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煊答应了莫尹的要求。

    从他眼见帐中之绿苗起, 他便打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等良方,若是莫尹献给蛮族, 蛮族之势会壮大到何种地步, 简直叫人不敢想象。

    莫尹身负奇才,但他愿报效家国,不该再受怀疑。至于莫尹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习得一身的本事, 日后, 他有信心自会慢慢知晓。

    贺煊提起酒囊, 碰了碰莫尹的酒囊,“我拨你一千士兵。”

    “多谢将军。”

    莫尹笑了笑,露出一点牙齿,贺煊突然道:“你是哪一年生人?”

    莫尹反问道:“将军呢?”

    贺煊作答:“天元三年。”

    莫尹惊讶道:“将军今年二十一?”

    贺煊道:“怎么?不像?”

    “是不大像, ”莫尹瞟了一眼满面风尘胡子拉碴的男人, “将军沉稳,瞧着像是而立之年了。”

    贺煊也不恼, 哈哈大笑了一声, “军师你呢?”

    “将军觉着呢?”

    对话逐渐轻松,贺煊也放松地屈起了一条腿,目光上下打量起莫尹来, 他在战场上杀人无数, 即便放松下来, 目光也如刀子一般,锋利无比地在莫尹身上慢慢刮下去,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被酒渍沾染后晶亮的嘴唇……

    贺煊轻咳了一声,转过脸喝了口酒, “与我差不多吧。”

    “将军说差不多,那就是差不多吧。”

    帐内陡然安静下来,莫尹也没管贺煊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上位者,喜欢摆喜怒无常的架子,他也没兴趣揣摩贺煊的心思,喝完酒就告辞了。

    得知军师要练兵,军营中又是有些许人心浮动,他们大都由受地方征召而来,服役满后便可归家,他们在军中不图什么建功立业,只求全须全尾地保全自己的性命,来日回乡与家人团聚,军师神技,军中自然无有不服,但若军师练兵,势必严苛,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

    莫尹倒也不在意,向贺煊又讨来一道新令,预备拨两千兵士前往各城——种地,既然不是人人都想打仗的,那不想打仗的就去种地吧。

    军中各营顿时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骚乱,各营将领都来找贺煊,他们各营各部,兵士人头都有定数,如何训练、排兵、发饷也都有定数,如此突然抽调人数,叫他们如何是好?

    贺煊接管常军之后,其实也迅速地便看出了常军的问题。

    常三思太老朽,已然力不从心,朝廷拨饷连年克扣,他能维持住现状已是不错,可也导致军队内闲人散兵太多,人员冗余,真正能上战场砍杀的,十不存一,能上战场的,对上蛮子能敌的,又是十不存一,这么算下来,军中当真是无人可用了。

    莫尹此举,贺煊很赞同,既然打不了仗,那就去种田,军中不养闲人,军队里大多都是常三思的老部下,抱团行动,贺煊这个将军明面上独揽大权,实际也与这些老部下少不了暗暗抢夺军队的实际控制权,他们越是闹,贺煊就越是强势地硬抗下压力。

    如此两月后,各军都清出不少老弱病残之辈,被贺煊以亲兵为队长分编带到各城去种地,这些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城内,才由贺煊亲兵告知他们来城内种粮,等到夏末成熟时可以按收成分得粮食,折算银两,且可双倍抵兵役,尽早回乡,众人在极度不情愿下咋得喜讯,简直喜不自胜。

    亲卫道:“尔等在城中须得谨言慎行,勤恳做事,莫扰百姓,切莫辱没贺军之名。”

    这些兵士哪敢不应,纷纷磕头跪谢贺将军,从此便安心在城内种粮,边境小城中有许多被抢后年久失修的空房,亲卫们按照贺煊的指示,让兵士们修缮房屋,暂且居住,萧瑟的小城瞬间热闹不少,隐隐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而另一面,莫尹也正在军内仔细挑选人员。

    贺煊给了他一千个兵,他要自己挑,贺煊同意了,除了贺氏亲兵之外,莫尹可以随意挑选,莫尹要挑,自然要选勇武的,各营将领自然不肯轻易放人,少不了要和莫尹冲突,军营里面也热闹得很,贺煊从外头回来,倒提了靴子倒沙子,正见莫尹插着袖子在同常军老部下争辩什么,那老部下急得面红耳赤,莫尹却仍是一张波澜不惊的冰雪面孔,看得贺煊忍俊不禁,微弯了唇角,对亲卫道:“赶制的袍子好了吗?”

