柔寡断,只会不断扩大伤害。
    徐初阳又问他:“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裴清术并没有给他答案。
    因为没有答案。
    他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如果他爱一个人,他会用一整段人生完完整整的去爱。
    不会容许多余的参与者,出现在他的感情之中。
    可是。
    裴清术开始沉默。
    错还是对,他已经分不清了。
    那一整天,林琅都和裴清术待在一起。
    她不让他走,他就真的没走。
    虽然始终维持着那道该有的界限。
    幼儿频道从早到晚都放着动画片,先前住在这房里的病人,估计是某个童心未泯的。
    林琅开了电视便懒得换台,就一直这么看着。
    她其实看的也不认真。
    心头思绪如一团乱麻,扰的她心神不宁。
    从徐初阳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蒋杳的身上,看也没看自己一眼,抱着她匆忙离开。
    再到蒋杳下意识攀住他的肩膀,疼到声音都在颤抖,去喊他的名字。
    “徐初阳。”
    “徐初阳。”
    “徐初阳。”
    那种离不开他的依赖。
    如同一块块巨石,一同砸在林琅的胸口。
    比玻璃划出伤口带来的疼痛还要难以忍受的,是胸口的窒息感。
    林琅不发一言,视线似落在前面的电视上。可眼里的焦距却证实了她的心早就飘到了别处。
    真正的难过不是逢人就诉苦,更是像含了一块黄连,卡住喉咙,待到苦味弥漫整个口腔,才惊觉连呼吸都被遏制了。
    溺水窒息而死的人,往往会死死抱住身边的一切。
    祈求一块浮木能带自己逃离。
    林琅去看裴清术。
    ——被她死死抱住的那块浮木。
    此刻他正坐在一旁,看着手上的药物说明书。
    而他的手边则放着几盒药。
    应该是刚才护士拿进来的。
    他看完之后,用走珠笔在药盒上写下服药时间和数量。
    起身时,视线正好和林琅的对上。
    笔被放回笔筒之中,他和她解释:“说明书写的不太简洁。”
    徐初阳曾经无意中和他提起过,林琅讨厌数学,因为她不爱算数。
    看见就头疼。
    药物说明书上并没有直接写明吃几粒,而是标注了克数。
    “谢谢你。”她说。
    裴清术摇头:“不用。”
    徐初阳打来的电话一直无人接通,或许是问了一圈,才终于知晓昨天林琅是被裴清术带走的。
    他立马也给裴清术打去电话。
    安静的病房内,只能听见裴清术手机放在桌上发出的震动声。
    ——怕打扰到林琅休息,所以在进病房前他就将手机调了静音。
    裴清术去拿手机,林琅看清上面来电显示的名字。
    ——阿震。
    前者看她一眼,拿着手机要出去。
    林琅说:“就在这儿接吧。”
    裴清术欲言又止,还是有所顾虑。
    林琅摇了摇头:“我没关系。”
    如此,裴清术在稍作犹豫后,还是按下了接听。
    徐初阳顾不上任何多余开场白,单刀直入问他:“林琅是不是在你哪?”
    语气急切。
    裴清术下意识看了眼病床上的林琅。
    后者知道他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十有**是徐初阳问他,自己是不是在他这里。
    于是她摇头,用口型无声请求他。
    不要讲。
    短暂沉默后,裴清术压低了声音,只说,不在。
    徐初阳是真的急了,他是之后才知道林琅也受了伤。
    他当时没注意到她,那么大一块玻璃砸下来,砸在蒋杳身上。
    她疼到脸色惨白,喊他的名字,全身都在发抖。
    徐初阳甚至都来不及多想就抱着她去了医院。
    原本打算医生给她缝合完伤口他就离开的,可蒋杳一直抖一直抖。
    神色惊恐,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吓到。
    心理医生过来给她做了个简单的检查,说她这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
    她之前应该遭受过长期的家暴行为,所以让她对这种疼痛感到害怕。
    她拉着徐初阳的衣服,不让他走。
    心理医生也说现在这种时候还是应该有朋友和家人陪在她身边。
    可她唯一的家人在监狱里。
    至于朋友,徐初阳回想了一下。她父亲的事情发生之后,她好像就没有朋友了。
    所以他只能暂时先留下,等她睡着后才离开。
    他给周硗打了电话,让他帮忙送林琅回去。
    还特地叮嘱,只是送她回去,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要说。
    他今天已经给足了他面子,事不过三。
    再有一次,他不会顾念其他,更加不会让他好过。
    周硗喊着无辜,说人早不见了,衣服上还都是血。
    徐初阳瞬间愣住:“血?什么意思?”
