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自然人的世界裏沒有感情一說。
    作為替代的是繁衍、交配、生育等更直白簡潔的字眼。
    而莫尹,被稱為第七代的自然人卻意外地在經歷一個個小世界後又重新獲得了這個模塊。
    他感受、體會、困惑、學習,最後自我消化發揚光大。
    黑色的鞭子是皮質的外殼,特殊材料的內裏,莫尹千辛萬苦從外宇找回,制作成獨特的武器,不是用來戰鬥,而是用來折磨人,且不是誰都有這樣好的運氣,這是那條鞭子的第一次。
    天樞顯然是個很适合這項運動的對象。
    穿着外袍時他看起來體态優雅飄飄欲仙,脫了外袍,裏面比例線條都很好,看上去手腳十分修長,鞭梢甩來,帶着呼呼破空的聲響,天樞躲開了,動作極為敏捷,跟本世界裏孱弱的自然人相比,他和莫尹在純粹的肉體層面堪稱旗鼓相當。
    更難能可貴的是,莫尹沒從天樞臉上看到驚慌、恐懼之類的色彩,天樞很冷靜,眼睛依舊閃着光。
    鞭梢回到掌心,莫尹凝視着天樞的面龐,嘴角微微上翹,手掌一點點地攥緊鞭梢。
    天樞的表情一點點變得緊繃,視線跟随着莫尹的雙手,心髒也宛如被那雙手正一點點攥緊,莫尹顯然是故意的,故意在制造緊張的氛圍。
    他一定是個折磨人的高手,天樞這樣想着——鞭子又抽了過來!
    牢房寂靜無聲,只有鞭子破空的聲響和兩人腳步移動的聲音。
    甬道不算寬敞,天樞沒有太多餘地可躲,往右邊出口閃時,“啪”的一聲,手臂被抽了一下,天樞悶哼一聲,擡手捂住被抽開的衣袖,氣喘地躲開。
    鞭子回到莫尹手裏,莫尹低頭輕嗅了一下,有點甜的血腥味,他擡頭,天樞表情依舊鎮定,袖子上淡色的布料裂開,大臂肌肉上一道不深不淺的血痕。
    莫尹此時的感覺很複雜。
    又興奮又心疼,自然人後天才習得感情,糅雜着殘忍的本能與溫柔的愛火,胸膛微微起伏,莫尹低聲道:“我允許你反抗。”
    天樞放下遮擋傷口的手掌,微微苦笑,“我倒也想反抗,假如你願意公平地給我一件武器的話。”
    “我對你很公平。”
    莫尹意味深長道:“你心裏應該很清楚。”
    天樞沒時間去領會莫尹話語當中的意思,鞭子又抽了過來。
    他還是躲,動作從起初的敏捷逐漸變得有點狼狽,鞭梢甩到他的背上,又是“啪”的一聲,背上皮膚火辣辣的疼,他居然笑了起來,笑容在嘴角揚起又落下,鞭子如影随形地緊跟其後,天樞猛一回頭,鞭梢堪堪從眼角滑過,手掌在這瞬間迅速擡起,他一把抓住了鞭子,掌心被慣性拉扯出了一條火辣辣的紅痕。
    天樞氣喘的呼吸平複,他剛才那麽狼狽,兩分是真,八分是作假,故意示弱,等待反擊的機會。
    鞭子在兩人掌間一頭一尾繃得筆直,在角力中快要斷裂。
    視線順着鞭子焦灼地對上。
    天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未體驗過這樣肉體的疼痛,精神也産生了恍惚。
    他竟覺得對方看他的眼神帶着笑意,不是那種惡意的玩弄,僅僅只是愉悅,有些親昵的愉悅。
    就那麽一個短短的走神,手裏的鞭子被硬抽了出去。
    鞭子如靈蛇般又回到了莫尹的掌心,天樞手掌攤開着,上面血肉翻滾,深粗的傷,他視線略有些迷茫地看着莫尹,莫尹靜靜看他,片刻後道:“穿上衣服,跟我走。”
    讓人捉摸不透的指揮官轉身離開,天樞轉身走進牢房,伸手向查理索要外袍,查理口型誇張,無聲道:“我呢?”
