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温茶【1万字求月票!】

    “陛下,理学虽然被尊为官学,可它演变到了今日,早已不再符合国朝实际。”

    奢华的莲花灯组,从奉天殿的梁顶投下了温煦的光,映在五人的衣袍上,格出了明显的阴影界限。

    台阶上,朱棣坐在龙椅上,与坐在锦墩上的姜星火对视,朱高燧躲在朱棣背后的阴影里,而身形高大的朱高煦穿着赤红的蟒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倒在地上并未抬头的朱高炽。

    朱棣缓缓站起身来,绕过了姜星火和朱高煦,走下台阶。

    朱棣反常地、慢条斯理地,走到了朱高炽面前。

    他弯下腰,伸出有力的双手抓住了朱高炽的肩膀,用尽了全部力量。

    二十五岁的朱高炽与四十四岁的朱棣,在此刻仿佛是匍匐的熊罴与扑食的勐虎。

    “炽儿,你可知道,朕为什么要让你处理国事吗?”

    只有寥寥几人的大殿内,回荡着朱棣低沉的声音。

    朱高炽感觉肩胛骨仿佛都要碎掉了,他的额头开始冒冷汗,可仍旧没有吭一声。

    “.儿臣愚钝。”

    “不,你不愚钝,你很聪明,你是朕的三个儿子里最聪明的,正是因为你聪明,你能做你其他两个弟弟做不了的事,朕才让你来。”

    朱棣看着儿子额头的汗水,仿佛雨帘一般滴落。

    “可你不该质疑,尤其是质疑朕的决策。”

    “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朱棣揪着朱高炽的衣领,一把将其从地上抓了起来,父子两人的面孔紧紧相对。

    朱高炽整张胖大的脸仿佛都拧巴在了一起,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当行使了大半年的皇帝职权后,朱高炽终于明白,他的父皇为什么这么放心他。

    朱棣的神情难得一见地变得温柔,他贴到朱高炽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

    “咱们一家,都是反贼啊.”

    “咱们是造反从建文小儿手里抢下来的江山,你不记得了吗?”

    说罢,朱棣强迫着朱高炽的头跟着肩膀一起扭过去,扭向一个方向。

    明太祖朱元章的画像静静地挂在那里,看着儿孙们围绕着“权力”的互相厮杀。

    “你爷爷在这看着呢,就在这奉天殿里。”

    “你要记得,当年你爷爷在时,就是因为这‘理学’,就是因为这‘宗法’,不肯把江山交给朕可他现在死了。”

    “没人能活到最后,朕也一样。”

    “朕今年虚岁四十五了,再有二十年、三十年,就得去地下找你爷爷,到了那时候,大明的江山,传给谁?”

    这是朱棣在回避了大半年后,第一次明确地在儿子们面前,提及了立储的问题,朱高煦的呼吸不由地急促了起来。

    背对着三人的朱棣,声音高亢了起来。

    “老二老三,朕也要告诉你们,咱们一家是靠造反抢来的天下,不是靠仁慈、靠宽容换来的!”

    “你们到死都要牢牢记住!”

    朱棣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立于姜星火左右的两个儿子,他眸中彷若幽潭般的黑暗,似乎要将二人吞噬掉。

    朱高煦藏在大胡子里的嘴巴咧开了笑意,朱高燧则看起来吓得哆嗦起来,连忙往朱高煦的身后钻.这是他在表示自己并无意与两个哥哥争夺储君之位。

    姜星火则依旧保持着镇定,甚至还饶有兴趣地望向写着“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之像”的挂轴。

    姜星火是建文三年穿越过来开启第八世轮回的,对于这个在无数人口中出现过的名字,他只能说,没能见到活着的老朱,属实是个遗憾。

    也不知道如果老朱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脱下鞋把现在还在威风凛凛、气场全开的朱棣抽的满大殿跑。

    朱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朱高煦身上,他继续说道:“朕今日召你等进宫,便是要商议立储之事,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不管最后立谁,都得有个说法。”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令朱高炽浑身剧烈颤抖,若不是朱棣依旧抓着他,险些栽倒在地。

    但朱棣没有多看他一眼。

    “老二,你的功劳,朕记得。”

    朱高煦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他想说“谢父皇”,但是喉咙好像堵住了,眼眶里似乎要流淌出一股酸涩的液体,但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但朱高煦心里很清楚,对于自己成为太子,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阻碍,那就是朱瞻基。

