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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漠国王宫修筑在瑶光城的中央,庞大辉煌的金色建筑群,厚重的大门外把守着威严的武士,朝那什行礼:“将军。”

    那什带着林金潼进入王宫,厄茨可汗正靠坐在王座上,一听说。

    “大可汗,那什将军刚刚回城,他还带了个中原人回来!”

    厄茨可汗倏然起身,大喜过望:“他带回来了?他将本王的孩子带回来了!那什果真是我器重之人,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林金潼左顾右盼,进入华丽的宫殿之前,便首先看见一位样貌英武,黑发卷曲而轮廓深邃的中年男子,他打扮尊贵,显然身份不凡。

    双方看见对方,皆是一愣。

    林金潼想:这便是可汗么?是我的父亲么……为何我与他长得丝毫不像呢?

    厄茨可汗则想:这一定是我的孩子!他长得和我心爱的君怡一模一样!

    “孩子……”大可汗直接上前攥住了林金潼的手腕,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眼泪包不住,“你定是君怡和我的孩子,我是你爹啊孩子。你娘给你取名,叫什么?”

    “您是可汗……”林金潼一时忘了要行礼,那什教过他的,林金潼只专注看着可汗,唤,“爹,我叫金潼,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的。”

    “金潼,好,真好啊……”厄茨可汗心里有大情大爱,情绪也大,眼泪说掉就掉,也没有那样的恪守规矩,竟直接一把将林金潼捞到怀中,用力地抱着他。

    林金潼愕然睁大眼,久违的亲情,眼前的人是他真正的亲人……

    厄茨胸怀宽大,身材也高大,手臂将金潼整个圈入怀抱。

    “孩子,我的孩子……你娘,她是我这辈子最心爱的女人。你这么多年,在外受苦了,现在回家了,爹一定会好好待你,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厄茨的中原话说得很好,林金潼陷入父亲宽厚又温暖的怀抱,鼻子酸胀得厉害,胸口起伏,亦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心中欢喜,那什百无聊赖站在一旁观望着,仿佛觉得可汗说话可笑似的,眼底夹着一股冷嘲热讽,厄茨可汗后宫姬妾成群,那什出使中原一年多,刚回宫,就听人说后宫又添了位美人,还诞下一位小公主,可汗喜欢得不得了,整日抱在怀里宠。

    当然,可汗财大气粗,允林金潼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算不得什么。

    厄茨可汗大加赞赏了那什的功劳,又给他加封了新的爵位,赏赐了马匹珠宝和女人,便遣他下去。

    林金潼跑过去对那什说:“那什哥哥,你住哪里?我得空就来找你。”

    “改日我进宫再说吧。”那什俯首,轻轻在他发间嗅闻香味,金潼身上有他的香虫,跑不掉的。

    那什出宫后,王宫内会说些中原话的婢女便引着林金潼去可汗让人为他特意安排的寝殿。

    林金潼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假冒过郡主,进过东宫,差点当上太子妃,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然而漠国王宫又让他见了全新的

    世面。

    宫中有水阁,阁底池中养着百年鳄龟,池底洒落着银币。

    林金潼指着问:“你们这里连水池里都是钱啊?”

    宫婢的用中原话道:“王子,这只鳄龟叫穹灵,它活了一百五十岁,是我漠国的守护神,大家投掷银币,其实是为了许愿,不过要小心,不能扔在穹灵的身上,以免触怒它。”

    随后,宫婢引着林金潼穿过华贵的长廊,两旁是壁画和木雕,描绘着漠国的历史和神话故事。

    廊柱外是偌大的庭院,院中既有低矮的玫瑰丛和香草,也有高大的棕榈树,林金潼眺望树叶正随风摇曳。

    他曾在琼州见过这种树,而他居住的宫殿位于王宫的东翼,面对一个大型庭院,绿意盎然。寝殿的家具以雕刻精细的檀木为底座,搭配丝绸和绒毯,这般华贵程度,林金潼见所未见。

    宫婢介绍着:“这是您的寝殿,这边是您的私人书阁,藏书里涵盖各种知识。”

    林金潼抬目望去,书架高至穹顶,齐整地摆放着各色书籍,书这样名贵的东西,他这里拥有数以成千上万计。

    正当林金潼失神地参观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厄茨可汗走进门来:“金潼,我的孩子,你对你的宫殿还满意么?”