    “等着。”
    天樞同樣用口型回答。
    外袍披上身,遮掩住了傷口,天樞将手背在身後,看上去仍舊風度體面,他凝視着莫尹的背影,一面揣測莫尹的想法,一面想着脫困的辦法。
    辦法不是沒有,一區指揮官雖然料不到在第九區會有這樣的奇遇,但為了自己的安全,總會有些後手。
    只是一股強烈的好奇令天樞暫時放棄了離開的念頭。
    第九區的指揮官,這個人在他的腦海裏一直僅僅停留在公開的信息中,他來之前做過調查,對莫尹的出身經歷非常了解,當然也看過對方的照片,在來之前,他已對莫尹的形象大致有了想象,然而真的見到莫尹本人之後,他發覺他的想象是如此扁平而貧乏。
    從地下到了地上,場景依舊昏暗,舊能源被抛棄,新能源又匮乏,第九區是整個聯盟中的遺失之地。
    天樞對查理說只有啃下第九區這塊硬骨頭,後面的事情才會簡單許多,其實他內心真實的想法是第九區的确值得所有人的尊重。
    莫尹在前方默默地帶路,天樞安靜地跟随。
    這是他們在這個世界的第二次見面。
    兩次見面都充滿了暴力的因素,可此刻他們之間的氣氛卻很寧靜。
    這真是件怪事,但他們誰都沒真正覺得奇怪。
    莫尹推開門時,天樞以為自己來到了一間新的牢房。
    房間小而整潔,僅僅只容納下一張床、一個不大不小的衣櫃還有靠牆擺放的一套簡樸到扔進一區的舊貨市場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的書桌椅子。
    “坐吧。”
    天樞觀察着四周的環境在椅子上坐下。
    莫尹打開衣櫃,天樞看到裏面的軍服後才意識到這裏大概就是莫尹所居住的地方……
    視線快速地從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掠過,天樞幾乎感覺不到那上面有人睡過的痕跡。
    “看什麽?”
    天樞轉過臉。
    莫尹手裏提着個箱子,正居高臨下,眼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天樞不知道為什麽,臉上微微一熱。
    “我們現在進入到談判的環節了嗎?”他及時地調整情緒,彬彬有禮道。
    “不是一直在談嗎?”
    箱子放在桌上,打開,莫尹從裏面拿出治療噴霧。
    醫學在這個時代也已經沒落,所有研究醫學的全部都轉到了基因學,破解了基因密碼之後,人類就再沒有疾病的概念,生命的終結與花開花落一般,變成了無法逃脫的自然選擇,想要延長壽命,只能依賴于進化,而研究表明,現在所有的進化都指向了精神力層面,精神力進化,則身體進化,所以醫學也變得蕩然無存。
    從第一個覺醒精神力的人開始,精神力就逐漸取代了一切。
    像治療噴霧這樣的藥品還是第九區為了應對戰争從以前的書籍中找出來研究生産的。
    外袍重新脫下。
    天樞攤開手掌。
    冰涼的噴霧灑在掌心,表面肌膚發顫。
    莫尹看向天樞。
    天樞也正仰頭看他,沒有掩飾自己的疑惑。
    手指挑開破爛的袖子,莫尹噴上噴霧,“覺得很不理解嗎?”
    天樞斟酌片刻,道:“我能理解。”
    “怎麽理解?”
    莫尹轉到了他身後。
    天樞溫和的,的确像是正在和莫尹作為兩個執法區的最高指揮官談判,而不是剛經歷了匪夷所思的囚禁和鞭打,他不帶絲毫偏見地回答道:“第九區理應憤怒。”
    後背的傷口沒有得到冰冷的噴霧處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冰冷的觸感。
    皮革手套拂過傷口,周圍的肌肉皮膚微微抽動,天樞身體慢慢變得緊繃,呼吸也一起屏住。
    第九區的空氣都似乎比其他執法區更厚重地充斥着金屬氣味,濃烈、刺鼻。
    “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
    莫尹微低下頭,氣息噴灑在面前泛紅卷起的皮肉上。
    “我沒有任何高尚的想法,別把我當成第九區的救世主,我的所作所為,一切宗旨條例都只有一個。”
    溫熱的氣息越靠越近,若有似無地在天樞的後頸游蕩,那令他感到似感到些許暧昧,又覺自己将要被野獸侵蝕捕獵,脖頸處血管跳動,喉結上下滾動,和被挑弄的傷口一樣急促混亂。
    肩上那冷而軟的觸感讓天樞猛地扭過臉。
    雪白的長發落在他的耳側,他看到莫尹的側臉,睫毛低垂,嘴唇隔着襯衣輕貼在他的肩上,似是感覺到天樞的回頭,那淡色的嘴唇悄然向右側移動,輕輕開合地說道:“那就是讓我自己高興。”
    天樞背挺得筆直,他低聲道:“發動攻擊讓你高興?”
