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暄之说道:“师姐何时回来?”

    颜浣月回道:“这会儿天还早,我在碎玉瀑待一个时辰,回来我们去长清殿拜见,你今日莫去藏书阁了,歇上一两日,等稍微恢复一些再去。”

    裴暄之唇角噙着一缕浅淡的笑意,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好。”

    颜浣月进了天碑之后,她从自己的的位次仰头看去,掠过中间许多名姓,看到了虞照所处的位次。

    虞照回来之后,天碑排名已经爬了两位了,短短二个月而已,又是在天碑榜靠前两百名内的两个位次,着实不好爬。

    可见他在外问世时并没有荒疏修炼,甚至有可能得到过不少可以助他修炼的东西。

    颜浣月没有心急,没有烦躁。

    有的人最容易踏入的陷阱,就是令仇恨碾压理智,以为只凭借一腔愤恨就可以粉碎一切。

    事实上地位差别巨大的情况下,若是莽撞行事,要么大仇未报身先死,敌人毫发无伤,要么就是被巨大的实力悬殊压弯了脊梁与意志,从此道心破碎,消沉潦倒。

    可自古以来,多的是以强欺弱的事情,也有许多面对强权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的人。

    许多人对欺压无能为力时会劝慰自己多往前看、人生不止这一页。

    能经过长久的沉寂保全自身、积攒力量、殚精竭虑报复回来的,终是少数。

    她来来回回看着自己同虞照之间隔了多少个人。

    这时时提醒她还有这么大的空间可以磨刀,令她不敢沉浸在当下取得几个名次的简单喜悦之中。

    她想,等收拾了傅银环之后,她是不必非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对付虞照。

    但若是她也能爬到那个位置,她会更加满意。

    一个时辰后,她走出青石碑。

    捋了捋打斗中散乱的鬓发,回自己房中给牌位供奉,又一路回去接了裴暄之,与他一道往长清殿去拜见。

    经过一片林下小径时,见虞照并薛景年二人正坐在木亭下拭剑听风。

    见他们走过来,薛景年怔怔地看着,虞照倒是仍旧心无旁骛地擦拭着寒光明耀的本命长剑。

    裴暄之看看旁若无人继续行路的颜浣月,又看看木亭下二人。

    他表现得好像是因为实在太遵旧礼了,见了熟人不招呼一二血里都疼的那种人。

    因此很是自然而然地向亭下二人微笑颔首。

    薛景年攥紧了手中剑柄。

    等他们走过去之后,低声说了句,“简直得意洋洋,妖媚惑人之物,岂堪与之久处?谁知是否会丧了心智......”

    虞照抬眸望了一眼他们远去的方向,淡淡一笑,道:“浣月她......不得已,看来裴师弟的身体恢复得不如何好,恐怕是身体不允许,只换了心契,对着一个病弱之人,浣月又怎会被迷惑呢?”

    比起曾经差点属于自己的女子嫁了别人这种难免会令人落寞的事,亲眼见到她

    嫁的是个无能之人,反而是最能令他感到某种隐秘的满足的。

    看啊,我仍是你可以触及到的,最好的那个。

    薛景年顿时眉眼舒展了许多,问道:“虞师兄,你觉得裴暄之如何?”

    虞照看着剑上倒映着的自己冷峻的眉眼,甚为同情地说道:“裴师弟啊......可怜人吧。”

    薛景年垂下眼帘,掩住眼底的不屑,嘴角极为细微地牵了牵,不知是在笑虞照,还是在笑裴暄之。

    .

    “方才虞师兄在那里,师姐为何不理?若是师姐心里在意,其实不妨你我坦诚布公,若你在意他,将来我们......”

    木叶枯黄的林间散着疏疏落落的阳光,分明灿烂,却满眼萧条。

    颜浣月顿住脚步,面色平静地说道:“我比较在意你的身体,难道你不想好好活着吗?”

    裴暄之脚步一顿,停在她身边,侧首看着她耳畔晃动的小小玉珠。

    凉风梳叶,那碎玉映着林间温软的细碎阳光晃啊晃。

    昨夜它就如此,一下一下,飞絮一般拂撩于他唇边,痒得人恨不得一口将它含入口中嚼碎咽下。

    喉结上下微微动了一下,他不禁移开了目光。

    颜浣月想,许多人在生死面前是很难稳住本心的。

    但难得他不是个为达目的毫无底线的人,前世不曾打扰过她,今生亦顾念她与前未婚夫的“旧情”。

    颜浣月说道:“我不喜欢虞师兄,就算没有你,我也会退婚的,今日的事与此无关,纯粹因我与他不合,你以后不必再这么想。”

    他是个懂得适可而止的人,也不再多做那无谓的试探,只乖顺地说道:“好。”

    颜浣月侧首看着他,木叶间的阳光在他苍白剔透的脸颊上微微晃动,他低敛的长睫镀着金光,像脆弱的蝶翼。

    就算带着病气,他也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少年,等他康复了,不知如何夺目。

    她含笑说道:“裴师弟,等你康复以后遇到心仪的姑娘,再来同我说合离的话吧,我定不会挽留你。”

    裴暄之眉心微蹙,少见地流露出这几日除了认同她之外的情绪,“成婚之人如何还能心仪别人?”

