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服公告。
这几乎是独属于系统的权限,它通常以此分享荣耀、发布警告。除了极个别的情况,它很少给予玩家使用公告的机会。
而现在就是那个“极个别情况”。
公告字数限制为一百字以内,不能包含特殊字符。能说明的内容非常有限,必须谨慎抉择。
在诺尔的之前的设想里,他会借此联系散落各地的邻居。他最好潜藏暗处,而不是投身湍流——只是一个魅魔族群就能扰乱他的心神,他得给自己足够的喘息余地。
但现在诺尔不这么想了。
他看着天边燃烧的晚霞,看着夕阳染红的生命神殿旗帜,尸体如山的永恒教会怪物。他看着金线上站着的忒斯特——那人无所谓地笑着,神情中只有满足与期待。
一百年的时光,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也许这样对他来说刚刚好。
如果他不再无意识扮演神,而是扮演一位知识渊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狡猾法师,平凡的众生之一——
【晚上好,我是乐土的主人。】
诺尔用声音叙述着公告内容,他的声音被系统自动放大,与黑森林的风一同拂过周遭。
【为抵御魔王污染,七月之末,乐土徽记选中了这片大地的非人生灵。他们拥有遥远时空的记忆,他们注定属于乐土。】
诺尔看了眼尤金的方向。
曲解事实的法子可太多了,他没法在这寥寥几句中给出“这里是现实”的有力证据。与其说服玩家,不如直接把道德大旗举起来——
悦园,不,“乐土”是彻底的新生势力,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血洗永恒教会。你这么大一个生命神殿,不能因为迷失塔长得不像迪○尼乐园就公开敌对吧?
这可是塔赫世界第一次全服公告。玩家们正急于寻找线索,必定会对“乐土”无比好奇。
成员是怪物怎么了?“抵御魔王”的口号一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玩家们的心理障碍可没那么大。
就算生命神殿没安好心,这个时候也不会冒着大势强行阻拦。
现在就差最后一把火。
【请引导我的同胞回归黑森林,您会获得丰厚奖赏。施与伤害者,将永久与乐土为敌。】
诺尔精准用完了最后的字数限制。
来吧,他想。
不管玩家属于哪个阵营,他们所追求的目标高度一致——在这个充满剑与魔法的世界,谁不想要力量?
诺尔话音落下的一瞬,所有玩家面前的公告加载完毕,燃烧的字迹倒映进每双人类或非人的眼睛。
只不过玩家们注重阅读那些字句,而怪物们则通通看向那个无比熟悉的徽记——
龙巢之内,黏液怪老两口丢下啃了大半的毒蘑菇,幼龙叶萌停下了水魔法的练习。
“这是小许吧!”李奶奶惊叹,“真会糊弄人呀。”
“我听那些龙说过黑森林!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飞过去
。”幼龙期待地说道,“到时候我带你们去看。”
不远处的红雾山谷,报丧女妖的怀里,幽魂小女孩朝那熟悉的图案伸出手。
“妈妈、妈妈。”她口齿不清地呼唤,“回家,回家!”
“好,爸爸妈妈带宝宝回家。”
迷失塔门前,安娜金混乱地看看公告窗,又看看诺尔的背影。
怪不得他们的协约里没有“保守魅魔马尔维纳身份秘密”的规章,好家伙,这人直接开了个世界喇叭!