    周硗说:“震哥不知道?她也被砸到了,那血流的,啧啧。不过看她的样子应该也没啥事,一动不动的,也没吭声。”
    他嘀嘀咕咕,“也没准是给吓懵了。”
    徐初阳听完他前面那几句,早就心乱如麻到听不见其他的,打断他的话:“那她人现在哪?”
    语气实在算不上理性,带着焦急和躁乱。
    就差没直接吼出来了。
    周硗被这一声给吓到。
    他确实是头回听徐初阳用这种语气来说话。
    平日里他和裴清术都是最沉得住性子的,几时浮躁成这样。
    周硗也很无奈:“我是真不知道,你要不问问其他人?”
    他咬紧了腮帮,那句话几乎是从唇齿间硬挤出来的,是他自己都能感受到的暴躁。
    “她都那样了,你们放任她不管?”
    周硗支支吾吾,想说你不是也一样放任她不管?你还是人男朋友呢。
    但这句话他到底没敢说。
    主要是实在不敢惹现在的徐初阳。
    徐初阳懒得再和他废话,挂了电话后点开通讯录,手指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最后他还是又给周硗打了通电话,让他把当天过去的宾客号码都发过来。
    他挨个打了一圈,每个人都说不知道。
    没人过多在意她,除了一开始的嘲弄。
    电话一通接着一通打完,徐初阳的情绪已经到了非常不稳定的阶段。
    他努力深呼吸,平复下情绪。
    直到最后一通电话的接通,对方说自己亲眼看着裴清术带走了晕倒的林琅。
    之所以这么确认,是因为她整场的目光都落在裴清术身上。
    几次找机会想和他说话,都没能鼓起勇气,好不容易见他朝自己靠近,那颗心脏开始狂跳,提前想好的开场白都到了嘴边,却见他越过自己,跑向阳台一隅。
    林琅晕倒的地方。
    徐初阳道了谢后挂断电话,迫不及待拨通裴清术的。
    可对方却说,不在。
    怎么会不在,明明有人看见了,看见你带走了她。
    可这些话,统统被徐初阳自我消化了。
    脱口而出的只剩一句:“那先挂了。”
    自己和裴清术认识多年,对他再了解不过。
    这人从小到大最不会的就是撒谎,也从不撒谎。
    所以,林琅到底去哪了。
    徐初阳摘了眼镜随手扔在一旁,手指按着鼻梁山根缓解疲乏。
    他一晚上没睡,上半晚在医院陪着蒋杳,后半晚则在满世界找林琅。
    家里没有,学校也没有,甚至连她最常去写生的湖边也没有。
    他想给她的朋友打电话,拿起手机才记起,自己根本就没有她朋友的任何联系方式。
    别说联系方式了,甚至连面都没见过。
    徐初阳努力回想起关于林琅的一切,她的交际圈,她的同学教授,她平时除了他身边,所生活过的其他痕迹。
    他没有丝毫融入过。
    不是她没有敞开那扇门,而是,他压根就没想过,要踏进去。
    踏进只属于她的人生。
    徐初阳的电话是在十分钟后打来的。
    在那之前,林琅正翻阅着微信里,他发来的数十条消息。
    无非都是问些她在哪,他过来接她的消息。
    她翻着翻着突然觉得没意思。
    她不是一个多么真善美的人,十几岁的时候那个叫寻康的男生总给她找茬。
    她忍气吞声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在某个时间点爆发。
    用自己攒的所有钱找到几个校外的,每天都将他拖进巷子里揍。
    后果她不是没有想过,人打死了,她来承担。
    她是始作俑者,哪怕是被坐牢,或是死刑,她统统认了。
    她把自己最柔软最乖巧的一面都展露给徐初阳看了。
    并且也只给他一个人看了。
    可是他呢。
    他给她的,都是先给过别人的。这些她无所谓的,真的无所谓。
    她可以不去争这些,只要他现在爱她。
    但,徐初阳不爱她。
    他对自己好,不过是因为她那张神似他初恋的脸。
    “徐初阳,只是把林琅当成了一个替代品。”
    这个早就在旁人一句句提醒之中,拍板的事实,却被她自欺欺人的蒙混过去。
    可是昨天的事情,让她终于明白,人各有命。
    该不被爱的,再怎么自欺欺人,都不会被爱。
    徐初阳的电话很快就打来了,林琅等了一会才按下接通。
    电话那端的声音还绷着一口气,试探般的开口:“小琅?”
