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开始念着航班信息,提醒旅客们按时登机,贺景延却恍若未闻。
手机对面,纪弥轻轻地“咦”了一声。
窸窸窣窣的背景音里,他生怕Jing没听清楚自己的话语,随之调高了话筒音量。
纪弥有些苦恼地问:“是哪边网络不好吗?还是说话太轻了呢?”
就是这道脆生生的嗓音,最开始对自己毕恭毕敬,生疏又慌张,后来日渐靠近,一点点有了真实情绪。
从秋到冬的朝夕共处,明明熟悉得有了默契。
贺景延这时候偏偏像是认不出来,身体已然如同条件反射,恍惚地向对方做出回答。
“听得到。”他开口。
一时间猝不及防,转折过大昏了头,贺景延都忘记了自己开着变声器。
话音落下,他才稀里糊涂地想起来。
所以他上一句是在对他们鸭子叫?
不需要他确认插件运行状态,或者说,没有挣扎补救的机会,对面的叔叔喷出一口茶水。
尽管没有面对面看到这幅景象,贺景延还是倍感惨不忍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伴随长辈猛烈的咳嗽声,纪弥也一头雾水,几乎要怀疑Jing在恶作剧。
就在他准备掐通话的时候,Jing却继续往下讲。
——用非常正统的唐老鸭口音。
“叔叔,跟您表演下我的特长,最近下班就在玩这个,您看我学得像吗?”
易父拍着胸顺气,听到他这么说,顿时哭笑不得。
“太像了,你小子吓我一跳,还以为是什么怪玩意儿呢。”他松了口气。
说完,他还没缓过来,晕头晕脑地夸赞。
“你这不用去上班了,去游乐园当鸭都行。”
纪弥端端正正坐在他旁边,手指捏着衣摆快要把毛衣扯坏。
本来他忐忑得差点窒息,听到叔叔对Jing由衷的表扬,又别开头,用尽全力在忍笑。
虽然没搞懂Jing为什么突然来这出,但老一辈好像很受用,就像过年爱看小孩做才艺展示。
只是当鸭这种词汇,要是拎出来琢磨,属实算是说糊话……
也不知道Jing会不会膈应?
另外一边,水深火热的Jing哪顾得上生气。
刚才气势汹汹想害人,打算搅乱局面看热闹,谁能想到mī是纪弥?
一声“哥哥”喊得他晕头转向,从耳畔到心口现在都微微发麻。
于是贺景延阴恻恻设计半天,挖了大坑等人踩,却自己跳进去不能抽身了。
趁着对面暂时没回神,他都没空消化冲击,更别说治愈灵魂创伤,匆匆忙忙地打开变声软件。
来不及精挑细选,贺景延随便下载了一个“沉稳男青年”。
和夸张的卡通音效不同,新效果是网骗神器,更讲究真实和质感。
经过一定程度的处理,
听起来和本人的肯定不同,只是细究的话,会有无法确认的近似。
贺景延换完以后,感觉莫名心累,有种东躲西藏的做贼感。
这辈子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来不及对自己的遭遇有更多感慨,贺景延深吸一口气,忍辱负重地对当鸭之事做出回应。
他用上了新的声线:“谢谢,不过现在工地更需要我。”
叔叔心有余悸:你正常讲话就蛮好听的啊,小弥,对不对?○”
然后,贺景延便听到他的乖巧助理打圆场。
“哈哈哈哈,他平时没事做嘛,容易发展一些偏门的爱好。”
……平时没事做。
……偏门的爱好。
贺景延抽了抽嘴角,心想,纪弥你完蛋了。
电话那端感觉不到暗潮汹涌,“表哥”的内心快要翻成十级海啸,他们自顾自地往下说。
“做工程可真辛苦,明天难得休息,我看你们真别出去折腾了,来这儿吃顿家常饭。”
易父这么安排,沉思:“小弥爱吃松鼠桂鱼,我也会做,明天去买一条来。”
纪弥道:“您腰痛刚好多久,还是要静养,这两天天气又差,我真的不来打扰了。”
“你们就别和叔叔客气。”易父道,“当我是外人?可我瞧着你长大,把你看成小半个儿子。”
纪弥本就不擅长人情世故,被这么一说,简直难以应对。
两人僵持之际,Jing慢条斯理地插话进来。
“叔叔,这不是外人熟人的事情,我和表弟早就约好了要聚一聚,往常我俩难得见面,想有个机会说话。”
Jing再道:“他今天这顿已经在你这儿吃了,明天让他陪陪我,不算我贪心吧?”