    “嗯!!”林金潼用力点头,“爹,我真的很喜欢这里。”

    “既然如此,那我们坐下,你告诉爹爹,这些年,你和你娘在中原,都经历了什么……”

    林金潼隐去了一些东西,几乎全部告诉给可汗听。

    天色渐晚,厄茨可汗仍然留在他房中,慈爱地笑道:“我听说中原战乱,正是扩张领土的好时机,你在中原这么多年,爹便想听听你对中原的了解。不愧是我的孩子,你对中原真是了如指掌,还曾去过皇宫。”

    言下之意竟然是要开战!

    林金潼闻言霎时紧张起来,委婉相劝:“爹,我知晓高僧在燕京意外身亡,可……两国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一味战争,受苦的只是两国的百姓。”

    他着急回漠国的原因之一,为的就是阻止两国开战。幸好他回来的不算晚。

    厄茨表情没有任何不悦,只语气颇为温和道:“孩子,你尚且年幼,国家大事,须得向你的兄长们学习。”说完,厄茨也注意到窗外暗淡的天色,道,“时间不早了,你一路跋山涉水,也需要休息,今晚先睡吧,等过几日,为父再为你办一个盛大的宴席,庆祝你的回归!”

    林金潼很喜欢这里,床榻温暖而柔软,丝绸的触感和燕京用的很像,庭院微风轻拂帘幔,玫瑰园的甜香飘至鼻间。

    然而这一晚,他却睡得并不踏实。

    林金潼辗转反侧,梦里出现战火连天,百姓妻离子散、国破家亡的画面,他心悸中惊醒,眼前还是灼热的大火,烧至面庞,让他忍不住闭眼。

    金潼心底只剩一个想法。

    无论如何,他也要阻止可汗出兵中原……绝不可让战火蔓延!

    翌日起,林金

    潼对身边侍女提出:“米娜,我想见见我的兄弟姐妹们,他们都住在宫里么?”

    提起这个,米娜却意外有些支吾:“有的王子住在宫里,有的住在宫外,他们成年后娶了王妃、分了封地。不过,大部分还是住在王宫的。”

    林金潼忙道:“那他们都住在哪里,我可以去见一见么?”

    然而,和林金潼想象中不一样。

    有一位年纪十二三岁的王子,一头漂亮的红发披在肩头,五官轮廓深邃漂亮,看见林金潼,趾高气扬地指着他问:“这就是父王在外面的野种?”

    林金潼跟那什学过一段时间的漠国语,但学的不算深入,听得也只是一知半解:“米娜,他是我的弟弟么?他说什么?”

    米娜却吓得脸色发白,抖成筛糠也不敢言:“那是萨默尔王子……”

    萨默尔一脸轻蔑:“听说父王让你住在观星楼?连我们的语言都不会说凭什么,你很快就会失宠的!我们走!”

    林金潼虽然听不太懂,可对方语气里的恶劣却一清二楚。

    出于礼貌,林金潼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回骂。

    “米娜,他应该是我的弟弟吧,为何对我如此粗鲁?他们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王子有所不知……其实,可汗有很多孩子,我们大漠的文化便是胜者为王,一群狼只有一个头狼,所有王子都想做那个头狼,自然关系不合。”米娜多嘴了,“所以,王子还是不要执意去看望你的兄长们了,那样只会更让您难堪。”

    话毕,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言多必失,表情有些惊慌。

    然而林金潼不知是没有政治天赋,还是根本不在意,除了有那么一丝失落和不死心之外,倒没有别的情绪。

    “我刚刚回家,那我今日就在家里随意逛一逛,熟悉一下吧。”

    “是。”米娜低头,恭恭敬敬,不再多言。

    快走到议事厅时,米娜拦住金潼:“那边是议事厅,金潼王子,若是再过去,就会撞上艾法王子的。”

    林金潼:“艾法王子?”