    亲卫道:“好了,已经送到军师帐中了。”

    贺煊穿上靴子,这都四月了,莫尹还是成日一副怕冷的模样,总是披着一身大氅,双手插袖地在军营里晃来晃去,把那些老部下的火都给晃上来了。

    贺煊回到帐中,喝了些水,又忍不住笑。

    亲卫道:“将军,您笑什么呢?”

    “没什么,”贺煊坐下,道,“各营都被折腾得够呛吧?”

    亲卫也笑了笑,“是,军师到处‘征兵’呢。”

    “征了多少?”

    “七百了。”

    “不错,再折腾上一个月,他就可以练他那一千兵了。”

    亲卫听出贺煊语气中的促狭意思,笑道:“那将军您呢?”

    “我?”贺煊盖上水囊一扔,屈起一条腿,先皱了下眉才拿起公文,“等他折腾完了,我再去收拾残局。”

    亲卫心说应当是捡便宜吧。

    常军在此驻扎数年,各营之间关系利益盘根复杂,将军是朝廷派来带兵的,各位将领兵士却不管你朝廷如何任命,天高皇帝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照样该怎么还是怎么,如一团滑不留手又黏稠无比的烂泥,贺煊来后一直按兵不动,就是等待合适的机会将这摊烂泥彻底分离。

    而恰好,莫尹出现了。

    外力介入了这团烂泥,叫这些烂泥叫苦不迭,左右互搏,而贺煊所要做的就是高居在上,无论是常军老部还是莫尹,他哪边都不“偏私”。

    “沙中种粮,何等功劳,他要一千兵,我焉能不给?”

    但凡常军老部来告状,贺煊便只有这一句,那些老部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继续出去和莫尹抢人,而帐中的贺煊却只淡淡一笑。

    亲卫心说他们的将军看着一脸正气,实则却是狡猾得很,兵者,诡道也,能在一个月内就将叛军拿下,他们将军可不是只依靠匹夫之勇。

    莫尹又抓到了七个满意的壮丁。

    他收人,不看身形是否健壮高大,只看对方的眼睛,或者说用精神力去感知这个人的心性是否适合。

    周勇,是他立刻就要来的,而周勇也马上就同意了。

    周勇十分惶恐,“承蒙先生不弃,我定奋勇杀敌。”

    风吹动莫尹的头发,他道:“你读过书吧?”

    周勇眼睛一亮,“先生怎知?”

    莫尹没回答他的问题,“你家中贫困,苦读多年,却依旧连年落榜,三十多了,还是童生。”

    周勇的表情顿时僵住了,莫尹侧着脸,如那天在靶场上一般看也不看他,“你心怀怨愤,认为并非自己没有才华,而是世道不公,若你能像同窗一样有银子打点,至少也该是个秀才,如此便可免除兵役税赋,也不会潦倒到连给你母亲敛葬的银子都没有。”

    莫尹转过脸看着周勇,他的眼神轻飘飘的,道:“这里大部分都是你同乡告诉我的,有一些是我猜的,我在军中休养多日路过靶场时,靶场上那么多人,他们虽鄙夷不悦,却不敢说话,唯独你出声挑衅,周勇,你很不自量力。”

    周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整个手都在咯吱作响,面孔神情因为愤怒羞耻涨得紫红。

    “我选你,也正是因为这份不自量力。”莫尹淡淡道。

    周勇粗重的呼吸一滞。

    “你有怨气,你觉得世道不公,上位者不仁,你有太多的怨恨无处排遣,可你又无力去改变,”莫尹视线慢慢转动着,周勇感觉似有无形的丝线在他身上缠绕,要让他窒息,“我会帮你,从你到我麾下之后,我会让你只记得一件事。”

