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天樞記得那時他的确是深思熟慮後才做出了那樣的決定。
    當時的情況其實已經非常嚴峻,遠比他編織出的世界要糟糕得多。
    當然,如果仍留在星球之上,或許他們那支自然人還能繼續延續百年,可對于當時的天樞來說,百年的時間和立刻滅絕沒有任何分別。
    在一條死路上越走越遠,只是無限地接近死亡的終點,那樣的時間還有意義嗎?
    還有一點他也必須要承認。
    當他知道真相後,他就無法再待在擁有審判者的星球上,他急切地想要做出改變,否則他可能會在尋找到出路之前就已經陷入瘋狂。
    天樞在繼任執法者之前就發誓自己絕不會步前幾任的後塵,他要活着,他必須活着為他們找尋到一條出路。
    于是,天樞費盡了工夫,甚至克制住了冷漠孤高的本能,去說服了當時剩下的指揮官們進行星球遷移。
    星球遷徙開始了。
    萬分慶幸的是當初方明遷移到這裏留下的飛船仍能夠使用。
    身穿白袍的自然人們登上飛船,他們面無表情,沒有離開居住地的不舍痛苦,也沒有探索宇宙的好奇興奮,眉宇間更多的是不耐煩,合成人們也跟着上了飛船,反而是他們臉上流露出了對未知的不安。
    莫尹看到了天樞,他站在飛船的前方,表情和那些自然人似乎差不多,莫尹卻從中看出了隐約的焦慮。
    莫尹轉過頭看此刻在他身邊的天樞。
    天樞也正在看着自己。
    那個年輕的、浮躁的、又自以為是的自己。
    如果能夠操控時間,他一定會阻止當時的他。
    等到飛船離去,一簇簇的風卷起地面的風沙,整顆星球瞬間變得寂寥而安靜。
    天樞目送着飛船離去的方向,他向前走了幾步,踏上那片衆人離開的土地,這裏是虛構的,已經是回不去的家園,正如最初方明帶他們離開那顆星球時一樣,他們永遠回不了家了。
    故事突然停在了這裏。
    莫尹打量着天樞的背影,不用天樞多言,他也知道,這個決策一定是出了問題。
    天樞的周身都萦繞着難言的氣息,不似多沉重的悲傷,又的确還未曾釋懷。
    莫尹沒有上前,也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站在身後看着天樞。
    不知過了多久,天樞回頭。
    自然人們離開了,審判者仍屹立在這顆星球上,它們如不可磨滅的歷史般即使在他構建出來的虛假世界中仍然壓迫感十足地進入他的視線。
    這是他的“心魔”。
    無論過去多少年,他終究還是要迎接審判。
    天樞的視線慢慢和莫尹對上,莫尹的眼神很平靜,那種平靜感染了他,雲彩變幻,審判者包圍了他們,天樞說:“我們在某個星球落了腳。”
    “那個星球從構成上看異常宜居,尤其我們還檢測到了類似精神力的能量波動,于是,我們降落了。”
    天樞說話的速度變得緩慢,他每說幾個字都要暫停一下,他看向莫尹的眼神似乎是在尋找力量支持,但也只是似乎而已,正如莫尹多次盤問自己,天樞也正與自己做着鬥争。
    “那顆星球……”
    天樞再次停頓,他微微偏過臉,眼睫也垂了下來。
    莫尹感覺到此刻的天樞像是脆弱的。
    那種揮之不去的憂郁此刻終于毫無遮掩地釋放了出來。
    莫尹從不同情弱者,自然人從來以“強”為尊,以“贏”為重。
    這到底是自然人的“天性”,還是“滅絕主義”注射給他們的病毒?
    或許這也正是這種意識武器攻擊的另一種方式,它會使你産生自我懷疑,從而陷入崩潰。
    自我懷疑?這才真是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一件事。
    莫尹提步向前,他走到天樞的面前,“需要我提供肩膀讓你靠在上面哭一會兒嗎?”
    天樞挑起眼睫。
    莫尹的表情挺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甚至還挺遷就的樣子。
    “來吧,”莫尹下巴往左肩揚了揚,“你是特別的,所以我不介意。”
    天樞已經在這個小世界裏聽到莫尹說了好幾次了。
    唯一、喜歡、特別。
    封住記憶的他以為莫尹是在透過他對其他人說,記憶回籠的他大概能夠确定那個人應該真的就是他。
    命運真的很奇妙。
    自然人都有錯覺,總覺得一切盡在掌握,等到得知真相後,又無可救藥地滑向絕望的深淵,又走向了終點可見沒有未來的那條路。
    無論是哪一種,天樞都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和人産生情感上的連接。
    他以為他會永遠沉睡,帶着負罪與悔恨,就那麽虛無地活下去。
    天樞笑了笑,笑容在他的嘴角勾起一個極淺的弧度,雖然天樞早已說出他吞噬了別人的精神力,但是莫尹一點也不懼怕他,甚至先入為主或者說很包庇地認為天樞應該不是故意的,從天樞說精神力是病毒後,莫尹更加确定了,總之,面前的人是個普世價值意義上的好人,莫尹沒想到他會喜歡上一個好人,但仔細想想,天樞在每個世界裏其實……都挺好的。
    “那就借一下你的肩膀了。”
    天樞這麽說着,果真靠了過來,将額頭貼在了莫尹的肩膀上。
    莫尹偏過臉,天樞的嘴唇輪廓很堅毅。
    “那顆星球……”嘴唇慢慢開合,天樞輕聲道,“本身就是一個高級文明。”
    飛船降落,自然人們快速從飛船上下來,指揮官們聚在一起,讨論如何劃分星球區域,合成人也從飛船上下來,他們打量着星球上绮麗的植被,沒有像自然人那麽理所當然地已經開始将這顆星球當作新的地盤來規劃,內心依舊充斥着淡淡的恐懼。
    後來證明,自然人太傲慢,合成人的謹慎才是正确的。
    正當天樞與指揮官們商議着先去找到那股能量波動時,星球開始顫動了。
    銀灰色金屬質地的液體纏上來時,自然人們首先感到了驚訝,仍然沒有恐慌,甚至還覺得挺有趣。
    “這是什麽生物?”