    米娜:“您才刚回来,艾法王子是可汗的二王子,漠国身份最尊贵的王子,他的母亲出身显赫,是可汗的王妃。”

    林金潼不解:“为何他身份尊贵,我就不能过去呢?”

    “因为……”米娜有些害怕,指了指墙角,“我们去那边说。”

    到了墙角,米娜才对金潼道:“艾法王子性情残暴,他养了一只美丽的雪豹,经常在斗兽场观看雪豹和人搏斗。因为太过血腥残酷,一位王子向可汗提了出来,可汗禁止了斗兽场让人类参与,后来……艾法王子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弟弟。”

    林金潼不寒而栗:“爹爹对此没说什么么?”

    “爹爹”这个称呼,对米娜而言还是太过陌生了些,可汗是沙漠中的勇士,王子们都尊称他可汗或者父皇。

    而不是这样像中原寻常人家的亲昵称呼。

    米娜没敢提出质疑,摇头:“这件事过后

    ,可汗也只是处罚艾法王子禁闭半年而已。”

    这也就是因为孩子众多,死了一个又一个,还有一大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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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竞天择,留下的都是优秀的子嗣。加上平素并不如何与孩子们相处,厄茨可汗并没有太大难过。

    听见这些,林金潼对真正父爱的渴望和憧憬,恍惚间动摇了,他摇了摇头,没有去质疑。

    心里对爱的渴求大于一起。

    远远地,林金潼看见了艾法。

    隔着遥远的长廊,男人前呼后拥,身着及地的华丽白色长袍,肩头带着褶皱,露出古铜色的坚实臂膀,蓬勃而发光的肌肉,手腕戴着一串古朴的黑色佛珠。

    米娜为难地说:“王子,我们还是离开吧……”

    “好。”林金潼转开头,暂时打消了和兄长打招呼的心。

    艾法抬起头来,朝远处望去。

    身材纤细而高挑的少年,穿着王族规制的长袍,墨画似的眉眼顷刻进入他的眼眸。

    艾法侧头问一旁的侍从:“他是谁?”

    侍从思考了下:“应该是刚回来的八王子吧,是大可汗流落在中原的儿子,母亲是一位中原女子,这些年大可汗一直在寻找她。”

    “八王子?”艾法嘴角浮起嘲讽。

    林金潼还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一天时间,只是在王宫里瞎逛,合身的华丽长袍彰显了身份,路过所有侍女都低头跟他行礼。

    王宫内廷里除了王子外,男人很少,林金潼问了米娜,米娜说:“这是可汗的内廷,除了巡逻的侍卫官,不允许任何男人进入,侍女们都是可汗的女人。”

    林金潼眼睛微微睁大。

    和中原皇帝一样。

    到了晚上,林金潼饱餐一顿后躺下。

    窗棂外月圆高挂,玫瑰香气袭来,林金潼脸颊靠在软枕上,睫毛低垂,梦话般呓语:“四哥……”

    他想起李勍的时间越来越多。

    也会想起在城外要杀他的梓轩。

    是李勍要杀他么……林金潼想不出答案,心脏抽了下。

    半梦半醒时,听见外面传来一些吵嚷声。林金潼半睁开眼,听见陌生的语言,超高的学习天赋让他听懂了——

    王宫里来了刺客。

    他耳尖地听见庭院传来一丝动静,林金潼霎时升起防备,佯装睡着,手心蓄力。

    这一掌下去,怕是寻常人直接就没命了。

    来人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踉跄。

    林金潼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直到听见“咚”地一声——

    那刺客倒在地上,林金潼坐起身,手持夜明珠照去。

    晕倒在地上,嘴角带一丝血迹的青年闭着眼睛,林金潼看清楚他的脸庞,直接丢了夜明珠跳下床,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天痕哥哥!”

