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歇之后,山中到处都是“陷阱”。
    前一脚还能稳稳地踩进去,后一脚虎斑猫就没了。
    阿虎却拥有了无穷的乐趣,原来变小之后,可以重新回味起幼年时光。
    阿虎像大多数妖兽一样,不太愿意回忆自己软弱无力的样子,那段记忆里最多的是恐惧与焦虑,经常一边忍饥挨饿,一边害怕靠近巢穴的任何东西。
    只有等母亲回到巢穴,又吃饱之后,才会有放松嬉戏的时间。
    玩不到一会儿,就睡熟了。
    梦里拼命盼着可以尽快变高、更强壮……
    这就是老虎学变小法术学得这么艰难的原因,不止觉得没啥用,还在潜意识里抗拒。
    现在法术修炼成功,阿虎觉得自己真傻。
    ——老师说得没错,修炼就是为了站在普通人无法抵达的地方观风赏景。
    雪堆子里面,可好玩了。
    头顶一小片天空,周围是冰冷蓬松的雪墙。
    阿虎矜持地走了几步,忍不住小跑起来。
    它顶着积雪奋力前冲,“刨”出了一条又长又深的“沟壑”。
    一只黑猫震惊地跟在阿虎后面。
    黑猫谨慎地伸爪去踩,确定着落足的地面是否结实,走了几步,又恐惧地望向两侧随时会坍塌的雪墙,它不敢落后阿虎太多,不安地叫了一声。
    “喵!”
    上头的阿虎,根本没理黑猫。
    黑猫只好小步快跑,一边跑又忍不住看雪墙上突出的石头与树根,一边用爪子挠,挠完之后看阿虎的眼神更震惊了。
    负责开路的阿虎放慢速度,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脑门,抖掉泥土与雪花。
    阿虎回过头,发现黑猫眼睛发亮无比崇拜的模样,喵喵叫了几声,兴冲冲过来讨好,还在阿虎面前转来转去,想要阿虎帮它舔毛。
    阿虎没兴趣地推开黑猫。
    想当初它在无名山做虎大王,胡家黄家的小妖们哪个不敢夹着尾巴列队奉承?
    如果不是岳棠让阿虎学猫,它都没兴趣多看这只弱小的动物一眼。
    “站直了。”
    老虎不高兴地呵斥。
    别示范,它不学这个!自己的毛就该自己舔!
    黑猫愣了一下,再次伸出脑袋。
    阿虎不敢使劲,这只猫是从人类手里抢来的,死了又没第二只,老师会生气的。
    老虎索性绕开黑猫,继续在雪地里打转,寻找着乐趣。
    于是岳棠远远地看见一个黑黄斑纹的东西飞速在雪地上挪动。
    “……”
    原来是阿虎觉得长尾巴太麻烦,拖着后面又碍事,索性高高地竖起了虎尾,造成这玩意像旗帜一样地高过了沟壑,加上阿虎奔波的速度,一不留神岳棠还以为十万大山又冒出了什么奇特的鬼怪呢!
    竖直的虎尾在半空中轻松挥舞,轻松地解决了阿虎用脑袋与爪子“撞”出的泥土碎石。
    那一往无前的架势,似乎要从这座山头冲到另外一座山头。
    “阿虎。”
    岳棠平静地喊,该上课了。
    阿虎猛然停顿,拖着尾巴,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黑猫跟在后面,警惕地看着岳棠。
    一天前黑猫苏醒的时候,恰好遇到岳棠在修炼变化法术。
    黑猫的记忆还停留在鬼皮潜入破庙窗户那一刻,所以当场嚎得四肢乱蹬,直接钻进了雪堆里。
    岳棠及时撤了法术,黑猫还惊魂未定,见他就躲。
    岳棠不用学传说中的兽心通(他心通的飞禽走兽版)都能知道黑猫在想什么,不就是“你是恶鬼,你骗不了我”吗?
