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Enemy
    漫天的沙土随着狂風飄散于空中,血月的光芒黯淡地灑向地面,沙丘起伏,如躺倒的人體般優美的曲線,蜿蜒至大地的盡頭。
    莫尹背着手,無序飛舞的風沙向着他撲面而來,粗粝而又真實。
    這世界安靜得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
    莫尹的心情異常平靜,他迎着風,望着路的盡頭,等待着那個讓他不再覺得世界無趣的人出現。
    很快,身穿白袍的男人出現在他的視野中,風沙拂過他的衣服下擺,天樞站在不遠處與莫尹對望着。
    這裏是最後一個世界,最初的開端,痛苦的根源,天樞所最不能解脫的執念。
    所有的記憶悉數回籠,天樞明白,莫尹是要在這裏跟他做個了結了。
    他沒有靠近,只仍然站在原地,目光久久地凝視着莫尹。
    重新走過那些路,這一次,莫尹也同樣的沒有記憶,他們公平地全情投入,那麽到底,又算是誰輸誰贏?
    其實天樞從來沒有想過輸贏,他于沉睡中被人喚醒,哪怕只是虛假的小世界,對他而言,都是偷來的鮮活。
    “喂。”
    莫尹的聲音語調很輕松,他說:“你後來拿到冠軍了嗎?”
    天樞短暫地怔了一瞬,随即面露淡淡溫柔的笑,“拿到了。”
    “然後呢?”
    然後……
    天樞微笑,“沒有找到你。”
    “然後呢?”
    “很努力地還是找到了。”
    “然後呢?”
    天樞神情悠遠,盡管時間是虛假的,記憶卻是真實的,他說:“我很難過,”他不用莫尹再追問,便繼續緩緩道,“後來就沒再難過了。”
    天樞沒有具體描述在上個世界中當他發現莫尹其實已經不在了時,他是怎麽度過那些時光的,莫尹也不必他說,自然也能夠知道。
    他曾陪伴蘭德斯,以幽靈的形态看着蘭德斯痛苦流淚,他曾自己體會,當李修不在這個世界時,他又是多麽不可忍受。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要說什麽了。”
    莫尹道,他的嘴唇上下開合的幅度輕巧,顯得異常平靜,他相信以天樞的悟性不可能不明白他真正想要天樞看清的事實是什麽,除非天樞不想面對現實。
    果然,天樞臉上掠過幾絲痛苦的掙紮。
    莫尹知道他已經理解了。
    天樞緊抿着嘴唇,他的神色中充滿了自我悲哀與對他人的哀憫,莫尹看到他如此神情,幾分愉悅又有許多憐愛。
    這個舊時代的自然人,他失去了太多,又背負了太多,他活在自我囚禁的牢籠中,是被舊文明所綁架的犯人。
    而莫尹所要做的即是打破那個牢籠。
    但是那個牢籠已經束縛着天樞太久,變成了他身上厚厚的殼,作繭自縛,當繭房被用力撕扯時,那便是扒皮一樣鮮血淋漓的痛苦,那些他所确信的,所以為無可辯駁的真理,巨塔一般屹立的,猶如這個世界裏無處不在的審判者一樣,只臣服而不質疑的,通通都在被莫尹撼動着。
    “第一個世界裏,裴明疏和裴清的車禍是你主觀意志的外化,你想用自我的毀滅來補償我,”莫尹淡淡道,“我拒絕了,我選擇一起活下去。”
    那是他第一次拒絕毀滅的誘惑。
    在完全沒有掌握任何其他信息的情況下。
    死亡帶來的響聲在他的心裏的确激起了波瀾,可是在某一個瞬間,他意識到死亡并不是終結。
    即使裴明疏和裴清死了,也換不來他想要的。
    永遠困在對仇恨與毀滅的渴求中,他便反而是為了裴家活着了,成為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傀儡。
    “第二個世界裏,你妥協了,我也妥協了。”
    “第三個世界裏,我以死亡來試探,你選擇了聽從我的願望,繼續為大陸的和平而活着。”
    “第四個世界裏,輪到你以死亡來看我如何應對,我想你也看到了最終的結果。”
    “最後的那個世界。”
    莫尹的語氣變得溫柔了許多,“你知道我其實想要你活着,可是你沒有像蘭德斯那樣堅持下去……”
    在雙方都完全沒有記憶的境況下,每一次的生死抉擇,他們都各有選擇,不是純粹的昂揚向上,也并非全部的消極赴死。
    “天樞,”莫尹凝視着那雙不肯靠近的眼睛,“你明白了嗎?”
    血月的光芒猛然變得盛大,将整個落寞的沙土世界變得鮮紅刺眼,風沙驟急,莫尹迎着風,湖綠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沒有使用精神力,任由狂風吹在他臉上。
    “你是想說,我們錯了,所有人都錯了……”
    重重的風沙阻隔了莫尹的視線,他已看不清天樞的身影,只模模糊糊地看到揚起的白袍和天樞冷靜中壓抑着瘋狂的聲調。
    “是的。”
    莫尹沒有任何婉轉道,“我認為你們所有人都錯了。”
    “滅絕主義是很強,它來自高維世界,它讓人類得到了難以想象的力量,它掀起了戰争、殺戮,然後,你們就對它心悅誠服,如奴隸膜拜主人一樣不敢有任何絲毫出格的想象。”
    莫尹話鋒一轉,“可是,到底是它依附于人類在這個世界存在,還是人類依靠它而存在?”