    天痕剑眉下的一双眼缓缓睁开一半。

    “金潼……”他声音有气无力。

    “

    真是你,我找到你了……”

    林金潼大惊失色:“你哪里受伤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是王爷让你来找我的么?”

    天痕摇摇头:“我是……王爷交代,让我护送高僧回漠国的,此事,说来话长……”

    “高僧?帛图略大师么,他不是被火烧死了么!”林金潼来不及思考这个,当即将他抱到床上去,他恢复内力后,可倒拔杨柳,抱个天痕不在话下。

    天痕一时错愕,黑眸里亮出一两颗星:“你的武功,恢复了吗……”

    “嗯。”林金潼担忧地点头。

    门外,搜查的声音越来越近。

    林金潼迅速翻身压在他身上,一手拉过丝绒被子:“嘘,别说话……有人在搜查。”

    这情况,他怎么也该明白,天痕就是外面人在搜查的对象。

    他很小心,一只手支撑着身体,怕压到天痕的伤了。

    可就这样近在咫尺的碰撞接触,让天痕大脑一片空白,金潼身上带着热气,皮肤的香气和温度,尽数倾倒而来。

    血液仿佛在天痕经脉中倒流,热气上涌,手微颤,却做不出抱他这样唐突的事。

    “王子。”门外,传来脚步声,米娜的声音响起。

    林金潼没答。

    米娜朝门外说:“王子已经睡下了,请不要进来打扰。”

    侍卫官带着一从人:“刺客往这边逃走了,按规矩我们必须要询问。”

    林金潼方才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嗓音问:“外面,是谁,米娜?”

    他用着不熟练的漠国话:“我明日还要早起去可汗那里,是谁吵我睡觉?”

    侍卫官闻言神色一凛:“八王子,王宫闯入了刺客,请容许我们保护您的安危,检查一下您的庭院和房间。”

    林金潼声音冷了两分,死死将比他高大的天痕护在怀中,道:“米娜,告诉他们,立刻滚,我有一点干扰就睡不着,若一定要进来,明日可汗问起,我会将他的名字告诉可汗!”

    米娜想起可汗对待八王子的看重,登时有了几分底气,仰着头对侍卫官重复了金潼的话。

    “八王子刚刚回宫,可汗明日要亲自教导他语言!”

    终于,将侍卫官打发走后,门外动静渐至冷清,米娜关上了房门。

    林金潼却没有放松警惕,黑暗中眸子如猎豹般晶亮。

    他呼吸声很轻,因为高度紧张而面颊落汗。

    啪嗒——

    汗珠落在天痕的干燥的嘴唇上。

    天痕轰然睁眼,盯着少年近在咫尺的漂亮面孔。

    鬼使神差般,他伸出舌尖,舔走那一滴汗珠。

    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些咸味,也有强烈的甜味,像是催/情/药般,瞬间迷失了他的思维。

    天痕绷不住地喘息,因呼吸声一下放大,林金潼敏锐的听觉一察觉,便低头来:“天痕哥哥?我压到你伤口了么?是疼么?”

    “不是……”天痕怕他起来,一手竟然

    失去分寸地搭在他的腰上,“别出声,漠国王宫守卫最是森严,我……担心他们会回来。”

    “嗯。”金潼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

    他没再动。

    维持整个姿势大约一刻钟左右,林金潼的警惕松懈了大半,霎时从他身上离开。

    “侍卫应该走远了!天痕哥哥,你哪里受伤了?”

    “无大碍……”天痕捂着胸口下的肋骨,林金潼从抽屉里扒拉出十几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他跪坐在床,一手轻轻撕开天痕的衣裳。

    天痕麦色的胸肌起伏不定,好似痛苦般闭着眼,睫毛都在颤。

    林金潼看见了他的伤口:“这么宽一条?这是刀伤!”