不过,无论这位诺尔是什么身份,这座塔也是板上钉钉的新势力。既然生命神殿那边态度不明,他们是不是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
“哇哦。”
听完诺尔的宣言,彼利兴致勃勃地惊叹,“没想到做个工作都能见证历史,尤金老弟,还用我们赔偿吗?我可没见过这么张扬的阵营宣告,你这一趟够回本了。”
尤金无声地叹息。
商人的嘴巴个顶个的大。这座高塔、这场血战很快就会传遍大陆每个角落,很遗憾,看来神殿无法使用“怪物是永恒教会造物”的说法了。
不过这座塔的主人倒留了几分余地。
交易宣言一出,他帮那群玩家加深了“世界是游戏”的印象。这样一来,玩家们不会陷入混乱,神殿暂时不用采取极端措施。
说不定,这也是乐土主人想要的结果。
目前看乐土对永恒教会的态度,神殿暂且用得上这把刀子。只是对方宣称要与魔王为敌,不知道带了几分真心……也罢,起码他现在知道疯修士效忠于谁。来日方长,女神必定会为他指引方向。
“回去。”骑士尤金下令。
他的副团长抽了口气:“可是那些被魅惑的人……”
“那些弟兄不过是被魅魔吸取了生命力。如果‘乐土’不打算与我们为敌,他们会自己回来。”
尤金调转马头,用祈祷似的平缓口吻说道,“当然,如果他们没有回来……为了看清女神的敌人而牺牲,是他们无上的荣耀。”
“嘿,你们神殿的赔偿还要不要?过期不候啊!”彼利在他身后大呼小叫道。
“会有人送上大主教阁下的亲笔信。”尤金头也不回地说道。
至于永恒教会……永恒教会实在没几个人可撤离了,仗着“仲夏夜之梦”的效果,忒斯特快乐地剿杀着战场残余。附近还有漏网的梦魇怪物,他的耳边,金币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忒斯特的目光分毫没有错乱,仿佛这些声音给他的耳膜敲起了茧子。
他只是看着诺尔。
那个神秘的徽记消失了,诺尔仍站在原地。他的脸藏在斗篷下方,忒斯特看不见那双眼睛,这令他很不高兴。
观众们逐渐退场,他得尽快把那斗篷剥下来。
于是忒斯特猎杀的动作更快了,越来越快。
他的脚踝泡在吸饱鲜血的泥浆里,赤足和小腿裹满血污,像是多了双滑腻的
靴子。他的身边全是蠕动的触肢和沾满血的枝叶,血一般的晚霞泼溅而下,所有事物都是暖洋洋的,闻起来像他期待的神国。
顺着金线朝上跳跃的过程中,忒斯特看到了克里姆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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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曾经的对手,克里姆森正踩着重伤的索罗,目光热切地看向迷失塔。安娜金则躲在角落,悄悄集中精神念咒,要把他从高处击落。
忒斯特当然知道她的想法,所有谨慎的好心人都会是这个想法——没准克里姆森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急着把这些宝贵的消息带回永恒教会。
所以他们该囚禁他,把他沉入血沼,让永恒教会对此一无所知。
那怎么行呢?……这些可悲的异界人,根本不懂得混乱的魅力所在。
看不到效果的商品,是没有人愿意购买的。短短一个形容词所描绘的力量,永恒教会的恶魔们未必放在心上。
忒斯特喜欢今天的景色,他要他们都知道,然后像苍蝇追寻血肉那样亲自送上门来。
忒斯特抱住影狼的脖颈,一根金丝悄悄射出。
他没做太多掩饰,克里姆森自然察觉到了那一丝杀意。他瞬时间跃下触肢,半空中便撕开了什么东西——下个瞬间,他的身影消散在风中。
忒斯特则跃上迷失塔边沿,他跳下狼背,在碎裂的石砖上留下两个血脚印。
“你放走了克里姆森。”没等忒斯特张嘴,诺尔先一步开口,用的还是陈述句。
“总得留个活口回去通报情况,而他恰巧死不了。”
忒斯特瞧着诺尔头上碍眼的兜帽,手指动了动,“亲爱的,我们真的要在现在讨论这个?”
