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烛火燃了一夜,正值天明,几名青衣白面的女官将红烛残泪清理一番,步伐灵巧地走进走出。

    小福子避开众人,走到龙榻前,将细嗓子掐得更轻,

    “陛下,时辰要到了,您该起身更衣了。”

    寂静。

    还是寂静。

    这可怎么办啊!

    小福子急得在养心殿内来回走了两圈,数次鼓起勇气颤抖着举起手,却都在碰到帘帐时以失败告终。

    “太和殿的朝会怕是赶不及了,唉呀……”

    小福子急得脑门上都是汗,正巧常无恩从殿外走进来,小福子一看见他,便知道救星来了!

    他立刻凑过去躬身弯腰,小声求救,“常总管您可算回来了!陛下那边还得靠您来催催,再晚片刻朝会可就到时辰了。”

    “今日陛下病愈复朝,文武百官都在朝会之列,若是缺了今日的席,奴才担心陛下日后受百官弹劾……”

    “嗯,你先下去。”常无恩将手里提着的一卷崭新账册交给小福子,弯着腰撩开龙榻的金丝帘帐。

    天子并没有入睡,正双臂环胸,盯着榻上的几卷无皮书。

    常无恩略略扫了一眼,那几本无皮书都是以日期,支出金额,或残余物品来做记录的账册,他低声问,“陛下一夜未眠?”

    “没什么事情做,朕算算账。”

    一夜时间,姬洵将国库账册翻了多半,还没看完,睁眼到天亮也没想明白堇国为何国库如此充盈。

    这钱多到烧得慌,怪不得万疏影谋朝篡位后能迅速稳定局势。

    堇国真有钱啊。

    姬洵合上账册,将一摞书全都递给常无恩。

    昏君要做什么?努力花钱?败坏祖业?

    姬洵决定找个机会试试。

    这些账册按常理来说是很机密的要务,但姬洵无所谓别人知道,如果觊觎国库的人能因此造反,姬洵举双手赞成。

    姬洵起身下榻,小福子立刻传召殿外众人,“快些进来伺候陛下更衣!”

    可预想中手脚麻利的宫女并未出现,反而是常无恩走到姬洵身边,将双手搭在姬洵的腰封上。

    寝衣缓缓垂落到天子脚边,月白色长衫堆叠之处,露出一对干净漂亮的脚踝,腿骨修长,骨肉匀称。

    常无恩目不斜视,仿佛眼前的美色不过是须臾浮云,将朝会的衣衫一件一件为姬洵穿上,将天子的身体掩盖完全,最后从姬洵的身后半拥过他的腰肢,为他系上环佩。

    姬洵从镜中看向身后高他一头的常无恩,

    “常总管,在你眼里,朕算不算是个昏君。”

    常无恩毕恭毕敬,十分刻板,答,“陛下为明君,必将开拓盛世伟业。”

    “油嘴滑舌,”九重垂珠的冠冕戴在姬洵的头上,他直视镜中人,“走吧,上朝。”

    从今天开始,谁做好皇帝谁是傻逼。

    小福子将常总管的一举一

    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琢磨着哪天他也能伺候陛下到如此尽心的地步。

    可看着看着,小福子就陷入了某种奇异的精神恍惚的状态……常总管理应与他们这些人一道去势,才能做太监才对。

    小福子揉了揉眼睛,发现常总管被衣衫遮掩的下腹又似乎没有了什么特殊起伏,刚刚……

    许是他个笨奴才眼拙,看错了?

    小福子挠挠脑袋,决定不纠结于这些毫无边际的事情,他连忙跟上芳岁帝的步伐,走出殿外。

    *

    珍珠翡翠镶嵌在太和殿的金贵宝顶,漆红立柱上雕刻数只金龙飞天,再往上数,龙椅两侧立着丹鹤展翅腾空欲飞的铜雕。

    朝臣与陛下相隔的地方,则以佛手莲台做台阶,晨辉遍洒时金光熠熠。

    今日朝会再起,闲置了多日的太和殿总算多了丝丝人气,姬洵刚走到龙椅旁边,底下的文武百官便分作两列。

    众人躬身行礼,“陛下万福!”

