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卡薩布蘭卡
一輩子都沉溺在過去,将自己所有的生命、欲求全部投入到對他人的恨與報複之中,那樣的人生,真的是他莫尹該過的嗎?
裴家兄弟開了新聞發布會,算是對他們自己的良心有了個交待,那他呢?他對自己又該有個怎樣的交待?
“出國的費用全部由你們提供,先出國再申學校,學校的申請我自己做,房子我也自己來挑,剛過去我應該會有不适應的地方,頭一個月,你們得雇一個人協助我,這些都是你們裴家該的。”
裴明疏和裴清雙雙聽着,莫尹說完,不等他們回複,手轉着輪椅向外走。
裴明疏抱着的手臂放下,神色莫名,裴清盯着莫尹離開的方向,提步要跟,被裴明疏伸出手臂擋住。
裴清看向他,臉色不善。
裴明疏手臂很堅決地擋着。
“真要讓他走?”
“他想走,難道不讓他走嗎?”
裴清深深地吸了口氣,眼神清明道:“裴明疏,你要做君子裝清高那是你的事,他要走可以,我也一起走。”
“你應該明白他的意思,”裴明疏淡淡道,“他是不想再與裴家,與過去發生的事有什麽瓜葛了,他想要重新開始……”
“不。”
裴清截斷了裴明疏的話,“沒那麽容易,我跟他沒完。”
“裴清,別這樣。”裴明疏深深地看着他。
裴清直接推打開了裴明疏的手臂,“這是我和他的事,輪不到你管,你退出,那正好。”
裴清追了上去,裴明疏留在原地,腰靠在書桌的邊緣,延遲地也深吸了口氣。
以前莫尹是在裝,裝可憐裝天真,也裝愛人。
到後來,莫尹不裝了,他終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如野獸般的冷酷、殘忍。
兩張完全不同的面孔竟能由同一個人完美演繹。
更可怕的是,在意識到自己被欺騙被玩弄之後,裴明疏卻沒法說服自己将自己的面孔也變成相反的一面,去将愛直接轉化成恨,人不是機器,輸入輸出動動手指調整數據就行。
莫尹所對他們展露出來的清晰的恨意竟牢牢地牽動着他的心,讓他移不開眼地去欣賞他的真實。
裴明疏甚至覺得恨他的莫尹比假裝愛他的莫尹更深刻地吸引着他。
然後,莫尹突然說,他不恨他們了。
心在那一瞬間“咚”的一聲發出了沉沉的下墜般的聲響,劇烈地在裴明疏的耳膜回蕩,而他還要假裝若無其事,理智沉着地規勸裴清,事情到這裏結束就是剛剛好。
明明是他先提出的要送莫尹出國,可怎麽莫尹真放下了,他反而心像被揪緊了般難受,呼吸都悶悶地沉。
裴清毫無顧忌地追了上去。
莫尹在房間裏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就是一些基本的衣物。
裴清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莫尹由他拉着,平靜道:“申請學校還有一段時間,我先搬出去住。”
裴清臉上肌肉緊了緊,“可以,我幫你找地方。”
“謝謝,”莫尹抽回手疊衣服,“不過請你別跟着我,”他說完擡頭,臉上表情平和,不是賭氣也是不是激将,“這次是真的。”
裴清嘴角微勾,眼睛奇亮無比,“你想利用我的時候,就随心所欲地招惹我,想結束了,就拍拍屁股走人?沒有那麽便宜的事。”
“你去哪,我就去哪,”裴清伸手,重新拽住莫尹的手腕,他抓得很緊,“我們沒完。”
手腕被提着,莫尹低着頭另一手捏着長褲的一角,他緩緩道:“你爸爸害死了我父母,我也害死了你爸爸,你要怎麽跟我沒完?”
莫尹語調逐漸提升,他擡頭,目光熾烈,他重複反問,“裴清,你說說,你要怎麽跟我沒完?”
裴清目光搖動。
為什麽這樣的事會發生在他與他之間呢?
如果他們不是以這樣的方式認識,如果沒有一開始那件事,或許他們會在校園相遇,會在街邊擦肩,會因共同認識的朋友而在某年某月某日相識……
他真不甘心,憑什麽,憑什麽這麽對他呢?
裴清拽着莫尹的手将人強行從輪椅上提起,他低頭深深地吻了下去,唇、舌、齒一起不顧一切地用力,像是寄希望于用這樣的方式将自己的心緒傳遞給這個讓他深深陷入後又想無情抽離的人,讓他知道他到底被他傷得有多心痛。
莫尹無力地只能借助裴清的力量倚靠着他,額頭抵在裴清的側頸,他緊閉着眼睛,同時也緊閉着嘴唇,他拒絕着裴清的愛,也拒絕着裴清的痛苦,他太無情,太冷淡,直到臉頰上傳來溫熱濕意。
莫尹睜開了眼睛。
裴清卻是閉着眼睛的,他的嘴唇牢牢地、絕望地貼在他的,閉着的眼睛下方一條不甚清晰的淚痕。
裴清哭了。
這不是莫尹第一次看裴清落淚。
相比裴明疏,裴清在他面前幾乎是透明無僞裝的,所以才被他看中用來當趁手的工具去刺激裴明疏,他利用裴清的孤獨、失望、痛苦……裴清在他面前展露過所有的脆弱,那些全都變成了他傷害他的籌碼……
他該高興的。
說什麽不恨,都是說給自己聽的,他怎麽能夠一下将自己所有的情緒抽離?