    林琅轻应了一声:“是我。”
    直到此刻,那块一直悬在心里的石头才稍微落下去一点。
    至于全部落下,还得在他亲眼确认她是真的平安没事之后。
    林琅听见拿车钥匙和开门的声音,徐初阳问她:“你现在在哪,我去接你。”
    林琅说不用,等她这瓶消炎药输完了她自己回去。
    脚步声停下,徐初阳语气生涩,强压不住的心疼:“消炎药?还缝合了?严重吗,疼不疼?”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林琅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了。
    索性就一个都没回答。
    “我没事,你也不用来,有人照顾我。”
    他还和以前一样,语气温柔,听上去像是和她商量,却更像是在提前告知她。
    温柔的,替她做好决定。
    “我听周硗说了,你胳膊受了伤。别人照顾你我不放心,小琅,你把定位发给我,我现在开车过去。”
    林琅还是摇头:“照顾的挺好的,我很喜欢。”
    说到“喜欢”二字时,她抬眸看了眼裴清术。
    后者不知何时拖走了椅子开始看书,续着昨天看的那页。
    听到林琅的话,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视线还停留在前一页,手指便已经做好了翻页的动作,指腹在那张书页的上方,不断摩挲着。
    一页纸,从她接电话到现在,都没有看完。
    林琅收回视线,手机里只剩下大片沉默。
    寂静无声到,只偶尔,能听见徐初阳的呼吸声。
    “是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朋友吗,周......周思静?”
    “不是她。”否认完之后,林琅不忘纠正,“周橙静。”
    她又困了,简短一句我再睡一会。
    便挂了电话。
    已经不想去纠结,自己到底在他面前提过多次周橙静的名字。
    她说,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和他说起一些在学校发生的趣事时,周橙静这个名字也是出场频率最高的。
    有一次林琅甚至还和徐初阳开过玩笑,她说:“我感觉我都要给周橙静付出场费了。”
    他笑着搂过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我来出。”
    她本身不是一个分享欲旺盛的人,她习惯性缩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里。
    从小就这样,哪怕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
    是因为对方是徐初阳。
    只是因为,他是徐初阳。
    仅此而已。
    虽然今天睡足了十二个小时,可困意还是像浪潮席卷,由头到脚,将她牢牢包裹住。
    估计是消炎药导致的嗜睡。
    她也没打算去和药物的副作用对抗,完全遵从身体本能。
    这一觉又是十多个小时。
    很久没有睡够这么长时间了,像是经历了一场冬眠。
    冬眠结束,太阳早就升起,完全复刻了昨天。
    唯一不同的是,裴清术今天的穿着又换了。
    不同于昨天的休闲随性打扮,今天的他一身正装。
    烟灰色的衬衫外搭了件深色大衣,西裤面料挺阔有质感。
    可能刚从楼下上来,身上还笼着一层薄寒。
    他放下手里的食盒,说是十点半有个会议,可能没办法在这里久留。
    林琅看向墙上的钟表。
    已经十点一刻了,还剩十五分钟。
    医院位置很偏,不是一医,而是四院。
    估计是怕林琅会在这里撞见他们。
    都是普外科,同在一个科室,又是前后脚送来的。
    是怕她看见自己男朋友细心照顾另外一个女生,对她置之不理,会难过吗?