    他一脸的心疼,用从那什那里拿来的特级金疮药,均匀洒在天痕的伤口处。

    洁白的药粉几乎在瞬间就将血凝固住了。

    这样好的疗效,此前在金潼身上却没有发挥出一半来。

    “天痕哥哥,你还疼么?”林金潼抓着他汗湿的手心。

    天痕有些精神恍惚,瞥向他:“金潼,你怎会在漠国?”

    “我……我爹是漠国可汗,我是回来找他的。”他低声解释,脸上心疼不曾减少,“你呢?怎么在漠国?高僧是怎么回事?又是为何受伤了?”

    “诏狱走水前,王爷得到消息,让我出手相救,为了两国太平无事。”他哑声解释着,诚然伤口疼,可也控制不知对他本能的感觉。

    怕金潼发现了,他微微曲起腿来,额头满是汗珠。

    林金潼却是一头雾水:“你救了高僧,高僧没死,那裴大哥说高僧火中圆寂,唯恐两国开战,让我回来当漠国可汗的说客。”

    天痕神色一怔:“是裴桓这么说,让你回来的?”

    “是。”他点头。

    天痕睫毛轻颤。

    看来王爷还是没有利用金潼,是裴桓怕王爷一错再错,才使计让金潼自己离开的。

    林金潼轻轻靠在他身旁,还是有许多不解:“为了高僧归来,我爹……厄茨可汗,却说高僧身死,欲要对中原扩张领土?”

    天痕默了下,解释:“我原以为送回高僧,就能避免战争,可我没想到厄茨可汗本就有扩张领土的野心。所以高僧活着这件事被隐瞒了下来,我是中原人,又是独自前来,可汗想杀了我……我逃走后,住在佛塔之中,此处是之前高僧为我指的路,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可汗的做法。”

    “我爹他想杀你?!怎么会,”林金潼先是难以置信,一面怀疑起那个表现慈爱的爹爹来,一面又是焦急,“那、那你可有受伤?”

    “轻伤。”他轻描淡写。

    “至于帛图略高僧,我也不知他此刻在何处,估摸,是被可汗给藏起来了。”

    “没想到,事情竟是这般……”林金潼单纯,书读得不多,但跟在李勍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几分权斗。

    可汗要扩张领土,意思就是开战,但开战要有个由头。

    帛图略

    的“死”就是个由头。

    天痕说:我原先想,只要在可汗开战之前,我能找到帛图略,倘若他没死的话,就可能避免这场战火……所以暂且留在了瑶光城。?_[(”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些口干,舔了舔嘴唇。

    金潼见状连忙起身给他倒水,动作很小心地喂他喝:“你不便起来,便躺着吧。”

    夜明珠大亮,将天痕晒成蜂蜜一般色泽的脸颊绯红也照得亮堂堂。

    林金潼小声说:“我金疮药剩得不多,改日还得去问那什要一些。”

    天痕抬眸:“鬼面将军?”

    “嗯,”他点头,“便是那什将军一路护送我回的漠国,若没有他……我怕是早就死在了路途。”

    天痕剑眉一竖:“怎么回事?你路上都经历了什么?”

    金潼心口一颤,一个没控制住,问:“天痕哥哥……你知道梓轩么?”

    “梓轩?是……王爷身边的人。”天痕道。

    林金潼眼里有些迷茫和难过:“他来杀我,说……是王爷派他来的。”

    天痕嘴唇微动,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王爷不可能杀金潼,这毋庸置疑,梓轩为王爷效力,但不完全是王爷的人。

    他是丁远山的人,杀金潼的命令多半是丁远山下的,或者是丁梓轩的个人行为。

    可这些,他似乎都没法告诉金潼,喉咙仿佛塞了一块石头般,舌头沉重,无法朝他吐露真相。

    私心里……天痕不愿让金潼回到王爷身边,亦不愿让金潼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漠国王宫。

    那金潼何去何从?