恨裴家所有人,恨人生路走到此。
裴清又痛苦了,他還恨他們,所以他應該高興。
他摧毀了一個人,多了不起?
裴清抓他的手好緊。
莫尹睫毛翕動,手掌推了下裴清,相貼的嘴唇分開,裴清熱得有些燙的呼吸噴灑在他臉上,莫尹低聲道:“就這樣吧,裴清,就這樣吧。”
“除非你想看有一天我們一起死。”
“不然的話,就放手。”
裴清睜開了眼睛,他的瞳孔沁着一點水色,黑得快要溢出顏色,視線緊緊地盯着莫尹,他緩緩道:“我說了,你去哪,我都陪你。”
“那你怎麽剛才不讓我跳下去?”
“……”
莫尹抽了下手,沒抽出,又使了下勁,反複幾次後終于把手從裴清手裏抽了出來,他人滑落回輪椅,撿起剛才掉在地上的長褲繼續疊。
房間裏陷入了安靜,莫尹若無其事,手上照舊做自己的事,只當裴清不在身邊,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才傳來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
等到裴清離開的腳步漸遠,莫尹停了收拾衣服的動作,看了一眼攤在床上的衣服,呼吸慢慢起伏,把手裏的衣服直接裹成一團扔到了行李箱裏。
當天傍晚,莫尹就帶着行李箱離開了裴宅,司機送他下山入住了一家酒店。
酒店離裴家不遠,環境很不錯,設施很齊全,莫尹脫了衣服,靠着輔助設施給自己洗了個澡,煥然一新後推着輪椅來到房間的露臺。
天已經黑了,夜風有點涼,莫尹深吸了口氣,看向天邊的星空。
自車禍發生以來,莫尹一直生活在裴家的監視與看護下,這是他第一次跳出那個環境,他感到一絲陌生又感到些許的輕松。
也許忘記一切、重新開始才是最漂亮的報複。
莫尹摸了摸自己毫無知覺的大腿。
殘廢又怎樣?他就算是殘廢,也未必就不能獲得好的人生,過沒有裴氏兄弟,沒有829,沒有怨憎的好的生活……
今天晚上沒有裴清纏着他,莫尹卻依舊失眠了。
同樣失眠的還有身處裴宅的裴家倆兄弟,裴明疏在書房抽了一夜的煙,裴清則将莫尹房間裏的東西全砸了一遍,最後躺在了那張床上,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天早上,天剛一亮,裴清就從床上爬了起來。
鬼話,全都是鬼話。
他拉開門回到自己房間去找車鑰匙,沒有找到,他立刻急匆匆地下樓。
“我的車鑰匙呢?”
裴明疏手指間夾着煙送到嘴唇邊吸了一口,淡淡道:“我讓人收起來了,”唇縫間溢出一點煙霧,他道:“我不準你去找他。”
“你有什麽資格限制我的行動?!”
裴清雙手重重地按在書桌上,喘着粗氣道。
“資格?”
裴明疏擡起眼,“你別忘了,老丁抽出來的東西足夠你在裏面待上好一段時間,我現在去報警,馬上限制你行動的人就不是我了。”
裴清手掌慢慢握成拳,一夜沒睡的眼中布滿血絲,“你放棄是你的事,我什麽都不要,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你想跟他在一起,他想跟你在一起嗎?”
“我不管——”
“裴清,你總是在家裏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但我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你,所以,在我面前收起你的任性!”
“好,你終于不再裝模作樣了,說心裏話吧,你從來都瞧不起我,對不對?”
“沒錯。”
裴明疏道:“我的眼裏從來就沒有你。”
裴清不怒反笑,“我一直都想跟裴家撇清關系,既然這樣,我們也別再演什麽兄友弟恭的戲碼,從今天起,我跟裴家再無瓜葛,我現在自己走下去,我走也要走到他的身邊。”
裴清甩開手,徑直要離開。
手指間的煙快要燙到皮膚時,裴明疏提起煙碾在了煙灰缸裏,他拿起手機打電話給大門口的安保。
安保接了電話,“大少,有什麽吩咐?”