    在朱棣的心目中,朱瞻基是绝不可替代的存在。

    这种地位,就像是朱元章对待朱允炆一般。

    他比任何人都重视这个嫡长孙。

    朱棣看向了朱高炽:“你们兄弟俩一直斗,朕知道。可朕一直希望,你们兄友弟恭,不分彼此,朕也希望看到你们兄弟和睦相处眼下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你们装,都给朕装不出个样子来。”

    “老大,你是嫡长子,按理说将来必须担负起振兴大明的重任。”朱棣说道,“可你今天的表现,让朕很失望。”

    “儿臣惶恐.”朱高炽挣扎着要跪下。

    “朕没怨你。”

    朱棣拉着他:“朕只是不想看着大明亡了,更不愿意看到大明亡在你们的手上,朕希望你们兄弟能齐心协力、守护大明,维系大明江山若是做不到,也该选个真正有能力的人继承朕的皇位。”

    “父皇,儿臣”

    朱高炽顿了顿,咬牙说道:“儿臣一直不明白。”

    朱高炽没有继续说下去,可他的一句“不明白”,早已道尽了千言万语。

    他说完之后,目光坚定,毫不畏惧地迎上了朱棣冰冷的目光,虽然脸色苍白,站却在原地没动。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明明你是嫡长子,为什么朕要给老二机会?”

    朱棣冷冰冰地反问道。

    他抬手,指着朱元章的画像。

    “原因很简单,你爷爷错了,朕不希望跟他犯一样的错误。”

    “若是二十年后,你走在了朕的前面,瞻基以皇太孙身份继承皇位,是不是还要来一次靖难之役?”

    “还是说,瞻基要像朱允炆一样,杀了他的所有叔叔,杀了朕的亲儿子们?!”

    但在这个问题上,朱高炽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

    他是燕王世子,他就该当储君,当太子!

    这时候一旦有任何退缩,那他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朱高炽显然已经不顾一切了,他看着父皇问道。

    “咱们燕王府这一脉的天下是抢来的,以后每一代君王,也要靠刀枪决胜负?”

    “靖难之役,二弟在战场上有大功劳,可我便在北平守城、后方足兵足食,没有立下大功劳吗?”

    “哈”

    朱高炽惨笑起来。

    “父皇,儿臣不服!”

    这是父子两人,第一次公开、正面、毫不退让的冲突。

    朱棣有他亲身经历的不忍言之缘由,朱高炽也有他的委屈。

    一时间,奉天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今日国师做个见证。”

    见朱棣说到自己,姜星火也从锦墩上站了起来。

    “不管是以后谁当储君,谁当皇帝。”

    朱棣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当储君的,不一定能当皇帝,这里面暗示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朱高煦的心跳忽然加速了许多,他隐约猜到了一丝迹象。

    但他经过姜星火的教导,已经不再是彻头彻尾的莽夫,他不动声色地思索了片刻,仍然保持了平静。

    朱棣顿了顿,又道:“至于朕的另外两个儿子,他们既然是朕的骨肉血脉,若是真有万一,便放去海外封藩,不要再回来了。”

    “你们兄弟三个都要记住,靖难之役,不能再来一次了!”

    “父皇圣明,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朱高燧似是放下了什么,重重说道。

    见老大老二没吭声,朱棣看向他俩。

    “朕还是希望,能够在你们两人之间,选出一个人做储君。”

    “大争之世,朕的儿子,争储,既要争得轰轰烈烈,也要争得光明正大!”

    “老二等评定完将阶,就要北上去开平卫备秋了,到时候北直隶的变法,一并管起来。”

    “给你们三年的时间,到永乐四年的今天,把南北直隶变法的成果,按之前给出的办法衡量计算,比个高低,谁赢,谁做储君,你们可还有意见?”