    “有什麽不對嗎?”
    皮質手套扣住了他的後頸,莫尹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和他幾乎臉貼着臉,“無序的世界才是最好的。”
    “其實三區的指揮官很有創意,你不覺得嗎?大家都過分固步自封,只有他走出了一條特別的道路。”
    “如果這個世界所有人都有精神力,包括AI,想想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
    天樞的思緒頓了頓,他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道:“會很美好。”
    “不,”莫尹吐出了藏在他心裏最深的聲音,“會很無趣。”
    他側過臉,和天樞揚來的目光對上。
    “你來得很及時,否則我會無聊死。”
    莫尹視線從天樞的面部輪廓掃過。
    身體依托于精神力,進化到莫尹那一代自然人時,外表已經毫無疑問地趨近完美,而天樞的這張臉離完美還有很大的一段距離,他的相貌是一種介于硬朗和柔和之間的英俊,攻擊性不很強烈,眼睛很有神,可以看得出這具身體內寄居着一個強大的靈魂。
    “你改變了我,”莫尹道,“我改變了你嗎?”
    天樞的神情看上去迷茫不解,不僅僅是莫尹所說的內容讓他無法體會意思,他更覺得莫尹仿佛不是在和他對話,而是在和另一個人交流,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我想你對我也有所誤解。”
    他調整了下語氣,企圖将對話拉回他認為可控的範圍內。
    “我想競選執行官,也并不是為了要當救世主。”
    天樞的語氣誠懇,絕不讓莫尹發現他是在刻意迎合着他,“純粹是希望能得到掌控一切的權力,你說得對,三區指揮官的做法,我也認為有一定意義上的可取之處,我希望能夠更進一步,或許會探索出更有趣的可能性。”
    在短暫的交流中,天樞判斷莫尹喜怒無常、城府深沉、暴戾野蠻、道德感極低、自我意識過剩……
    雖然聽上去全是負面的形容詞,但天樞要在內心作出僅他一人可見的澄清。
    他對這位第九區的指揮官完全沒有惡感。
    他們是同類,他感覺的到。
    那種想要将現在的秩序撕碎的渴望。
    莫尹目光不冷不熱地看着他,天樞很不希望使用最後的手段,但如果莫尹真的瘋狂到要把他處決,那他也沒辦法了。
    “你知道你此刻的表情是什麽樣的嗎?”莫尹道。
    天樞下意識地微笑,那種外交式的微笑,“很難看嗎?”
    “很虛僞。”
    比難看更刻薄的評價,天樞依舊維持着笑容,“是嗎?”
    下一秒,莫尹捏住了他的下巴。
    身為一區的指揮官,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捏住下巴的體驗還真是稀有。
    天樞沒有躲,也沒有躲的空間。
    他的後頸被莫尹扣住,下巴被莫尹捏住,整個頭都被牢牢地固定住了。
    這裏已經是可以使用精神力的區域。
    他們兩個的精神力不相上下,而他又受傷了,很明顯不是動手的好時機。
    政治的藝術在于妥協,天樞正在妥協。
    “我不喜歡你這樣笑。”莫尹盯着他的嘴唇,淡淡道,雖然他的确是在報複被蒙在鼓裏讓自己變得很迷茫的幾個世界,但是也不喜歡對方在他面前作出任何矯飾的模樣。
    翹起的兩篇嘴唇很快降下了弧度。
    現在,輪到莫尹翹起嘴唇,他凝視着天樞的眼睛,發自內心道:“這樣好多了。”
    天樞的心情變得很奇怪。
    那種被透過自我看着別人的感覺越發強烈。
    在莫尹靠過來吻他的嘴唇時,天樞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莫尹的嘴唇停在空中,按住他後頸的手和捏着他下巴的手同時發力,強行地将他又扭了回來。
    “親愛的,”相比于粗暴的動作,莫尹的微笑卻很溫柔,“這時候我可不允許你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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