裴明疏沒有言語,安保又追問了一次後,他才道:“沒事。”
電話挂斷。
裴明疏握手機的手緩緩垂下。
片刻之後,有傭人上來,焦急道:“大少,二少走了。”
“我知道。”
裴明疏沉默片刻,“讓老陳送他。”
傭人應聲下樓。
裴明疏垂下臉。
有的時候,他真的很嫉妒裴清,同樣的感情,他卻無法像裴清那樣肆無忌憚不顧一切地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而他卻不能。
分開、放手……是最好的結果。
雙手撐住額頭,裴明疏閉上眼,腦海中一幕幕閃現與莫尹相處的點滴,額頭滾燙。
裴清曾說他之所以能這樣冷靜,是因為他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莫尹,就連莫尹也曾迷茫地看他,認為他對他不如裴清那樣癡迷……
因為裴清一無所有,所以裴清的心意便毋庸置疑,那是他僅剩的東西了,他将自己僅剩的東西也給了莫尹,莫尹便從不質疑。
至少,他也想讓他知道……
裴明疏站起了身。
寂靜無人的半山公路先後下了兩輛車,兩輛車都開得很快,司機追出來後,裴清沒要司機送,而是選擇了自己開車,他風馳電掣地往下開,生怕晚一刻,莫尹就離開了。
他不接受莫尹所說的結局,也不甘心就這樣算了,誰欠誰,誰愛誰,誰恨誰,要算一輩子的賬。
裴清連了車載電話,打了幾次後,莫尹終于接了。
“喂?”莫尹語氣淡淡的。
“我來了,在酒店等我。”
“裴清,我想我昨天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莫尹呼吸輕輕,“或許,我可以說的再清楚一點,我們是不可能的。”
“有什麽不可能?”
裴清冷硬道,“不可能也在一起了。”
“我們沒有在一起。”
“從你說喜歡我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在一起了。”
“你知道,我那是騙你的。”
“全都是假的嗎?難道你就沒有一個瞬間真的投入過感情?哪怕一分鐘,一秒鐘都沒有?!”
裴清吼的聲音很大,震動了莫尹的耳膜,莫尹捏着手機,視線垂落在自己的雙腿上,“沒有”兩個字很容易就能說出口的,然而抵在喉嚨的不知是什麽,他捏了捏大腿上的那塊死肉,手機傳來進電話的提示,他看了一眼,屏幕上顯示的是裴明疏。
“喂?”
“是我。”
裴明疏那邊很吵,像是引擎的聲音,很像裴清常開的那輛跑車。
“嗯。”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那邊那麽吵,莫尹還是清楚地聽到了裴明疏的呼吸聲。
“我想來見你,和你說件事情。”
“我覺得我們沒必要再見面了。”
“我理解,所以……”裴明疏頓了頓,“我們在電話裏說,也是一樣的。”
莫尹沒說話。
裴明疏握緊方向盤,深呼吸了兩次後,緩緩道:“我……”他再次停頓,又是一記深深的呼吸,“我想說的是……”裴明疏看向彎曲的下山公路,握住方向盤的手指上下移動,“其實我……”
他說過的,他應該說過的,只是那時候他沒有像現在這麽認真,莫尹聽的時候,也是一臉茫然。
他覺得他現在說,莫尹的表情不會再是那樣了。
裴明疏的聲音摻雜在引擎的轟鳴聲中。
“其實我和裴清一樣那麽……嘭——”
劇烈的聲響從手裏傳出,莫尹猛地閉了下眼睛,等他回過神時,發現手機裏全是儀器報警的聲音。
“裴明疏?!”
他大聲地喊道,那聲響動靜太熟悉了,讓他立刻想到奪去他那雙腿的瞬間!
出車禍了!
裴明疏那邊出車禍了!
莫尹心頭湧上一點本能的慌亂,他再次道:“喂?裴明疏?!”
回應他的卻是輕輕的笑聲。
“原來說到底……你的心裏也還是只有他……”
是裴清的聲音。
莫尹馬上就察覺到了裴清聲音的異狀,他那邊同樣充斥着各種警報報錯的提示聲。
“裴清,怎麽回事?你和裴明疏撞車了?!”
“沒事。”
回答莫尹的又變成了裴明疏。
裴明疏聲音沙啞,語氣鎮定,“我開得太快,沒注意,追尾了。”他說完咳嗽了一聲,莫尹清晰地聽到他喉頭吞咽液體的聲音,除此之外,還有滴滴答答的水聲。
莫尹心跳慢慢平複,他道:“沒事我就挂了。”
“等等——”
信號又突跳到裴清那邊。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不想回答。”
裴清笑了。
“不想回答,就是有。”
莫尹沒否認,他說:“我挂了。”
“小尹。”
又變成了裴明疏的聲音。
莫尹又重複道:“我挂電話了。”
“……好。”
裴明疏緩緩道,在莫尹要挂斷前的那一瞬間,他又緊迫道:“小尹,好好生活。”
莫尹放下手機的動作頓住了。
耳邊滴滴答答的水聲越來越急促。
他視線微微放開。
那聲音他聽過,油箱、水箱撞壞後,液體流淌的聲音……
是老天爺在幫他嗎?讓這死局用這樣的方式解開,那麽……就這樣吧,這對他來說,也許就是最好的結局。
莫尹盯着手機。
一秒。
兩秒。
三秒。
……
世界似乎都被凍結。
有沒有一絲絲?有沒有一點點?
裴明疏說,他和裴清一樣那麽……那麽……
莫尹挂斷了電話。
他轉身扶着輪椅往外走,輪椅越推越快,他拿起手機重新撥了電話,“你好,120急救中心嗎?綠映公路上似乎發生了一起車禍……”
手臂用力地拉開房間門,一瞬間,一片刺眼的白光覆蓋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