    五月时,莫尹终于点足了一千兵,也将兵营里各将都得罪了个遍,营内本来归整的编制变得坑坑洼洼,来找贺煊看贺煊怎么办,哪知贺煊竟大手一挥,轻描淡写道:“那就重编吧。”

    “各位将军如觉得自己无力重编,可以追随常老将军告老还乡,自会有人接替你们的职责。”贺煊坐在书桌前,身后武器寒光闪闪,图穷匕见。

    军队重新洗牌改编,又是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莫尹却是不理会,只管在贺煊划给他的地方练兵。

    接连几日,营外不断来客,牵来马匹给李远,李远一匹匹马又牵回营内。

    军中马匹不算多,常三思在时,出过一个大纰漏,负责养马的居然把大批战马给卖了,而常三思知晓此事后,立即将一干人等斩首,可是战马却难以追回了,他又不敢上报,营内骑兵本就不多,也就不了了之了,莫尹的那匹黑色战马便是流出去的其中一匹,他写了封书信给程武,让程武去替他买马,银子全由他来。

    ——“买马,没有现银,赊账。”

    程武接到信时哭笑不得,张志在旁也是哈哈大笑,“先生没银子?不如我去偷些给他?”

    程武横他一眼,“说了多少回了,不准你再做偷鸡摸狗的事!”

    张志嘿嘿一笑,“玩笑话嘛,先生要赊账可就对我们见外了,他守住庸城,替我们报仇雪恨,分毫不取地就走了,这正是我们该回报的时候,你去找廖四谈马价,我去找族长,让他筹银。”

    程武道:“也好,廖四他们环城不也正在种粮吗?种粮之法谁教的?我看他还敢漫天要价。”

    事情就这么办了起来,莫尹在营中分配到了马,又买回了丢失的战马,让他帐下千人每人都分到了一匹马。

    千人牵马,整齐排列,场面蔚为壮观,莫尹站在众人面前,声音不高不低,但不知怎么,每个人的耳朵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诸位,你们是我从几万人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一千人,从今日起,你们必须忘记过去,牢牢记住你们的新身份——我营的骑兵。”

    “你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怨气,都有仇恨,我看到你们的眼睛,就知道你们对敌人绝不会手软。”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会对你们进行训练,如若无法通过训练的,”莫尹低垂着眼,嘴唇轻轻一动,“斩。”

    “想退出的,现在还有机会。”

    千人之军静默无声,无人质疑、无人反对、无人退出,一双双眼睛都充满了压抑的气息静静地看着台上他们面容苍白的主将。

    “很好,既然都无异议,今夜你们可以享受最后的平静时光。”

    莫尹微一颔首,背身离开。

    “你想训练一支精锐骑兵?”

    帐中火光摇曳,莫尹抿了口酒,还是贺煊这里的酒最带劲,就是不知道贺煊带了多少。

    “谋算只能胜一时,”莫尹道,“出其不意便是要对方无准备才有用处,与蛮族一战不可避免,迟早要正面交锋,我们不能没有骑兵,一千人不够,训练了这一千人,若有成效,还请将军再拨两千人。”

    贺煊沉吟片刻,道:“好。”

    莫尹抬眼看他,伸手将酒囊和贺煊的手指轻轻一碰,“将军爽快。”

    贺煊没有饮酒,他只是与莫尹议事,说着说着,莫尹舔了舔嘴唇,问他能否解下酒囊,贺煊摇头,还是把酒囊解了给他,也得了一句“爽快”的夸奖。

    贺煊笑了笑,他笑起来剑眉长扬,星目灼灼,颇有锋芒毕露之感,怪不得取小字为“藏锋”,这样的人若是能收敛锋芒,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你这骑兵可有编名?”

    “有。”

    烈酒让人的四肢感到温暖,莫尹懒懒地靠在帐边,“荧惑。”

    “荧惑?”

    贺煊皱了皱眉,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凶星之名,听着不大好。”

    “不好么?”

    莫尹笑了笑,他侧过脸,忙了一天,乌发略微有些散乱地堆在他腮边,双眼冰寒中似有火光跳跃,“我便是希望这支骑兵所到之处,带去的皆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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