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收到谭天明短信, 将车停在路边等两人。不多时,看见陈纵跟在谭天明后头走出来,嘴里喋喋不休。

    谭天明一耳朵进一耳朵出, 主动坐到后座。

    陈纵看了一眼驾驶室,也主动坐到后座。

    谭天明一时语塞, 又下车坐上副驾驶室, 嘀咕道,“你俩闹什么别扭?”

    陈纵今天势必不会让一句话掉到地上, “别扭?我们兄妹关系好着呢,从不闹别扭。”

    子夜闭上了嘴。

    陈纵偏还要问,“是不是, 哥?”

    气氛很差,谭天明顷刻看了子夜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便没说什么。

    小区出门转角有一家便利店。

    下了雨,店面门口排水管出了问题, 积了好大一滩污水。陈纵推开车门时犹豫了一瞬, 立刻听见子夜问,“要什么?我去给你买。”

    陈纵从后视镜盯着他看了会儿, 很淡定地讲, “大杯拿铁, 两包1966.”

    子夜问, “1966是什么。”

    谭天明道, “一款烟的牌子。”

    子夜沉默了。

    陈纵讲,“那我自己去。”

    子夜看她一眼,推门下车。

    陈纵坐在车里,眼神飘了出去, 停在灯火通明的便利店窗玻璃上。过了会儿,子夜拎着袋子出来,径直走向后座,拉开车门递给她。

    坐回驾驶室,启动引擎,子夜才说,“不是肚子疼?这几天少吸一点。”

    陈纵讲,“管我做什么,又不是我男朋友。”

    知道她心里有气,子夜没有答。所以不去煽风点火。他太知道怎么躲避灾难现场。

    谭天明想讲两句玩笑话,回过头,看见陈纵脸色也不好,心里大叫糟糕。

    陈纵好像恍然大悟,好像第一次知道,“哦,你是我哥。”

    子夜平静地开车,好像只是听到句无关紧要的话。看到目的地,缓缓停在路边,讲,“陈纵,你到了。”

    陈纵收敛好情绪,推开车门。车停在屋檐下,车轮刚好越过湿漉漉地面,一下车便能踩在干净的地上,几步就能到电梯口。

    她回望子夜一眼。他本目视前方,觉察到视线回头,来与她对视。

    “我最后问一次,”陈纵开口,“你把我拱手送给谁都行,反正不能是你,对吗?”

    子夜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说,“你该好好睡一觉。”

    陈纵点点头,关上车门走了。

    车却没有立刻开走,两个人都目视着她走进楼道时,陈纵忽然又折了回来。

    她敲了敲左舵的车窗。

    车窗降下来。

    陈纵微微躬身,以便能俯视地看清他的脸。

    “不是小孩子了。一夜用掉一盒套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是小孩子了。”陈纵口吻也如子夜一样平静,还带着些微嘲弄,“转头就当没有发生过。哥?你开什么玩笑。”

    子夜没有动静,谭天明心中骇然,倏地望向陈纵,更不敢有动静。

    “我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她讲完话,轻轻捶打了一下车框,像泄愤一样,眼眶透红,声音也有点颤抖,重复了一遍,“陈子夜,不管你经历了什么,你怎么装得好像这一切从没有发生过?”

    她讲完这话,好似不再留恋,掉头离开。

    子夜过了一阵才抽回视线,慢慢松开刹车,将车滑了出去。

    “你还好吧?”谭天明见他眼神如同失焦,小心问道,“我来开?”

    子夜摇头,“没事。”

    夜里道上没什么人,子夜车也开得很稳,方向盘却越握越紧。谭天明不敢讲话,更不敢打断他,眼睁睁看着快到口岸时,前面有个掉头提醒,子夜忽然猛打方向盘。

    原路返回,车速越来越快。谭天明紧紧握着扶手,大气不敢喘。

    等车停下来时,他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子夜松开安全带,在驾驶室一动不动。他脑中有一瞬一瞬的断片,不断地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碎片,一些很嘈杂的声音。

    他讲,做这些淫词艳赋,不如去写歌词。

    他讲,你那种写法,除非撞大运拿大奖,否则能卖出去几本?我陈家祖上没积那种德。还是说,出版社卖书时,得在书腰写上“陈金生独子力作”几个大字来贴金?