    天痕抬起漆黑的眉眼,就这么看着他失神。

    金潼低喃:“不会是王爷想杀我的……不会的。”

    天痕注视他,一丝的痛楚从肋骨蔓延,慢慢道:“金潼,梓轩是王爷的人。”

    林金潼浑身一僵,侧躺在床上,睁大眼睛仿佛不知所措,黑漆漆的瞳仁里,光亮渐渐黯淡下去。

    天痕素来是不会说假话的,林金潼是信他的,他不知作何反应,也没说话,就那么平静地躺着。

    天痕伸手去够他的手,湿润的手掌触碰少年的手指,声音很低:“我还在,金潼,我在你身边。”

    林金潼仍是不言,已是蜷缩的姿态,脑袋埋在自己的肩膀里。

    天痕心里抽得更厉害了,自己疼得严重,一声声地安慰着他,林金潼闭着眼睛,耳畔是天痕安慰的声音。

    林金潼还是固执地想,兴许丁梓轩背叛了王爷,王爷不会杀自己的。

    要养个人在自己宫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好在金潼的房间够大,观星楼里侍女不多,天痕有地方躲。

    每日下午,林金潼都在可汗这里学习漠国语,要会写、会说。

    可汗这位父亲,待他十分慈爱,这种慈爱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不出半个月,王宫内廷里所有人都知道了。

    八王子回来了

    ,一个完全中原面孔的少年,颇受可汗宠爱。

    可汗为他办了接风宴,让王宫上下,都认识了这张面孔。

    宴席上,诸王子公主在王座两旁下座,可汗身旁仅王妃一人,王妃是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皮肤白皙,高鼻深目,俨然雕塑。

    各种意味不明落在林金潼身上,艾法毒蛇般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看见林金潼旁若无人,抬手跟一个人打手势,无声地跨过偌大金色大殿交流。

    顺着视线而去,艾法看见了正在喝酒的那什。

    那什好酒,是个酒鬼,时常看着醉醺醺不着调的模样,然而只要号角吹响,瞬间便会清醒。

    艾法看着那什挑着眉,两人眉来眼去般,少年用口型说:“你等会儿等我。”

    那什笑着点了点头。他举了举酒杯,冲他摇了摇头,意思是别喝。

    林金潼疑惑地举起酒杯。

    那什点点头:“对。”

    金潼看他点头,就喝了一口——

    好甘冽的葡萄琼浆!

    因为口味太甜了,林金潼心旷神怡,这是好东西,他甚至悄悄装了一瓶,打算带回去让天痕也尝一尝。

    不知不觉间,喝的有些贪杯,脸都喝得泛红,仿若桃花一般。那什看着他的模样,无奈地摇头,灰蓝色长眸夹杂笑意,金色耳坠闪闪发光。

    穿梭在宫殿中的侍女,都忍不住朝那什投去目光。

    那什将军名声在外,战功无数,从无败绩,又如此俊美,好比天神,没人不喜欢他。

    金潼贪杯得不清醒了。

    宴席末了,他跟那什碰面,险些跌在对方的怀里。

    那什半抱着他,有些暧昧:“你要跟我说什么?”

    林金潼:“要……”他甩了甩头。

    “要什么?”那什食指挑起他的下巴,林金潼醉态显露,又像狐狸又像猫。

    林金潼:“金、金疮药。”

    灰蓝色眸子里笑意尽失:“又受伤了?哪儿?”

    “屁股上……不碍事。”林金潼竟然还知道瞒着,故意说了个不能让他看的部位。

    谁知道那什抓着他要往他宫里去:“你住观星楼?我看看你屁股。”

    “……”林金潼赶紧摇头,“那、那怎么能给你看,不行的,”他语气含糊,脸颊绯红,酒气弥漫,“你给我药便是。”

    说着去他怀里搜,那什抓住他不安分的手:“给你就是,乱摸个什么劲?”