尽管有阴影遮掩,忒斯特能感知到诺尔投射而来的视线。那视线扫过他的双眼、嘴唇和发梢,停在他沾满鲜血的小腿上,最后又回归他的双眼。
“算了。”诺尔用一种近乎放弃的语气说道。
忒斯特微笑起来。
……
诺尔并未如忒斯特的愿,他还是将兜帽戴得严严实实。
他挥舞魔杖,跃下安静摊开的触肢。一具骸骨飞龙接住了他,带他飞向不远处的魅魔族群。准确地说,是飞向魅魔族群附近的恩彼利克·阿尔瓦。
忒斯特撇撇嘴,骑着影狼跟在后面。
尤金离开了,克里姆森离开了,永恒教徒与怪物梦魇也离开了……人世,只有“黄金剑”彼利还在附近等着,大有“你不过来我就不走”的架势。
这么一群佣兵在这守着,魅魔们也不想轻易亮出后背。于是他们紧张地停留在原地,更加紧张地加快进食速度。
诺尔光明正大地亮着黑蜡烛,让骸骨飞龙降低高度,刚好让他和骑着马的彼利平视。
“感谢您的援助。”诺尔去除了声带上的一点儿血肉,听起来不太像他自己,“乐土永远会记住阿尔瓦商团的付出。”
“您客气了,我们也是拿钱做事,不会奢求更多。”
与面对尤金时
不同,此刻的彼利变得格外彬彬有礼,就差一身燕尾服和一杯香槟,“很荣幸见证这个重要的时刻,先生。”
既然不求更多,那你怎么不早点走呢。忒斯特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彼利假装没听见:“德科斯特先生是我们商团的重要客户,我得确定他的委托没有任何差池——您瞧,这群虚弱的魅魔居然上了战场,我很好奇您接下来的安排。”
说这话时,那双烟灰色的眼死死盯着诺尔,但他没动身边的剑。
诺尔瞧向不远处的树丛。调查骑士们横七竖八昏睡在地,面色奇差。魅魔们难得停止进食,正齐刷刷地瞧过来。
于是诺尔干脆利落地举起魔杖,又一份协约升上空中。
“在这些魅魔自愿离开前,我会尽全力保证他们的安全,这是我的诚意。”诺尔说,“现在您的委托正式结束了,阿尔瓦先生。”
魅魔们沉默不语,只有彼利的大笑响彻树丛。
“您可真是太体贴了!”
他笑眯眯地继续,语气有点儿像开玩笑,“让我斗胆一猜,这群魅魔里有您‘被乐土选中’的同伴?这样一来,我们商团算不算安全护卫了您的同胞?”
“所以您也得到了丰厚的奖赏。”
诺尔答得十分认真,“从这一刻起,德科斯特先生的财产全部属于阿尔瓦商团,我帮您省去了后续调查与核实的麻烦。”
“如果您想要比那财产更宝贵的报酬,得等下一次护卫才行。”
“哈哈哈哈,很公平!”
彼利扯扯缰绳,笑得合不拢嘴,“您真是位有意思的先生,我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等等。”
诺尔看了眼那群魅魔,叫住了作势离去的彼利,“既然德科斯特先生的委托正式结束,我想这些魅魔有权知道委托的情况。”
这回彼利的表情有些意外,他上下打量了会儿诺尔:“哪怕过了一百五十多年?”