    之前虽然说过这件事,但却是在画大饼,没个明确的说法,如今朱高煦北上在即,朱棣却是把这件事给彻底敲定了下来。

    朱棣看向了朱高炽,意思很明白。

    朱高炽也清楚,父皇就不是嫡长子登基,再加上与朱高煦的感情,天然地偏向朱高煦,如今是一定要给朱高煦一个正大光明争储的机会,也是对靖难勋贵集团的一个交代。

    显然,在这段时间里,因为评定将阶的事情,父皇一定是受到了方方面面的影

    响。

    而在这个机会面前,如果比的是自己最擅长的文治,自己也比不过,那就说明,父皇的选择其实是对的。

    自己,不适合继承大明的江山。

    而这时候,他不能再让朱棣失望了。

    朱高炽坚定地看向朱棣说道:“儿臣一定会成为储君。”

    朱棣松开了双手。

    朱高炽伏在地上喘息,如今精神松懈下来,刚才的疼痛几乎使他昏厥,但他忍住了,他缓缓爬起来,低垂着脑袋。

    朱棣盯着这个胖胖的儿子,良久没有作声,过了许久,他才问道。

    “你知道你刚才错在哪里了吗?不是立储的事情,是理学的事情。”

    “儿臣不该质疑父皇的决定。”

    “那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儿臣以为罢黜理学必定会带来祸患。”

    实用主义者朱棣语重心长地说道:“法家、儒家、道家.理学、心学、实学.这些说到底,对于站在这的人来说,不过都是工具罢了,这个工具,到底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要紧的?”

    “治天下必用申韩,守天下必用黄老,可外儒内法的同时还与民休息,叫不叫儒家?”

    “重要的不是名字,是好用不好用,什么纲常,什么道统,那是用来骗底下人的,你怎么还跟着信了呢?”

    “是。”

    朱高炽低眉顺目地听训,心中却有了另一份感触。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姜星火敢做的这么肆无忌惮了。

    甚至于,朱高炽忽然觉得,自己对于父皇的了解,可能都没有姜星火深刻。

    姜星火太清楚父皇想要什么了。

    “朕知道理学好用,可理学同样有弊端。”

    朱棣脸色一肃,缓缓地说道:“理学之弊,在于不通世事,不辨真伪,不识时务,自宋以来,便是偏安一隅之地诞生出来的小家子气之学,大明煌煌天朝,威加四海,如今正逢大动荡、大变革之时,若不及趁势掉头,只怕将来难免出现更多积弊,积重难返时再想改,可就晚了。”

    朱棣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不要把这些事再留给你们的儿子,孙子去做了!”

    “儿臣明白。”

    三位皇子纷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朱棣说的确实没错。

    理学在很早的时候,准确的说是南宋的时候就应该变革了,而不是等到现在。

    但事实上,理学不仅没有变革,反而南宋的皇帝们变本加厉,把理学当做了一条走狗来豢养,用它来不断地培养士大夫的思维模式,不停的灌输迂腐的思想,使得原本坚持古儒家之风,秉持着君子行道的儒士,开始堕落。

    南宋早期还有辛弃疾、陆游这样的人,到了晚期,便基本都成了高谈阔论的庸人,这些人既不能治国,也不能抵抗蒙古人。

    这种情形如果像姜星火在诏狱里所说的那样,在以后的大明又一次出现,水太凉、头皮太痒.这是朱棣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在姜星火的奏疏送上之前,朱棣其实就决定,要对理学作出变革。

    “理学,就应该彻底推倒重来,再不可以存留。”

    这样说着,朱棣拿出了一份奏疏:“这是国师之前递上来的,朕留下了,你们看一看吧。”

    朱高炽与朱高煦对视了一眼,然后双手恭敬地捧过了这份奏疏。

    首先呈到朱高炽手中的奏疏,是关于变革选官和考察制度的,也就是朱高炽之前听到的那些风声。

    在这个过程中,朱高煦仔细观察着朱高炽,见他眉头越皱越深,心中也有了一些猜度。

    奏疏是姜星火亲笔撰写,而在这篇奏疏中,姜星火不仅提出要建立大明行政学校,而且还要在南北直隶搞分校,以此为核心培养未来的官员。

    同时编写统一学习、考试用书,《行政管理学》自然是培养官员的主要学问,除此以外,农业、法律、数术等实用学问也要配套上,至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则是选修课,按兴趣四选一。

    而国子监里的科学厅,则负责普及科学教育,以此做一个区分。

    按照三舍法,大明行政学校每年举行一次“公试”,由朝廷特派官员主持考试,从外舍生里面选拔考试合格的,再参考平时的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将这部分人补充进内舍。

    然后隔一年举行一次“上舍试”,从内舍生里面选拔成绩合格的,并参考平时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补充进上