他的语调不急不缓,没有冲撞长辈,但也有不容拒绝的强硬。
易父道:“家里也一样能聊天,去饭馆太不方便了吧?又是过节又是下雪,说不定都没空位。”
Jing八风不动,显然是职场老狐狸,只懂教书的易父不是对手。
他回答:“我订饭店了,付过定金不能退,地方离小弥家也近,您可以安心。”
话音落下,Jing笑了声,很和气地补充。
“虽然我也是来这儿不久,没站稳脚跟,但有关弟弟的事情,肯定办得靠谱。”
如果易父对此保持异议,仿佛是看不起这位表哥,便悻悻地没再强求。
纪弥担心多说多错,没再让Jing发挥,安抚了易父几句之后,挂断了这出通话。
尽管心跳还在七上八下,总觉得这事办得有哪里不妥,不过当下成功摆脱饭局,他着实松了一口气。
易母从阳台叠完衣服,出来收拾桌面果盘,教育了几句丈夫。
“孩子们有自己的规划,你好心反而添乱,行了,各自都这么自在怎么来。”
易父面子上挂不住,岔开话题:“也不知道小远明
天中午回不回来吃,也不知道跟我打通电话。”
“小远肯定要晚上才来了。”易母道。
易父摇摇头:“像谁啊这么燥?当初让他多读点书,刚成年就跑去赚钱了,一门心思往上钻。”
易母道:“有上进心是好事,人家也不想听你老头子唠叨。”
纪弥不参与别人的家事,安静地帮忙整理桌子。
等着米饭煮熟之际,易父踱步去书房,给绿植浇水。
纪弥跟进去参观了下,见角落处书籍散乱,询问是否需要以后,捆扎好放到了柜子里。
“这是下学期的课表么?”纪弥看到一张手写的纸。
易父和易母是小学老师,还没有退休,教的都是数学。
“是啊,这台老打印机不灵,还是手写好,我看得清楚。”易父解释。
纸上的字体很大,工工整整的钢笔行楷。
纪弥闻言放下课表:“要不要我看一下?读大学的时候有帮老师修过。”
易父顿了顿,赶忙摆摆手。
他让人不用这么客气,表示自己请的不是修理工,纪弥非要在这里帮来帮去的话,只能被轰出去了。
纪弥多观察了一眼机器,买来估计有六年不止,白色的塑料外壳早已泛黄,缝隙里积了层薄灰。
易父易母极少借助这类电子设备,所以它坏在那里,也没什么妨碍。
吃饭的时候,易母也说起这事。
“估计是碳粉没了,这种东西能在文印店买么?”她不太了解。
纪弥吃着虾仁:“我帮忙在网上买一份吧,会比店里划算,到时候填这儿的地址。”
正当易父要阻拦,易母道:“可以吗?我微信转你钱。”
这点便宜的东西不需要推搡,纪弥说自己等会儿就下单。
“话说你前些年都在学校里过年么?还是出去旅游了?”易母问。
纪弥潦草回答:“都有。”
读研的时候,导师曾在寒假带他访问交流,他有在当地短暂游玩。
其余几年都是在学校宿舍度过,室友们考完试纷纷回家,纪弥孤零零在屋里游荡。
他一边打游戏,一边用电脑打开联欢晚会,放出点嬉闹的声响,让环境显得没那么寂静。
回想起来有点不可思议,自己居然干过这种事。
过去太久,纪弥险些忘记了,起初他其实没那么适应一个人。
睡觉往往留盏小灯,免得半夜惊醒时孤独,习惯性把被子裹成团紧紧抱起来,假装怀里有所依偎。
直到现在纪弥的睡相也不好,会下意识地把自己蜷缩起来,所以他午休总是不躺折叠床。
“你明天出门记得穿暖和点。”送别时,易父拍了下纪弥肩膀。
易母接话:“虽然说不流行过年了,但还是热热闹闹的最好,一年到头都闷着多无聊啊?”