    “觸感很不錯。”
    自然人們興致勃勃地與這些金屬質地的液體互動。
    天樞的手臂被纏繞時發覺了異常。
    之後發生的事,天樞簡直連回憶都無法做到,他沒有給莫尹重現當時的情景,僅僅只是用很客觀平實的語言道:“那個高級文明在宇宙中屬于獵手文明,所謂獵手文明,平常都是沉睡狀态,當有文明經過時,它會誘捕其它文明來為自己增添養料。”
    自然人們很快被包圍絞殺,他們身上的精神力來自高維世界,對那個高級文明來說是陌生又力量強大的“食物”,它迫不及待地企圖先從自然人的精神力開始“吃”起。
    星球文明、自然人、合成人,以及“滅絕主義”全部都絞在了一起。
    兩種文明激烈碰撞,“滅絕主義”自然地跟随着最強悍的那位宿主開始自救。
    天樞發覺自己正在吞噬身邊人身上的精神力時,他已經沒有辦法再控制自己,失去精神力的自然人們瞬間被星球文明吸幹,此時的天樞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和方明一樣,僅僅只是想活下去……
    “等到一切結束時,所有的都死了,”天樞擡起頭,目光幽遠,莫尹面前的畫面一轉,宇宙中那顆銀灰色的星球表面似有生命般地正在流動,“只剩下了我。”
    “那個星球文明也被我所吞噬了,更可怕的是,”天樞喃喃道,“我發現我停不下來了。”
    莫尹看着星球表面的色彩不斷變換,就像是正在掙紮的人。
    天樞從一個自然人變成了一支新的文明,随即他立刻意識到一個可怕的問題。
    附帶着“滅絕主義”的獵手文明會對整個宇宙造成怎樣的打擊?
    他們這個維度的文明将會全軍覆沒,陷入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一個物理學家得了癌症,他想活下去,代價卻是整個宇宙為他陪葬。
    沉睡吧。
    天樞閉上了眼睛。
    他感到疲倦。
    銀灰色的星球慢慢轉向了藍與綠,它的表面如此美麗,僞裝成了宜居星球的外表,大片大片的草原覆蓋在星球的表面,山川河流都與方明記憶中最初的那個家園是如此相似。
    莫尹盯着那顆不斷變化的星球,視線越來越移不開,等到星球最終定型時,他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絲變化,他扭頭看向天樞。
    “你認出來了?”
    “……”
    莫尹沉默了幾秒,才緩緩道:“這是我們的星球。”
    天樞擡起袖子,有幾艘飛船降臨在了星球表面,仿佛輪回一般,人群從飛船中魚貫而出,為首的是個面容嚴肅的中年男人,他指揮着飛船上的自然人與合成人下船,莫尹在其中看到了一張熟臉,那個他在準備室裏見過的合成人,用溫馴而迷茫的姿态混在合成人的群體中。
    “我在沉睡狀态中仍然會自然地作出僞裝狀态,誘捕新的文明,那是獵手文明的本能,我沒有辦法克制它,為了避免做出錯事,在沉睡之前,我将“文明”的識別設置成了與我同源的文明,也就說,除非這支文明也擁有精神力,否則它是不會被引誘來的。”
    天樞道:“我這麽做,是希望‘滅絕主義’能夠徹底被埋葬在這裏。”
    也或許,在他的心裏,也有那麽一點點想要遇到同類的想法。
    畢竟當初方明出走,原來的星球上那些自然人不知道何去何從,而十三個執法區中又有好幾個執法區流亡了,天樞也不知道他們去向了哪裏,是否找到了出路。
    降臨到星球上的人們和當初的自然人一樣開始把這顆星球當作新的家園。
    莫尹親眼看着整個聯盟是如何在星球上一點點建設出來,星球變成他所最熟悉的樣子,他不免産生了情緒上的波動。
    一切從開始到現在,都像是在被命運所操控。
    指揮室建起,男人雷厲風行地命令各個自然人開始編織小世界,他想要能量,很多很多的能量。
    将自然人分成幾個小組後,男人獨自在指揮室內時很憤怒地皺起眉,他寫寫畫畫,又暴躁地将紙揉成一團。
    莫尹撿起地上的紙團展開,上面寫着,純種自然人:1876,雜交自然人:28901。
    “就這麽點人……”男人擰起眉自言自語道。
    莫尹拿着紙看向天樞,“雜交自然人?”
    天樞道:“擁有合成人血統的自然人。”
    兩人正在說話時,男人又拿起了一支筆繪畫,莫尹探頭看過去,發覺對方筆尖飛快,居然繪制出了一顆星球的大概輪廓。
    那顆星球也相當的眼熟。
    男人只畫了大概,又再次将畫紙揉成團扔掉,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目光執着地看向遠方,再次喃喃自語,“方明,我會證明你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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