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蓦地想起什么,又将薛宴惊二人请到一旁叙话:“仙师,扮做昊儿的鬼怪这些日子一直跟着孩子他爹到处巡视生意,我家老爷会不会也被……”

    冷于姝瞥了李家老爷一眼,漠然反问:“你觉得他有变得更好更完美?”

    “这……”李夫人险些语塞,“倒是没有。”

    冷于姝不说话了,用眼神沉默地传达着自己的意思。

    薛宴惊怕李夫人觉得尴尬,连忙接过话头道:“他没问题,我从铜镜铺子的伙计口中问出些东西,它们每次化形都要付出一定代价,还要吸收被取代者身上的大量精气,而年长者精力往往不如少年,所以它们会尽量选择年轻人来替代。”

    李夫人又看了一眼女儿:“那……女婿呢?”

    薛宴惊翻了翻从铜镜铺子搜出来的账本:“上面写着李家小姐只购置过三枚铜镜,不过以防万一,我们待会儿顺路去看看好了。”

    李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又道了声谢,匆匆回房梳洗,准备随二人出门。

    薛宴惊和冷于姝搭话:“五师姐,你平日处理这些任务时,也常常遇到类似的鬼怪吗?”

    “这次所遇算是比较厉害的了,居然懂得通过铜镜害人,”冷于姝摇摇头,“我平时遇到的大多是未成形的鬼物,它们未必是从鬼蜮流窜来的,人间贪嗔痴欲都可能会形成这种东西,只不过它们都很淡,成不了气候。”

    “贪嗔痴欲啊……”薛宴惊轻叹。

    “嗯,凡人常常以为鬼物乃人死后所化,但我们修界认为,除了鬼蜮出来的那些东西,其余盘桓人间的鬼物都是由人的恶念所形成的。”

    两人说话间,李夫人来去匆匆,洗去了泪痕,理了理发丝便准备出发,对上薛宴惊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救人嘛,哪还有工夫留给我细细打扮?”

    李家小姐被关在铜镜里一月有余,此时看起来尚有些虚弱,却也挽住母亲的手:“娘,让我跟您一道去吧,我可以对那些父母讲讲我被困在铜镜中的所见所感,让他们明白那种被至亲放弃的恐惧还有渐渐消逝的绝望,他们但凡心疼儿女,想来是会点头的。”

    “好,”李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你真是懂事了。”

    “我也去!”李家少爷高声道。

    一旁李少夫人也跃跃欲试:“都去吧,多个人也多一份说服力嘛。”

    薛宴惊笑了笑,可见李夫人其实并未疏于对儿女的教导,虽然各有各的缺点,但至少心地不错。

    最终出发时,连李老爷也跟着挤上了马车,李夫人十分嫌弃:“你个老东西跟来做什么?你不是不信吗?”

    李老爷讪讪:“让我这个糊涂蛋去做个反衬呗。”

    李夫人瞪他一眼,犹自不解气,却也没再说什么:“先了却今日之事,回去再跟你算账。”

    李小姐问道:“两位仙师,敢问我们先去哪户人家?”

    “先去白家吧,”冷于姝淡淡道,“他家那

    东西被我捆起来塞在床下了。”

    “……好。”

    最初的几户人家都还算顺利,由冷于姝一个照面就将鬼物放倒,顺便放倒试图上前阻止的父母、家丁等人,再由薛宴惊放出神识寻找铜镜所在,而李家人负责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说。能直接说服当然最好,超过半个时辰说服不了的,冷于姝一般就不耐烦了,上去直接将鬼物捅死,那些父母若不想真假皆失,只能咬着牙按住铜镜放出真正的亲人,这些人丢了完美的假孩子,又迎回来一个经历这一切后与自己离了心的真孩儿,看向冷于姝二人的表情里非但毫无感激,倒是用咬牙切齿来形容更贴切些。

    当然师姐妹二人也不在乎这一点,冷于姝一如既往的漠然,倒是薛宴惊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让李家人有些惊讶,她此前细心安慰李夫人,又特地绘制安神符,看起来实在温柔又贴心,是个非常心软的姑娘家。李夫人原本还担心她会不会因为这些亲人反目而心里难受,看到她蹲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便走过去试图开解她。

    薛宴惊看她过来,对她笑了笑,挪了挪身子让出位置,给李夫人展示自己的杰作。

    李夫人一时失语,原来薛宴惊趁着他们在一旁说话的工夫,蹲在院子里用银杏叶拼了个“浮生百景图”出来,此时正兴致勃勃地给她指点道:“看,这片叶子是裙子,这片是过路行人撑起的油纸伞,这几片叠在一起的是屋顶的瓦片,像不像?”