    林琅深呼一口气,感觉肺里注入了新鲜的空气,周身那种提不起劲的钝感也在逐渐消失。
    “你去忙你的吧,别迟到了。”
    从这儿出发,除非是去郊区,不然去哪都得超过半小时。
    更别说是市中心或是那些商圈了。
    裴清术不放心的看了一眼她的右手:“要不我还是叫个护工过来,或者让家里的保姆。”
    “不用。”
    林琅本来也没打算在这里久待,吃完饭就该出院了。
    此刻视线落在大衣内,那件烟灰色的衬衣上。
    他的穿着一向简单,没有任何花里胡哨或是繁琐的装饰。
    但再极致的简约也能被他穿出一种赏心悦目的清隽来。
    林琅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他身上,而是被他衬衣上的纽扣给吸引。
    木质的,上面还雕了图案。
    指甲盖那么大的纽扣,却能雕出这么精细的图案来。
    足以可见雕刻师傅的手艺。
    至于那图案到底是什么,她有点好奇。
    裴清术见她看什么东西看的认真,便沿着她的视线低下头。
    看见衬衣上的纽扣了,才反应过来,她是对什么更感兴趣。
    他脱了大衣,拿来桌上的剪刀,将袖口上的纽扣剪下来,放在桌上。
    “可能和你喜欢的那颗图案不一致,但暂时只能送你这颗。”
    他有些惋惜地笑了笑。
    今天出席的会议比较正式,袖口处有外套遮着,也看不清。
    至于她喜欢的那颗。
    到底还是得保持衣冠整洁,这是对他人的尊重。
    林琅摇头,捡起那颗扣子:“谢谢。”
    “不用。”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
    病房再次回归安静。
    林琅将扣子上的图案安静观摩了一遍,最后随手扔进外套口袋里。
    裴清术离开没多久她也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到家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之后。
    冬天昼短夜长,才几点,天色就有了沉下去的趋势。
    老小区,管控并不严,到处都能看见摆摊的。
    什么糍饭团,什么糖炒栗子,还有卖黄焖鸡的。
    街道外的巷子连着巷子,有些地方露出剥落的墙皮,甚至长出青色苔藓。
    夏日里大片绿油油的爬山虎此时只剩下枯枝,牢牢网住墙壁,有点像墙壁生出的血管。
    随着这栋房子的日渐老去,鲜血也流失殆尽。
    林琅觉得自己最近的想象力实在是过于丰富了一些。
    风有点大,她裹紧外套走进小区。
    之前的衣服全是血,没法再穿,裴清术让人送去干洗店了。
    至于林琅身上的,则是裴清术重新去买的一套。
    尺码竟然意外的合适。
    她和徐初阳的家楼层不算特别高,林琅站在楼下,抬头便能看见家里灯火通明。
    他应该把家里的灯都打开了。
    哪都是亮着的。
    记得刚搬来的时候,林琅还很高兴,她说以前读书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能搬出来住,有个自己的家。
    徐初阳抬手刮刮她的鼻子,笑她:“让你去我那住你又不肯,这还只是租的房子,能算家?”
    林琅说怎么不算,有自己,也有徐初阳,那就算是家了。
    租的买的都算。
    说起来简直可笑,那个时候的自己一直努力维持着自己可耻的自尊心。
    坚持租房也要AA,绝不多占他任何便宜,始终让二人处在一个完全平等的状态下。
    可是后来呢。
    听说他为蒋杳处理那些事情,前前后后的人脉和金钱,打点了不少。
    林琅不多说话,手拢进外套里,进了电梯。
    她输完密码推开门,徐初阳听见动静就站起身,动静太大,甚至不小心打翻了茶几上的小瓷瓶。
    他避开前面的桌椅,大步走到她面前,说不清是不是一夜没睡,眼底的红血丝很重。
    “是哪里伤着了,处理过没有,还疼吗?”
    林琅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徐初阳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像是剧烈后怕之后仍旧没有得到缓解,那种情绪不断翻如同海啸,往他心口猛烈撞击着。
    他的手不小心碰到林琅的手臂了,正好是缝合过的地方,林琅疼的轻嘶一声。
    徐初阳反应过来,急忙松开手:“是伤到胳膊了吗?”