“哪怕过了一百五十多年。”与魅魔们一样,他同样需要知道一个结局。
彼利瞥了眼不远处的魅魔,耸耸肩膀。
“德科斯特先生四十三岁的时候,与阿尔瓦家的某位女士缔结了政治婚姻。他曾是位相当出色的绅士,非常有经商方面的才能。”
“嗯,阿尔瓦家族内部,他的风评也相当不错。您知道,就一场政治联姻来说,德科斯特先生算是个理想的丈夫与父亲——他从不限制妻子的感情生活,儿女们也成为了相当成功的商人。”
“对于他在死前捐出所有个人财产一事,他的妻儿全部知情,他们不反对,只不过有些惊讶。这么多年提都不提,所有人都以为他忘了这回事儿。”
彼利轻松地叙述道。
“德科斯特要求在梦境魔法破灭后,商团尽力拉黑森林族群一把。不得不说,这位先生确实挺有远见,这么些年,我们还以为这群魅魔早就消失了呢。”
“德科斯特这样确定?”诺尔低声问。
“是啊。”彼利说,“谁知道他怎么想的,他的委托里压根没有‘魔法消失时魅魔灭绝’这样的情况,简直任性。”
兜帽阴影下,诺尔闭上双眼:……谢谢您的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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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回,魅魔族群分外顺从地回到了塔内。看得出他们饱餐了一顿,哪怕体型还是老样子,他们的皮肤多了些许光泽,看起来没那么像尸体了。
调查骑士们被丢在原地,诺尔只是扔了几个防护咒,没有好心到唤醒他们。他第一时间回归迷失塔,治疗魅魔女王。
要是女王真的在战争期间断了气,那事情可就严重了。诺尔并不是真想当魅魔族群的王夫。
女王被诺尔扶上一把松软的扶手椅,头颅毫无知觉地垂着。
安娜金默默守在扶手椅的一侧,协助诺尔进行治疗。索罗横竖都是重伤,他索性放任自己昏睡过去,让魅魔们取走他的生命力,给女王来个“间接点滴”。
一时间,塔内无比安静……且尴尬。
如今的诺尔对此毫无想法,他之前对待魅魔族群的做法活像对待状况不佳的流浪动物——不论三七一十一先强行塞进笼子,再来一波治疗加喂食。受到抵触也是正常的,魅魔们的接受速度已经够快了。
他专心地施放治愈术,无视这片情绪涌动的寂静。
“我不明白。”
最终,魅魔多尼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不再那么硬邦邦的,听起来简直像是学生向老师讨教问题,带着一点儿柔和的试探。
“为什么海雅女王不在一开始公布这些?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仲夏夜之梦’的情况,大家不会往诅咒之类的事情上猜……”
魅魔愿意主动沟通了!诺尔眼前一亮。他迅速扭过头,却看到角落里的马大爷张开嘴。
“这有啥好问的。”马大爷抱着双臂,孤身一人坐在盆栽旁边,目光瞧向塔顶的天空,“就该不说才对,被当成诅咒还算好的呢。”
魅魔多尼显然没料到这位疯掉的骑士会插嘴,他下意识提高声调:“什么意思?”
“不说真相,顶多有人怀疑那个海雅女王有问题,后头的王都是受害者,骂也只会骂一个死人。要是说了真相,估计得有人觉得那些王不够坚强……这样一搞,后头的王只会换得更勤快。”
马大爷的语气变得有些……奇特的尖刻,像是想用刀子刺向什么。
“再说你们都知道‘仲夏夜之梦’的效果,还不是当成小事,没人往深里想?搁这问问问的。”
“马尔维纳,这样打断对话很不礼貌。”魅魔多尼皱起眉头,“而且你身为女王的骑士,之前也没有见你反映过这样的事。”
“因为我也才想通不久,不行吗?”
马大爷还是瞪着塔顶的蓝天,活像上面有什么宇宙真相似的。
“因为‘这种小事’,死了这么多代王,我不服也得服。”
他的喉咙听起来有些干,“承认没啥大不了的——有些事哪怕说出来,大多数人就是没法理解。我没法理解,过去没法理解,以后也没法理解。”
“但我该好好守着她,哪怕想不通,我本可以好好守着她。那姑娘没有她的德科斯特,连个像样的骑士都没有。”
马大爷指的或许不是昏迷中的现任女王,诺尔心想。
海雅森丝曾说,不要孤身前行。也许这一刻,马大爷终于接近了他想理解的人。
此刻,扶手椅上的魅魔女王睫毛动了动。诺尔心中一喜,下意识看向身边——
迷失塔一层满满当当,有魅魔,有玩家,有一个陷入感慨的邻居。唯独没有忒斯特。
“安娜金,接下来的说明交给你。”诺尔直接终止治愈魔法。
“……啊???”
“我去找我的骑士。”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