    “……像。”

    薛宴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身来:“怎么?你们那边完事了没?”

    原来她压根没在听,李夫人点了点头,长叹一声:“结束了,他们似乎有些怨恨咱们,这都是什么事啊……”

    “无需理会,”没想到反而是薛宴惊开解了李夫人,“他们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想选更好的假孩子,还想要真正的女儿心下不存芥蒂,天底下哪有那么完美的事?”

    李夫人唏嘘道:“他们其实也是无妄之灾……”

    “嗯,始作俑者是那些鬼物,”薛宴惊没有反驳,“所以才要把它们全部干掉,若是因为眼前人悲痛,我们就放过那些假孩子,将来它们只会送出更多的铜镜,祸害更多人家。”

    李夫人眉宇间的皱痕松了松:“到底是你们修行者看得开。”

    “别多想了,你做得对,”薛宴惊拍了拍她的肩,“走吧,去下一家。”

    李夫人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心下其实是隐隐在自责戳破了这些人家的幸福表象的,她原本要来开解薛宴惊,却反被眼前的小姑娘安慰了,转念又想到这小姑娘其实已经不知活过了多少春秋,笑了笑,暗叹是自己着相了。

    一行人正要离开,却又被拦住,被这家父母问起有没有办法消去女儿这段时日的记忆,冷于姝的神色看起来比平时更冷几分:“没有。”

    “……”

    几人乘着马车,到了下一户赵姓人家时,倒是遇上了些困难,那鬼物假扮的少爷正在书院读书,不在家中,冷于姝自去捉拿他,李家人一

    行便先试着说服这家的父母。

    二人听了来龙去脉,不置可否,轮流伸手在薛宴惊找出来的铜镜上搭了一搭,铜镜却毫无反应。

    “你看,没有动静,大概是你们误会了吧?”赵母淡淡道,“这铜镜是我那儿媳送他的,吾儿一心读书,不爱装扮,大抵是没怎么照过镜子,并未中招吧。”

    “……”李家少爷将信将疑地挠了挠头,“我好像的确是照了不少次铜镜后才被抓进去的,前段日子我生了面疱,怕夫人嫌弃,每每经过铜镜都要看一眼好些了没。”

    “是啊,想来定是如此,”赵父附和道,“至于我那儿媳我们也管不到,你们不如去找她的爹娘好了。来人,送客!”

    “不对,等等,”李家老爷却忽然想起什么,“令郎是今年乡试才考中的举人吧?”

    赵父登时大怒:“你什么意思?难道我真正的孩儿考不中,只有被鬼怪替换了才有本事中举不成?”

    “我问一句而已,你发的什么疯?”

    两人互不相让,你来我往地吵了起来。

    李家小姐悄然凑到薛宴惊身边:“仙师,您怎么看?”

    薛宴惊抱着铜镜:“铺子里的铜镜都散着很重的邪气,但这里的气息已经很淡了,说明鬼物早已脱离镜面,恐怕再过些日子,便是真正的赵公子魂飞魄散之时。”

    听了这话,赵家夫妇骂人的动作都顿了顿,赵父怒目而视,正要破口大骂,倒是赵母迟疑了片刻:“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我们……两个都留下行不行?”

    “不行,”薛宴惊断然拒绝,“它吸了赵公子的精气化形,此消彼长,两者不能共存,我一定要杀它。”

    赵家夫妇扑上来就要撕扯她,被她一剑鞘打飞了出去。

    赵母扑倒在地,哭天抢地道:“这是什么事儿啊?来人啊,快去报官,有人闯进我家要杀我儿子了!”

    “就算是鬼怪又如何?”赵父也嘶吼着,“他对我们孝敬有加,又并未害过人!”

    “那个……”李家公子小声提醒,“他害了你们亲儿子来着。”

    “……”院子里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

    薛宴惊翻着账簿:“上有记载,令公子已经额外购置过一枚铜镜,不知赠予何人了,除非今日你们有本事杀了我,不然它非死不可。”

    下人被赵家夫妇的哭喊声惊扰,纷纷跑了过来,赵父连忙吩咐:“快,快去把小姐抱过来!”