    舍。

    上舍生通过累积的考试成绩,以及参考平时的学业和品行,也被划分为三等:其中上等生可以上报朝廷之后,直接授予官职;中等生可以免除科举前面几场的预考,直接参加最终的殿试;下等生(包括一些成绩极其优良的内舍生和个别外舍生)可以获得“取解”(选送士子应进士第)的资格,而且还可以留校任教,充任学正、学录(相当于大学助教、讲师的职务)。

    除此之外,每个月也有一次月考,如果月考三次不合格的,就会被降级,上舍被降为内舍,内舍被降为外舍,外舍则会被除名,也就是末尾淘汰制。

    配合上即将在京官中进行试点的考成法,姜星火是真的要对文官举起大刀,杀个痛快淋漓了。

    其实说到底,建立学校重新走三舍法选官的路子,这件事可大可小,但若是朱棣执意如此,朝中文臣难免就觉得意味着他将要放弃理学,而如此一来,朝中恐怕会群情激愤。

    而且在此之前,金忠和金幼孜都曾试图劝谏朱棣,不过效果寥寥。

    当然了,二人主要觉得理学这东西不可废,毕竟眼下谁也不知道朱允炆是不是还活着,朱棣的皇位坐的还不算彻底稳固,万一,真有那么个万一,若贸然提出废除理学,肯定要从根本上触及到士绅文官的利益,弄巧成拙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朱高炽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的时候,朱棣就已经准备要动手了,这简直是雷霆霹雳啊,他的目光不禁扫了一眼旁边的姜星火。

    只见他一脸澹然,似乎一副毫不担忧的样子。

    这个国师……

    朱高炽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愈发感慨,统治了思想界数百年的理学,自己学了将近二十年的理学,竟是如此真切在自己面前被动摇。

    事实上朱高炽的感叹,才是理所应当的,在这个时代,不管是谁都会觉得理学是正统,哪怕是南京城街头随便拽个人,也肯定是这么认为的。

    这年代讲究三纲五常,讲究存天理灭人欲,别管是不是灌输的,但这就是一种精神文化上的共鸣。

    姜星火却知道。

    在另一个历史时空里,理学就是用来蛊惑百姓、控制士大夫、影响华夏进步的东西。

    姜星火的想法是——既然这东西是祸患之源,不如毁掉它!

    这是理学的悲哀,也是姜星火的悲哀。

    他的思想是从未来的信息茧房里爬出来的,对这个社会有着极为复杂的感受。

    他想毁灭这个世界的一面,他还想保护这个世界另一面,但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别人,甚至他连自己的念头有时候都无法阻挡。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自己想做到的,对于社会的改造。

    但他别无选择,唯有前行。

    至于结果,管他娘的。

    所以姜星火也没打算阻止朱棣激进地废除理学,只想借助这次辩经和三座擂台的机会,给理学划上个短暂的休止符罢了。

    姜星火胡思乱想之际,朱高煦也看完了奏疏。

    朱高煦琢磨了半晌说道:“俺觉得按父皇说的,这理学就像是一个工具,是为了用道德解决一切矛盾与纷争,来达到政权的稳固。但是用道德来威慑,这些东西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比方说理学中最重要的一点,三纲五常,就是让天下人都明白自身的定位,依赖于别人.可俺在江南可是亲眼见了,妇孺干起纺织来,似乎还是比壮丁还要更服从、手更巧一点,一想到这么多的人被三纲五常束缚住了,未免觉得有些浪费。”

    朱高煦的声音不疾不徐,因为脑袋笨思考得慢,所以只能慢慢地诉说着,但是显然,每句话都蕴含着朴素而独特的逻辑,仿佛是一柄尖刀狠狠地扎入了人心。

    朱棣听着他的话,忽然陷入沉默,久久没有吭声。

    他抬起头来,眼睛盯着姜星火,目光中隐约带着几丝赞赏。

    “道德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律法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重道德而轻律法,道德失效,则律法形同虚设。”

    “律法,这是朝廷控制民间的重要途径,若没有律法约束,天下必将混乱。若没有法度规范,官吏、百姓们的行为便肆无忌惮,不择手段。因此当务之急,是要修改在伪帝建文时期重新放宽松的律法,制定各项规矩,同时把变法的一些东西写进《大明律》里面去。”

    “嗯。”朱棣点了点头。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你刚才讲得很好,理学觉得道德是治国的根基,可实际上,道德并非治世之本,只是用来教化