    “你們看到合成人覺醒了精神力,就絕望地以為沒有出路了嗎?從合成人的星球聯盟逃離出來的我們這一支為什麽只有血統最純粹的自然人大批量地死亡?如果都是滅絕主義在作用,合成人為什麽能夠繼續繁衍下去?”
    “……也許是合成人的精神力還沒有那麽強,滅絕主義還沒有開始發作。”
    “不對。”
    莫尹道:“我的父親母親,祖父祖母,那些被強制繁衍的自然人恰恰是精神力較為孱弱的,為什麽他們死得比其他合成人都要更快?”
    天樞陷入了沉默。
    莫尹知道他也在思考,只是思考得很痛苦罷了。
    “第三區的那位超級合成人,能夠将整個第三區從聯盟帶走,你覺得他會弱嗎?”
    那位超級合成人的強悍曾引起整個聯盟的轟動。
    但是那時候聯盟并沒有過多關注,第三區成為了棄子,掌權者陷入在死胡同裏,按照方明的意志,尋求着能夠拔除滅絕主義的方法。
    那位超級合成人所帶走的那些星系,被視為傳播滅絕主義的宇宙腫瘤。
    掌權者出于一種愧疚,而選擇性地遺忘了他們。
    而無論是天樞還是莫尹讀取過章峰的記憶,他們都很清楚那個聯盟星系至今還在,而且非常的繁榮,尤其是當他在章峰舊有的記憶裏居然實現了與那位超級合成人的對視時,他的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個猜想——那位超級合成人在這個三維的空間中已經隐隐有了超越維度的能力。
    “事實是。”
    莫尹首先推翻了天樞所認定的第一個事實——“合成人計劃成功了。”
    合成人不是自然人,滅絕主義在合成人的體內爆發,也已經不是最初的滅絕主義了。
    “就像病毒會殺死一個人,也會被人所打敗,我相信,那位合成人就已經完全戰勝并掌控了滅絕主義,他改造了滅絕主義。”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莫尹給天樞時間慢慢地去消化。
    不知過了多久後,天樞緩緩道:“所以……”他的語氣帶着苦澀,“滅絕主義只是滅絕了自然人這一支的文明?”
    被超級合成人帶走的那些自然人已經完全融入了新的文明,他們根本都對滅絕主義,以及自然人如何苦苦掙紮的事實都一無所知,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等于放棄了自然人文明。
    “這也是謬論。”
    “你我還活着,章峰還活着,自然人的文明怎麽就滅絕了呢?”
    “章峰是依靠着我而存活的。”
    “哦,那純粹的自然人不就只剩下你我了?”
    莫尹微笑,他隔着風沙,手指了指自己,又轉而指向天樞。
    “天樞,獵手文明與滅絕主義的融合者,你告訴我,當你一無所知地進入那些小世界時,生與死,你都曾作出過抉擇,無論是生存還是毀滅,那都是滅絕主義的推手,還是你自己的選擇?到底滅絕主義是你的敵人,還是你的敵人根本就是你自己?”
    沒有回應。
    只有更加劇烈的風沙,不用精神力抵擋的莫尹擡起胳膊,被狂風吹得微微後退,雙腳深陷在地下的沙土中。
    莫尹厲聲道:“到底是它在控制你,還是你在控制它,天樞,你好好想清楚——”
    “你早已戰勝了滅絕主義,你不肯面對的一直都是那些死去的人——”
    “就像那些死去的自然人,他們不是死于滅絕主義,而是章峰的暴力統治——”
    “那些跟随着你的人也不是死于滅絕主義,而是死于你錯誤的決策——”
    陡然狂暴的風沙将人卷起,從未有過的失重無力感從胸膛蔓延至四肢,莫尹無比坦然、面色平靜地看着視線中上下颠倒的血月,精神力的釋放就在他的一念之間,然而他不是因精神力而強大,是他在控制它,而不是他要依賴它,即使是選擇死亡,也不是受它的幹涉,他的意志淩駕于精神力之上,所以他在此刻無所畏懼——
    那麽天樞,你呢?
    莫尹閉上眼睛,放松地失重下墜。
    耳邊呼呼的風聲忽然靜止,即将墜落到地面的瞬間,凝固的風沙如一雙手般托住了莫尹,同時出現在他面前的是急速靠近,半跪在地上的天樞。
    天樞的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眼中充滿着強烈而複雜的情緒,視線像是要将莫尹射穿一般,莫尹卻閑适道:“急什麽?就算在這裏摔死,也不是真正的死亡,放心,只要我不想,沒什麽能讓我死。”
    天樞道:“不要說了。”
    “你是這麽脆弱的人嗎?”莫尹不聽,“我以為你至少得在我摔得粉身碎骨時才肯直面真相呢。”
    風沙散開,莫尹順勢坐下,天樞深深凝視着他,道:“我已經見過了太多死亡。”
    “其實死亡并不可怕。”
    莫尹淡淡道。
    “真正可怕的是看不清真相,被它控制,随着它一直沉淪下去,長眠于恐懼之中。”
    莫尹的眼神在天樞眼中是如此堅決,沒有人看到這樣一雙湖綠色充滿了強大生命力的眼睛後,還會質疑他與滅絕主義之間到底誰才是主人。
    莫尹擡起手,“天樞,這是我最後一個問題——你到底想不想醒?”
    風已經停了,天樞靜靜地看着莫尹。
    是繼續沉睡下去,那其實卻是另一種死亡……還是醒來,直面自己的錯誤,選擇新的生?
    天樞慢慢擡起手,手掌相握,他低聲道:“或許,我早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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