    他这么认真,不逗一下都有些对不住他。

    颜浣月故作高深老成地感叹道:“你年纪小,又怎知情字难解,令多少人魂牵梦绕,奋不顾身啊。”

    裴暄之轻轻一笑,春水荡漾的眼睛弯弯的,很是明朗轻快。

    他带着一脸自以为被有用学识洗涤过的清澈通透,恭维道:“师姐懂的道理可真多。”

    真是个当小弟的好材料,或许自幼在陆家养病,也没见过几个人。

    颜浣月又觉得欺负无知之人没意思,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抬脚向前走去,

    “你若是心仪旁人却不告知我,在背地里给我造墓挖坑,意图谋害我,我就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吊在房梁上,高兴了就泼一盆开水到你身上,再用铁梳子帮

    你梳梳血肉。”

    裴暄之觉得她这个惩治的法子有些意思,拢着披风缓缓跟在她身后,问道:“不高兴了呢?”

    “不高兴了就一节一节敲碎你的骨头,捂住你的嘴,让你喊也喊不出来。”

    裴暄之呼吸微窒,忍不住建议道:“那你得将我藏好,否则被人发现了你不好洗清,虽然是我先得罪的你,可别人只看到了你在虐待我。”

    颜浣月亦笑道:“放心啊,我会把人好好藏起来的。”

    .

    不一会儿到了长清殿。

    一番寻常谈话后,裴寒舟帮裴暄之探查了许久的脉象与气息,终了说道:

    “心契之力终有些单薄,不会一时便彻底令你康复,再让心契运转两日彻底摸清了它的脉络性情,而后闭关一段时日好生休养。”

    裴暄之坐在一旁沉默着点了点头。

    出了长清殿,宁无恙恰好刚从问世堂领好任务回来,见了他二人,立即扬起笑意,道:“暄之,似乎脸色不错,身体感觉如何了?”

    裴暄之答道:“比以往好上许多,父亲说过两日还需闭关。”

    宁无恙脸色一僵,下意识看了眼颜浣月,“啊?这才刚成婚就闭关?”

    裴暄之看起来像是并未发觉其中有什么不同,只语气甚是寻常的地说道:“要借心契之力养一养血脉灵脉,闭关也是必要之举。”

    宁无恙睁大了眼睛,“心契?啊......你们真的只换了......对,身体不好,不能瞎折腾,要好好闭关,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秋风拂过,裴暄之拢了拢披风,咳嗽了两声,低声说道:“是。”

    .

    夜里,颜浣月打完坐睡下,因没有吸入魅香的缘故比昨夜多了几分警觉。

    没睡一会儿就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她忽地睁开眼,暗中摸了摸身旁的被褥,空的。

    她出声问道:“暄之?”

    “嗯,是我。”

    “怎么了?”

    屏风内裴暄之说道:“有些饿,起来找点心。”

    颜浣月抛出一个法诀点燃不远处案几上放着的蜡烛,昏黄烛光悠悠晃晃。

    她眨了眨眼睛适应烛光,问道:“怎么不点蜡烛?”

    “怕烛光扰醒你。”

    脚步声近了一些,人影逐渐压到床褥上,颜浣月拥着被子坐起身来。

    裴暄之背光站着,捧着一碟点心走到她床边,询问道:“要吃一些吗?”

    颜浣月见他未披外衣,说道:“我不吃,你披件衣裳,晚上少吃一些点心。”

    裴暄之没有走动,他的目光落在她尚带着些朦胧睡意的双眼上,轻声说道:

    “姐姐......我夜里忍不住咳嗽,恐怕会吵醒你,我打算去厢房睡,厢房有被褥。”

    颜浣月觉得,刚好,她临睡前坐在床内侧打坐时,他就躺在她身前。

    薄薄一个人盖着一张被子躺得平平展展

    的,她活像是在给他做法的。

    她也担心神魂动荡时会被他看到。

    黄昏前背着他在院外吃守元丹,谁知他睡前躺在床上抱着被子,眨巴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道:“师姐,你方才在吃什么呀?”

    啧......

    她当时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家里穷得没钱吃饭时,只会自己背地里偷偷啃大馒头,不管病弱夫君死活的女子。

    算了,等他去闭关了,她就搬回自己那个小院去。

    颜浣月说道:“那你再穿两件衣裳去厢房吧。”

    .

    裴暄之咳嗽了两声,关好厢房门,面无表情地随手放下那碟一口未碰的点心。

    背后的金雾没了压制迅速爬了出来,很快像藤蔓一般占满了整个房间,缠在桌椅上,缠在房梁上。

    若有想趁他不注意顺着窗棂缝隙往外钻的,全被他扔符打得炸开一朵朵绚烂的小烟花。

    他整个人倒在冰凉的床褥上,看着在暗夜里爬满房间的一根一根金雾挣扎着、扭曲着、撕打着想要离开,却又被他压制在这小小房间里的模样。

    他摊开五指,掌心里是一只玉珠耳坠。

    片刻之间,那耳坠就被一缕金雾卷去,满屋金雾立即争抢撕打得不可开交。

    他转过脸并不去看那些东西是如何贪婪浅薄的。

    魅魂之气而已,愚蠢、无知、自私自利、不知满足,不分场合地爬出来讨好诱惑,只是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触碰。

    他与它们不一样,一点儿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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