    岳棠对此并不在意。
    猫一交给阿虎,他就不管了。
    阿虎自然会负责不让黑猫跑丢,今天猫的午饭就是阿虎随便从雪地里拍出来的野鼠。
    阿虎学《千字文》的速度很慢,因为它每天还要把之前学过的字都写一遍。
    黑猫不知道阿虎在做什么,它觉得这只同类很奇怪,有很长的尾巴,还跟人一样讲话。不过它只是普通的猫,脑袋里装不下那么多疑惑,也不会思索太多事情。
    猫的生活,就是看到害怕危险的东西就叫,有吃的就填肚子,有太阳就打瞌睡……
    “呼噜。”
    低微的鼾声,让老虎画字的动作停顿。
    岳棠也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黑猫缩在一块背风的石头后面,脑袋耷拉着呼呼大睡。
    老虎露出嫌弃却又隐隐羡慕的表情。
    “老师,我在人类住的地方,就要这样做吗?”
    “对,白天睡觉,晚上认字。”
    岳棠忍住笑意,轻描淡写地说。
    老虎:“……”
    老虎郁闷得一尾巴扫掉它刚刚写出的字。
    岳棠随手一招,泥土自动翻起,填入刚才那条沟壑。
    这里已经是十万大山的外围了,比起妖兽,更有可能遇到鬼怪、盗匪、私盐贩子与人类修行者。
    阿虎制造出来的景观太奇特了,难免引人注意。
    “翻过这座山,就是东明府,你的尾巴如果变不回去,我们就暂时没法上路。”
    岳棠已经做好了在这里等徒弟七八天的打算。
    不过他觉得,凭阿虎的能力,没准明天一觉醒来就解决了。
    ***
    近乡情怯。
    还没有踏入东明府,岳棠心底已经意识到这点。
    他把老虎与猫留在林子里,自己走到山顶,原本想要看看这附近的情况——村落的位置,河流的方向等等,可是人站在这里,寒冷的北风呼啸地吹过耳边,枝头的积雪纷纷扬扬飘落,他就开始走神了。
    风是咸的。
    因为那座盐湖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正是这股风唤醒了岳棠的记忆,它在提醒岳棠,这里跟他去过的每个地方都不一样。
    现在是风,等翻过这座山接近村落,他还会听到熟悉的乡音。
    还有村中井里打上来的水,挂在屋檐下的腊肉,村人窗户里飘出来的腌菜……这些气味肯定会加入其中,像锅灶上一把不停翻炒的铲子,把神魂最深处的记忆“翻”出来。
    然后更多的细节会争先恐后地跃出……
    道心不稳啊!
    岳棠闭上眼睛,无声地叹口气。
    虽然岳棠总觉得老虎爱瞎想,但他从来没有阻止过老虎这样做,也没有训斥过徒弟,让它在修炼时端正态度,摈除多余的情绪,去感悟天道。
    尽管岳棠持有的那份修炼竹简上是这么写的,不过岳棠发现,在筑基阶段并不适合过分刻意放空意识,压抑某种念头。
    那会变成日后修炼的瓶颈,道心动摇的第一块基石。
    所以那些有血海深仇在身的、满脑子权势富贵不甘久居人下的,嫉妒他人根骨天赋的……最终都会遇到麻烦。
    哪怕报了仇,有了权位,修为超过了别人,最大程度地消除了隐患,可是心魔一来,依旧很难抵挡。
    岳棠的道心空隙,是故乡。
    他记得这里的很多事,很多人。
    一个普通的十岁孩童,经历灾劫,侥幸生还之后,纵然在有生之年会不停地做噩梦,梦见家人的尸骸,痛哭流涕到天明,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抱着妻儿的老人会逐渐挣脱噩梦。
    可是一个修行者呢?
    他只会在冥思闭关的时候,不停地产生疑问。
    东明府,为什么会大旱三年?