    他将室内暖气调大了许多,就要去给林琅检查伤口。
    像是必须得亲眼见过,伤口的确是处理好了,他才能放心。
    林琅却推开他的手:“我有点累,先睡了,其他的等我醒了再说。”
    她进了房间,把门关上。
    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很多时候,她和徐初阳都是分房睡的。
    因为她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外面传来什么动静,她不想再去管。
    但其实也不困,这两天来,她大半的时间几乎都在睡觉中度过。
    只是不太想面对徐初阳。
    翻了个身想去看几点了,却想起手机好像放在了客厅。
    连同脱掉的外套一起。
    徐初阳还保持着站在原地的动作,看着被林琅关上的房门。
    他想和她道歉,那天带着受伤的蒋杳离开,却没有注意到她也受了伤。
    这两天来,他到处找她,疯了一样,生怕她出点什么事。
    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打个针都得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像只被淋了雨的流浪狗。
    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她。
    电话也没人接,微信也没人回。
    如果林琅再晚回来一分钟,他都准备去警察局报案了。
    算了。
    回来就好。
    没事就好。
    其他的,等她休息好再说。
    徐初阳将她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外套捡起,准备拿去挂好。
    外套口袋里却掉出个东西来。
    他弯腰捡起,是一枚纽扣。
    并且很明显,是男士衬衣上的纽扣。
    沙发上的手机连续震动几声。
    弹出来几条消息。
    【A:我去医院的时候护士说你已经走了,送去干洗店的衣服我让阿姨先装进防尘袋里。】
    【A:等你哪天有空,我再让人给你送过去。】
    徐初阳站在那里,许久没有言语。
    A是谁?
    在他沉默的这十几秒里,又有一条消息进来。
    【A:伤口记得别碰水,消炎药也要按时吃。】
    所以,这些天林琅都和这个A在一起?
    他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的纽扣。
    那这扣子应该也是这个A身上的?
    突然想起晚上还有一节网课,需要用到手机。
    林琅最后还是打开房门出来,见那手机此时在徐初阳手上拿着,她走过去,手往他面前一伸:“给我吧。”
    徐初阳迟疑片刻,还是将手机递给了她。
    想问的问题全部卡在喉咙里,脱口而出又是那句:“让我先看看你的伤口,好不好?”
    温和中带着恳求。
    林琅眉眼平静,摇了摇头,说不疼,已经缝合过了。
    她说话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一缕薄烟,落到实处没有任何重量。
    风一吹就什么都不剩了。
    徐初阳是个聪明人,他很聪明,非常聪明。
    这种聪明表现在方方面面。
    哪怕再细微的变化,他也能察觉到。
    “小琅,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你也伤到了。我当时甚至还在庆幸,幸好你站在很远的地方。”
    “蒋杳的伤势实在太严重,换了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坐视不管的。不是因为她是蒋杳。”
    徐初阳非常认真的和她解释,他说的没有一句谎言。
    他表情诚恳,眼神却落在她受伤的胳膊上。
    除了和她解释,他一部分心思被她的伤口给分走。
    不是他在旁边盯着缝合完的,他总也不放心,必须要亲眼见过确实没事,他的担忧才会全部打消。
    可林琅好像丝毫不介意,她点点头:“嗯,知道了。”
    态度冷淡。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看着手机。
    手机在她手上之后又震动了几下,她安静看了几眼,无奈抿了下唇,肩膀也微微下塌。
    这是她对别人感到无可奈何时,下意识的举动。
    她只会对亲近之人这样。
    徐初阳只站在那里,感觉血液逐渐凝固,喉咙也干涩生疼。
    他太懂林琅了。
    她是一个非常“偏心”的人,在她的眼里,不会有除徐初阳之外的任何异性朋友。
    那样的情绪,她也只会在对着他的时候。
    可是现在。
    他喉咙干涩,对她伤势的担心,想要解释清楚这一切的迫切,以及不受控制的猜疑。
    像是几根藤蔓一样,在他身体里不断缠扭在一块,迅速生长。
    A是谁?
    那枚纽扣又是谁的?
    她受伤住院的这几天,没有他陪着,是其他男人在陪着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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