她再笑着叮嘱:“哥哥是你家人,一起下馆子也挺开心。”
纪弥很听话地应声,实际连表哥都是假货。
听到长辈将节日说得那么隆重,他甚至难以共鸣,因为这类事对他来说太过缥缈,所以连失落的情绪都无法滋生。
今年从宿舍换到复式,已然是足够幸福的事情,明年自己睡在哪间出租屋里都不可知。
纪弥晃了晃脑袋,将那些自己抓不住的东西都抛开。
来的时候终究没开那辆柯尼塞格,他打上出租车,拿出手机向Jing道谢,感恩对方愿意捞自己一把。
mī:[你的声音和我想象中差不多诶。]
Jing:[你想象里是什么样?]
mī:[会让我很陌生,又不会让我慌,整体感觉很稳重。]
讲到这个,纪弥忍不住点评。
[你们当高层的好像说话腔调都很接近,你有时候语气和我的上司好像!]
Jing:[你的上司给人印象罪无可恕,跟他像的话,不像一种表扬。]
mī:[客观讲的话,他其实蛮好的吧,是个优秀的领导者。]
Jing:[那你怎么总是嘴他?]
纪弥:?
他难以二言两语地向网友解释,自己的上司究竟有多么恶劣。
为此,纪弥干脆放弃辩解,打岔:[你听着像是要帮他凶我。]
[你是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我上司那边?]
他再语重心长地教导:[Jing同志,你要搞清局势,谁和谁才更亲近?]
Jing沉默半晌,纪弥开车回御盛湾,中途收到了对方的消息。
Jing:[……我跟你?]
纪弥觉得好笑,不懂Jing为什么还要加个问号。
他摁了语音:“不然呢,表哥?我们差点要吃年夜饭了!”
咬字与通话时截然不同,之前心里不安又难为情,这次全是灵动的恶劣调侃。
松开纤细的手指,这段五秒的语音发了过去。
寒风呼啸,出租车穿梭在漆黑的冬夜里,一路上不敢太快。
天空逐渐飘落雪花,枯树覆着一层雪白,不多时,雪势渐渐变大。
纪弥看着眼前的深冬景象,琢磨起明天安排。
他没与Jing有意装可怜,既然外卖不太方便,的确准备煮泡面,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
只是贺景延蛮讲究生活品质,家里似乎没有方便面。
纪弥思及此,让出租车司机停在门口的超市,自己下车买了五桶拎在袋子里。
独自走回去的路上,他没有带伞,任由雪花沾上发梢。
有家长接小孩补课放学,忘记看天气预报,半路遇到这种事情,一股脑把小孩挡在臂弯里,一大一小踉跄着跑回家。
纪弥注意到以后,不禁弯起眼睫。
在他们路过自己的时候,他解下围巾递过去,提醒对方别让孩子吹坏。
循着路灯的光亮,纪弥一边哈热气,一边抖落肩上的雪珠,找到了那栋算不上熟悉的高楼。
他还想着赶紧躲到屋檐下避避风,一抬头,却见贺景延身形修长地立在那里。
听到脚步声,贺景延撩起眼帘:“小纪老师。”
纪弥瞪圆了眼睛:“老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贺景延勾起嘴角:“登机前琢磨了下,比起阳光和沙滩,我可能更想看雪。”
说是这么说,雪纷纷扬扬就在眼前。
可他只望着纪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