    民众的。朕认为,以法治天下与道德治世,是要齐头并进的。”

    朱棣的脸色忽然郑重了起来,目光灼灼望向姜星火,“学问上的事情,朕就交给国师了,但无论如何,国师要记得,道德绝非无用,朕只是要让它的作用控制在它应有的限度内,而非成为文官限制皇权的工具,所以即便是实学,也不能彻底抛弃它。朕希望大明朝,包括大明朝后继的统治者,尽量都遵循这样的原则。”

    姜星火点了点头。

    “你们都回去吧,朕还要处置一些奏折。”

    待姜星火和三名皇子离开后,朱棣坐在那里,坐在宽阔气派的龙椅上,神色复杂地看着殿外漆黑阴暗的夜空,良久才叹息了一声。

    他的眼前浮现出许多往昔的情景——

    明明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的兄弟多,年少的皇子们,骑马射箭,嬉戏打闹,相互追逐,玩耍到深夜仍意犹未尽,便在宫门口聚集起来,看着夏日的萤火虫,兴致勃勃地吹牛皮。

    而今,他和兄弟们已经长大了、老了,甚至有很多人已经死了。

    一代人,又一代人。

    自己的儿子们也一样,他们会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渐渐走过岁月,成为历史书中留下名字的人物,却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般肆无忌惮地玩乐了,也没有了从前的兄弟情谊。

    想起小时候的儿子们,朱棣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容。

    然后,朱棣的嘴角又浮起了苦涩的微笑,低声喃喃自语道:“朕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无论如何,有些东西都不能太强求,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

    王霸、义利、古今,三座擂台的事情,交代给解缙解总编之后,经过《明报》的宣传,很快就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流传开来,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热门话题。

    对于《明报》这个新鲜事物所报道的事情,普通人大概只觉得好奇、感慨,但对大部分读书人而言,则是一件足以引发激烈反响的大事。

    虽然《明报》并没有直接说明,这件事与救出孔希路的联系,但既然地点就设在诏狱前面的一条街,任谁都看出来,这就是在拿孔希路作为最终的筹码。

    很无耻,但是大儒们对此都很兴奋。

    这是博取前所未有的名望的好机会,只要赢下哪怕一场辩经擂台赛,都可以立即从无名之辈,变得名满天下。

    虽然镇守擂台的三人,卓敬、张宇初、姚广孝,实力都很强劲,但是文人不上去试试,谁会服气呢?

    只不过,这里还有一个说法,却是要大儒们先推举出来挑战擂台的人。

    当然有人看出来,这是姜星火的阳谋,是要他们先养蛊一般内耗一番,甚至激起内部的仇怨和纠葛。

    但是阳谋的意思,就是你没得选。

    大明朝的大儒们,大抵都是一副忠厚道学先生的模样。

    在某些关键时刻,他们或许会有骨气一点,但这绝不是在对抗权贵阶层的斗争里,这个世界上是有勇敢的英雄,但大部分的人都做不了“直面惨澹”的这种勇士,所以他们的骨气,都体现在了吵架上面。

    这些大儒都不是傻瓜,知道这次机会难得,万一赢了就能名震四海,扬眉吐气;输了倒也没啥损失,又不影响仕途,所以他们其实早就吵翻天了。

    由于在任的官员不能参加,所以眼下京城里有资历和能力参加的人其实极为有限,而且基本上是都互相认识的,所以聚在一起商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秦淮河畔的一间酒楼,已经被包场。

    “让我去!我是戊辰二甲第四名!”

    “老夫年纪大了,让老夫去。”

    “你身体都这样了,不怕有个三长两短?”

    “哼,老夫不惧。”

    “这是公平较量啊,既然有能力,本就不应该畏缩退却。”

    “没错,就算输了也不丢人,大家都是老朋友老伙计,谁还能笑话谁?我等虽然年迈体衰,可卓敬和姚广孝,也没年轻到哪去,若不敢站出来,岂不是令人看扁?”

    “……”

    “诸位不要争吵了。”

    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一名老者走了进来,此人非是旁人,正是从江宁镇赶来的高逊志。

    “高太常?”

    高逊志属于弃官离京,并非是建文余孽性质,所以他出现在这里,倒是没人意外。

    高逊志须发皆白,但腰背笔挺、精神矍铄,作为理学大老,又是杨荣、金幼孜等人的座师,甫一出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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