    她讲,你想成名不如去混娱乐圈。

    真的有经纪公司找上门,他们冷笑着讲,你要认清形势,看看现在还是不是港娱的天下。

    ……

    他们都是谁?子夜看不清。

    但他又感受到那种感觉,蛆虫一线一线沿着手臂爬上来,睁着眼,可以看到自己从手指开始腐烂。他试图消除麻痹感,在胳膊上无意识地抓挠出血痕。

    他嫌弃地讲,你该不是有精神病。

    她谄媚地讲,你别拿自残要挟爹地,没有好处。

    ……

    消失了很久的十四岁记忆忽然涌上,又顷刻如潮水一样消退。

    他浮在昏黄的光里,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

    哥哥。

    子夜猝然醒了过来,密密实实地出了身汗。

    谭天明递来餐纸,随口问道,“你这一次停药多久了。”

    子夜翻出车上的pad看了眼时间,答道,“八个月。”随意解锁pad,点按登陆了什么。

    谭天明脸垂在双手间,片刻之后问,“挺稳定了。最近一次复查什么时候?”

    “下月八日。”子夜答了一句,搁下pad,推开车门。

    谭天明问,“去哪?”

    子夜没有答。

    谭天明这才想起望向车窗外。全家还亮着灯牌,隔壁楼就是陈纵的公寓。子夜正朝她之前下车的方向大步走去。

    *

    陈纵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手机。图书编辑的Q|Q消息不断地弹出,在向她报喜。

    编辑讲:“每十分钟就多二百四十册。”

    编辑又讲:“这个销量还在涨。”

    陈纵拾起桌上摞好的一叠A4纸,到手机灯下仔细看了看。这是她统计的《借月》店铺汇总。

    她将excel表和A4纸的内容一齐拍照发给编辑:“你可以顺便帮我看看,我这个汇总做得对不对?”

    编辑发了个哈哈表情:“这个我也在看。因为网上的事,两本书算是一定程度的捆绑了。陈老师路人缘好,很多人更买借月的帐。所以我对比了一下,差不多销量有三比一这样。”

    陈纵讲:“好。”

    她亢奋到几乎没有功夫去开灯。

    趴在床上,手机不停地刷新每个平台的销量。

    她想起托雷德看完她的CV后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指导《借月》这本书。它体量小,不足以成剧。拍电影,一定是艺术片。新导演拍艺术片,很容易一部接一部的赔。我见过太多例子,没有人受得了这件事。

    陈纵回答说,如果一定要做一点改编来使它叫座,这世上只有我可以。如果一定要将瑰丽文字转化成同类电影语言来使它叫好,这世上也只有我。如果我一生只能做成一件事,那我就做这一件好了。

    她忘记哪个时报说的来着?说陈金生的成功,是时运铸就的。不可忽略的文学性,深入人心的国民度,正赶上电影业蓬勃,四小龙崛起。所以他的成功,是不可复制的。

    呵。

    时运不济,她便要生造出一个时运来。陈先生,你给我看好了。

    《山上雪》的消息连进两条。

    编辑老师:“社审快通过了,如果让你写一句扉页寄语,你要给新版读者写一句什么?”

    编辑老师:“我擦擦擦擦擦!这十分钟销量暴涨到九百册,发生了什么?”

    陈纵手机嘀了一下,显示有特别关注人发布微博。

    她一边拾起手机解锁查看,一边仔细想了想,在Q|Q留言框打字输入,将一行扉页寄语发送给编辑老师。

    “你看现在的她,就是他本该成为的自己。”

    你看现在的陈纵,就是子夜本该成为的子夜。

    *

    谭天明坐进副驾驶室,本想发消息问问子夜,要不要在楼下等他。刚拾起手机,忽然弹出一条微博特别关注提醒。

    @陈子夜微博发布了新微博。

    谭天明愣了一下,瞬间涌进上百条微信消息,几乎都在说同一件事。

    陈子夜在干什么?!

    谭天明心有所感,颤抖地点开微博提示。

    页面直接跳转到微博正文。

    那是一张影印的旧照片。

    少年少女坐在低矮的屋檐下,一人手捧半只硕大的西瓜,两人都黏了半张脸的汁水,却眉开眼笑,一团明媚。

    女孩弯弯的笑眼看向镜头。

    男孩低垂的眉眼望着女孩。

    没有任何文字描述,却早已胜过一切一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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