    他倒是乖觉,知道这种事报官未必有用。

    丫鬟应声而去,不多时,抱着一名七、八岁左右的小姑娘回来,赵父一把拉过她:“快!快求眼前的姐姐不要杀你哥哥!”

    小姑娘大概是从午睡中被吵醒的,此时尚懵懂,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对薛宴惊道:“姐姐,求你不要杀我哥哥。”

    李夫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分外不齿:“你这干的是人事儿吗你?我只要一想到我的儿女被关在镜子里提心吊胆的模样,现在还觉得后怕,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

    自己的孩子呢?你想想他眼睁睁地看着父母放弃他,会有多绝望?”

    赵母充耳不闻,指使满院子的下人通通向薛宴惊下跪求情。

    这些丫鬟小厮虽不明所以,倒也不敢违逆主家,按着吩咐对薛宴惊叩头:“求您放过我家少爷!”

    李老爷十分机灵地抓住机会为自己找补:“仙师,您看他们会不会是被下蛊了?我觉得我前段时间那鬼迷心窍的模样就是被下了蛊!”

    薛宴惊看他一眼:“没有这种蛊。”

    “……”

    院子里跪了满地的人,李家人纷纷躲开,只薛宴惊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他们这一跪,神态自若,并没有半点不自在。

    赵父此时也带着小女儿跪了下来:“求您了,仙师,吾儿才考上了举人,我们赵家世代行商,如今就要靠他光宗耀祖了啊!”

    赵母抹了把眼泪:“他还说待将来做了大官,要给我封诰命呢。”

    李家小姐只觉齿冷:“为了光宗耀祖,为了连八字都没一撇的诰命,你们竟要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孩儿去死吗?!”

    李夫人冷声道:“咱们两家有些生意上的来往,你们家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除了读书不行,其他哪里不好?要被你们嫌弃至此?那鬼怪又并非你们的亲生孩儿,就算将来他真的有本事考个状元出来,那光的是你的宗耀的是你的祖吗?”

    李家少爷也劝道:“你们想想啊,那鬼怪现在需要你们的认可,自然百依百顺,待来日赵公子彻底消散,那玩意儿难道会孝顺你们一辈子吗?他害了赵公子,难道就不会害你们吗?”

    “和你们一群外人有什么干系?”赵父恼羞成怒道,“儿子是我和他娘生的,难道我们还没有资格选择要哪一个吗?你们为什么非要管我家的闲事啊?!”

    “……”

    赵母对他们的争吵置若罔闻,只是向薛宴惊磕了个头:“仙师,求您了,若没了吾儿,我们也不想活了!”

    “是啊,”贴身丫鬟被她掐了一把,也机灵地跟着求情道,“少爷和夫人的相处我们这些下人都看在眼里,实在是母慈子孝,若姑娘杀了他,老爷夫人定然无法接受,怕是要郁郁终日,活不成了!”

    赵父也震声道:“玄天宗偌大门派,若真的传出门下弟子逼死凡人的风声,怕是也于声名有碍吧?”

    一旁屋顶上,冷于姝脚下踩着赵家那假公子,冷眼观察着这场闹剧。

    她已经从书院返回一段时间了,一直没有出声,无非是想看看自己最小的师妹到底会如何抉择。面对鬼怪的硬碰硬,薛宴惊已经有了杀死它们的本事,可如今的软刀子呢?若连这种事都能处理好,她今后说不定就可以放手让小师妹独当一面了。

    李夫人看着眼前吵吵嚷嚷的赵家人,心下只觉得腻歪,这不就是用人命来威胁仙师不杀那鬼怪吗?她看了一眼薛宴惊,心道玄天宗乃名门正派,门下弟子行事自然有些规矩,不知会否真的被他们威胁了去?

    但这种事根本难不倒薛宴惊,她毕竟不只是玄天宗的弟子,她的记忆里还沉睡着一个离经叛道的归一魔尊。闻言,她只是挥了挥手里的剑,回答得轻松极了:“不想活了,那就都去死呗。”

    “……”

    “来,不想活的站出来,”薛宴惊挽了个剑花,“我顺手送你们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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