    “行了,平身吧。”

    因为众位大臣不敢抬头直视圣颜,一时之间竟然都没有人发现,今日的天子刚登殿就已经躺在龙椅上了。

    小福子作为知情者之一,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陛下,只见陛下闲闲地躺累了,还捻着一瓣橘子喂进嘴里,根本没听底下群臣在说什么。

    ……陛下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小福子低下头,和常总管分立在帝王左右两侧,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天子的左下手为万疏影,右下手则为梁太傅。

    万疏影的朝服是一身紫色蟒袍,金冠革带,额间玉掩在官帽之下,端持一身矜贵的傲气。

    他的身后皆是万氏的追随者,这群人唯万疏影马首是瞻。

    群臣照例说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汇报近期来的杂事,姬洵听得耳朵直要起茧子,昏昏欲睡地打了几个哈欠,才终于有人抛出今日第一个重要议事。

    “陛下,萧将军的从属官杨谋来信,信上言明需朝廷紧急批送粮草万石,兵卒调任两万余人,供给萧崇江差遣。”

    “信上有大帅印,应是萧将军亲批,此事臣实在不好处理……只望陛下能为臣等拿定主意。”

    都还没等天子做决定,底下的人已经炸开了锅,姬洵坐在上首,下面的人说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万石!”

    “他萧崇江要起兵反了不成!?”

    “真敢要啊,怎不说把梁太傅都要走!”

    一群人蚊子哼哼似的响了半天,终于站出来一个人,呵呵地冷嗤一声,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该放任,原因有三。”

    “其一,萧将军在外为陛下征战,本是他应尽的本分,却月月来朝中闹着要粮草要军马,岂不是将国库视为他萧崇江的私库?”

    “其二,陛下诞辰及国礼,萧崇江从不曾送过什么比得上万石的心意。”

    “其三,萧崇江执帅印多年,以权威逼震慑京中

    尤甚周边属国,此人安的究竟是什么心思,路人皆知!”

    这话让姬洵都眯了下眼。

    太敢说了,这可是把萧氏一脉得罪死了。

    姬洵打量了两眼,发现说话的人他有印象,名叫金文伟,是万疏影营下的一名护主忠狗,可惜为人处世太差,不得万疏影喜欢。

    姬洵记得他有一次因事情办出了大纰漏,被万疏影想了个由头,将官职一撸到底,清算出朝廷了。

    这算万疏影的狗腿子发言了,还是针对萧崇江的。

    姬洵有了点兴致。

    “金大人,你讲这话就不怕闪了舌头,竟敢胡言乱语至此!”武将那边也有人跳出来横眉怒目,“你可敢当面将这话讲与将军听!”

    金大人瞄了一眼万疏影,冲着武将冷冷一笑,“有何不敢!”

    朝堂上骤然起了喧闹,谁也不服气,众人居于下位,闹得沸反盈天,武将那边撸着袖子就差上前掐死金文伟了。

    一时有人说,“有贼心才会看谁都像贼子!”

    一时又有人说,“你们谁敢说萧崇江拿这批粮草问心无愧!”

    吵得够热闹的,活像是个菜市场。

    问姬洵会不会当明君妥善地处理这件事?

    抱歉啊,他姬洵只想做世间最昏庸的皇帝。

    暴君可比明君好做多了,但凡是朝臣提议的事项,和他们对着干就好了。

    姬洵懒懒地抬起腿,压在常无恩的膝盖上,轻轻踢了对方一下,示意常无恩给他揉揉腿。

    “朕却认为这折子该过。”

    “萧崇江为朕,为堇国鞠躬尽瘁,”姬洵压着想笑的心,这谎撒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意思。“区区粮草兵马给他便是。此事朕要过,诸位大臣有谁还要参?”

    梁太傅虽认为萧崇江有拥兵自重之嫌疑,却也从不否定萧氏为堇国江山奠定的稳健基础,是以他也赞同,只是万石实在太多,“依老臣之见,不如将数量削减至半数。”

    “不得削减半分,此行便由杨郎将亲自督促护送,”姬洵抽回腿,站起身,在众位朝臣的躬身请安里走下来,到那刚刚发言的武将身边站定,“此事若有阻碍,或遇到旁人插手,朕准你将阻拦之人斩立决。”

    杨郎将面露喜色,连连道谢,“陛下圣明!臣遵旨!臣必定按陛下说的做,谁敢阻拦,臣便将谁斩立决!”

    一时之间,朝堂上众人拿不准主意,要不要继续力压这折子。

    否了?可这是天子宣的旨意。

    不否?按刚刚的情况来看,摄政王殿下必然不会同意如此行为,后面交接时,这批粮草及人马怕是有的磨。

    太和殿内寂静无声,此刻掉了根针头都怕成了一场闷雷。

    姬洵:“没有别的话了,那今日……”

    万疏影目不斜视,“陛下,臣有异议。”

    “万卿,”姬洵走到万疏影身旁,“你有何异议?”