    一时的天旱与地涝,或是巧合。
    可是长久的无雨,百姓痛苦挣扎着死去,东明府的城隍与土地会一无所知吗?
    天庭统辖三界,地府主宰阴司。
    死去了这么多人,地府肯定知道,难道他们也没有上报天庭?
    按照上古传说,天庭有不亚于人间朝廷的复杂官制,诸天星宿分掌日月星辰,另有八部正神数百位仙官,执掌人间的瘟疫灾祸,也管风调雨顺。
    四海还有龙神,是天下江河之神首脑,司行云布雨之职。
    那么问题来了。
    东明府先是大旱三年,然后又起了蝗灾,赤地千里,人竞相食,三界的仙神们是袖手旁观了,还是推波助澜了?
    这是一个岳棠只要不停地在修仙这条路走下去,就无法忽略的问题。
    他不可能,不耿耿于怀。
    因为没有师门,也不可能“认识”天官天将,询问对方这些事情,所以岳棠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他翻遍了所有的古籍。
    所有志怪故事、上古神话、民间传奇……岳棠都不放过,他还去了这些故事里提到的地方。
    再荒唐无稽的故事,也能获得有用的线索。
    比如山神水神作祟经过遮掩,却没隐瞒这些恶神确实是天庭敕封的事实。
    只要剥掉那层粉饰,质疑天庭的无上权威,就能碰触到真相。
    那么蝗灾、旱灾、风灾、洪灾,在这些传奇故事里是怎么出现的呢?
    ——某些实力强大的仙神或者妖怪斗法,波及了人间,事后可能遭到天庭的责罚,也可能没有。
    ——有无处申诉的冤屈,感动天地。
    ——此地百姓作恶多端,不敬仙神,故而天降异象,地生灾厄。
    第一种情况是短暂的灾祸,不符合东明府持续三年的灾情,而冤情之说虚无缥缈,至少东明府大灾三十年之后仍然没有这等消息。
    不敬仙神之说同样牵强,东明府下辖七个县,几十万百姓,大灾之后十不存一,这么大的灾祸,这不敬的罪名究竟有多严重?
    岳棠发现,这样的大灾,通常会史书记为“奸臣昏君,民不聊生”。
    洪灾也许是贪官污吏,修堤不力,与天庭无关。
    可是旱灾,只要天庭还有仙神在履行职务,就不可能出现长达三年的旱灾。
    倒是民间的志怪传奇直言不讳地说,这是皇帝或者某一任的地方官不敬仙神,惹怒的还是一位身份极高的仙神。
    故事连掩饰都没有,就仿佛在告诫世人,不可不敬仙神。
    岳棠难以释怀。
    他丢下书卷,浑浑噩噩行于世间。
    他大醉一场,躺在江底一睡半年。
    他自封法力,像凡人那样生活在市井之间。
    他……
    莫名其妙地达到筑基后期,快要突破金丹境界了。
    岳棠紧急闭关半个月巩固一下修为,顺带也想清楚了,天道并不会因为他不敬天庭腹诽仙神,就对他区别对待。
    他决定继续修炼,继续在修仙这条路上走下去。
    于是他进入了十万大山。
    八十年了,这是岳棠第一次回到东明府。
    他伫立在山顶,看日落月升,久久无言。
    就在黎明破晓之间,岳棠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动静。
    “老师!”
    一只尾巴正常的虎斑猫冲了过来。
    后面还跟着犹犹豫豫的黑猫,猫直接躲在一棵树后不肯过来。
    岳棠伸手抄起了虎斑猫,掂掂重量,又看尾巴。
    “怎么做到的?”
    “……那只猫总是喜欢玩我的尾巴。”阿虎气愤地说。
    走到哪里,黑猫就扑到哪里,踩来拍去,又挠又抓。
    它又不能赶走这只讨厌的猫。
    岳棠失笑,心中郁气一扫而空,他放下阿虎,负手于后,向山下走去。
    “行了,今天就去东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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