    万疏影躬身行礼,不卑不亢,“他萧崇江

    拥兵在外,数年不曾回京,却连年与朝廷索要战备,粮草兵马不计其数。”

    “如今更是贸然请求粮草万石,倘若当真给他了,京中与陛下要如何度日?”

    姬洵笑了,“以朕之见,饿死了事。”

    万疏影眉毛挑起来,嗓音含怒,“芳岁,这是国事!”

    姬洵轻轻弯起唇,“有意思,朕和你谈私事了?”

    万疏影与其他人不同,臣子被拒绝,顶多是唉声叹气,感慨生不逢时,而他径直看向姬洵的脸,不容置疑,“不准拨粮。”

    “你倒是很强硬。”姬洵在殿中走了两步,绕着万疏影转了一圈,“万卿,你觉得朕戴这冕毓好不好看?”

    万疏影皱眉,视线微微一动,“这种事情你拿到殿上来说什么?”

    姬洵不依不饶,“朕问你好不好看?”

    万疏影烦躁地看了一眼身边其他人,扯过姬洵,低声哄道,“好看,好看,芳岁你分不清局势,便听我的话,今日不准奏。”

    “好看?”姬洵双手向上,抓着冕毓,一双柔美的眸子里满是冷冰冰的事不关己,他笑着,

    “万疏影,朕也觉得好看,今日,朕将它给你戴。”

    垂珠冕毓,在群臣大惊失色地注视下,戴到了愣怔的万疏影头上。

    “陛下如此行事有失体统!”

    “体统?”姬洵恍然一般扶着下颚,“爱卿啊,朕说摄政王殿下戴这冠冕好看,你偏怪朕有失体统,那怎么办,交给你戴?”

    “臣,臣不敢……”

    “陛下岂可强人所难,当庭给摄政王殿下难堪!”

    犟嘴,这皇帝给你当算了。

    姬洵再一细看,这不是万疏影的二号狗腿子陈栋联嘛。

    姬洵抖了抖长袖,朗声唤道,“当朝顶撞朕与摄政王情深,萧启胤,将他压下去,择日朕要亲审。”

    姬洵说完,便要做个不理朝事的昏君,径直离开太和殿。

    反应过来的万疏影将头上冕毓一掀,在众臣惊呼里砸向人堆,任凭那群人一拥而上争抢着不敢让冕毓落地。

    万疏影面露狠厉,他抓住姬洵的手,阴沉开口,“芳岁,你今日是偏要为了那不相干的人与我置气?”

    姬洵被扯疼了,他厌烦地顶了下舌头,凉凉地看了一眼万疏影。

    万疏影见他不说话,怒火更是无穷,如同一点就燃的爆竹,脾气噌地上来,“都给本王退下!今日朝会到此为止,本王与陛下今日有要紧事——单、独、商、议!”

    万氏派系的那群人自然不能推拒摄政王的命令,彼此探看两眼,低着头先退出去了。

    梁太傅抖了抖手,不敢相信万疏影当朝挑事,“万疏影,竖子岂敢操控陛下,在太和殿擅自为天子做主!”

    万疏影冷笑,“他都把冕毓赐给本王了,只差退位逼本王做他的接任,你现在才想起来说这些废话!”

    尉迟璎今日也来上朝,他站在文官之列,却不参与任何人的交谈,文臣也自认与他不是一路人。他本来兴致缺缺,以为芳岁帝上朝也就不过如此。

    可姬洵放开了手玩这一次嚣张至极的甩手戏码,尉迟璎几乎两眼发亮,喜不自胜。

    好玩,好玩!

    他尉迟璎这一遭朝会,不算白来。

    尉迟璎生怕两人的战火不够激烈,添油加醋,极尽嘲讽,“摄政王殿下野心不小。”

    梁太傅更是气结,“你还敢与陛下近身,快将陛下放开,万疏影,你可还记得你是臣,陛下是君!你这是欺君罔上!”

    梁太傅喝问万疏影,尉迟璎还在一旁挑火看戏,万疏影自然是不会忍让半分。

    他直接从殿前卫的腰间拔剑,利刃一挥,怒色在脸上铺了浓浓一层,万疏影阴狠道,“梁太傅,本王便是今日将你斩于剑下,你才知什么是欺君罔……”

    啪!

    众目睽睽之下,万疏影被打偏了脸。

    姬洵的掌心浮上一片血红色,他摸着太过用力而肿痛的手,漫不经心,“万疏影,给朕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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