    “那你给我。”林金潼朝他伸手。

    那什递到他手里:“那个部位怎么受的伤?你在王宫里……”

    他想到一个人,眉头都皱起了:“艾法将你强上了?”

    他说为何艾法在看自己。

    “艾法?”林金潼莫名其妙,“我自己弄伤的,管艾法王子何事?”

    “你自己又是怎么弄伤的?”那什眉心舒展,继而神色古怪,“你自己弄?”

    “是啊,不然谁弄?”林金

    潼好像完全没意识到他话里隐含的意思,收好药在长袍底下,“我走了……米娜,米娜。”

    他呼唤起来。

    侍女快步跑过来搀扶他:“金潼王子。”

    那什亲自送林金潼回去,到宫殿外时,林金潼就摆手了:“你回去吧,那什哥哥,我去……去睡觉了。”

    那什朝宫殿里望了一眼:“下次别贪杯了。”

    “嗯,我答应你。”他点头。

    “倒是乖巧。”那什在他脸颊上一摸,“进去吧,我走了。”

    金潼趴在床上,又打发走了米娜。

    天痕从窗后走出来:“金潼,你喝酒了?”

    天痕伤势恢复得很快,这段时日都藏在金潼房中,靠着鬼影般的身手根本没人发现他。

    林金潼在床上翻了个身:“是啊……漠国的葡萄美酒,名不虚传。”

    他黑色的瞳仁带着眩晕的光亮,眼前模糊地出现天痕的脸庞。

    林金潼从怀里摸了摸:“金疮药,给你的。”

    天痕声音轻轻的:“我的伤好了,你留着吧。”

    林金潼又是一阵摸,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瓷瓶:“呐,天痕哥哥,这是好喝的酒,我给你带回来的……”

    天痕伸手接过。

    指尖触碰到对方火热的手心。

    这段时间,他也知道了,林金潼寒疾已解,武功恢复。

    所以即便二人同塌而眠,金潼却不会主动来抱他,因为他不再惧怕寒冷。

    漠国这样干燥而炎热的天气,床上多一个人烦还来不及。

    金潼却从没表露过。

    醒来时看见天痕,便会说:“我真的好想你,若我一个人在漠国,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天痕不知道他是在对谁说,是对自己么?

    也有时,天痕听见他梦呓。

    痴缠而痛苦地喊“四哥”。

    是个很陌生的称呼,不是指漠国四王子,四王子早就夭折了。

    金潼口中的四哥,是王爷么?

    天痕不曾问金潼。

    可王爷……不该是金潼的良人。

    ……

    李瞻这个皇帝做的很不安稳,他在朝中孤立无援,似乎没有一位大臣,觉得他会是个好皇帝。

    连他自己都产生了怀疑。

    他也不是爱发威的性子,仁义和善良全成了优柔寡断,尤其是藩王要他写下降书,将玉玺献出。

    朝中大臣们消极献策:“陛下,只需再等几日,等长陵王从漠北调的五十万大军抵达燕京,眼下境况便能迎刃而解。”

    李瞻忧愁地看向李勍:“皇叔,藩王给朕的时间只剩三日,三日之内,能赶到么?”

    “陛下,漠北甚远,臣调的兵,恐怕还需二十五日才能到。”李勍穿着绯红的朝服,和四周四品以上的朝官是同样的穿着,在李瞻眼中,许诺将永宁嫁给他的李勍,已成自己唯一的后盾。

    李瞻眼中暗淡,

    跌坐龙椅:“二十五日……”

    朝臣们:“可吴王要陛下三日之内写降书,不写就攻进城门,这可如何是好!”

    “皇宫内外兵力三十万,还能抵挡一时。”

    “那百姓可就遭殃了。”

    纵使文武百官都有一个主意,却没人敢告诉李瞻。

    先写降书,拖延时间。

    下朝。

    是袁大伴低声对李瞻说的:“奴婢想,马大人说得对,若真让吴王和英王打进来,城中三十万兵力还能抵挡数月,只需坚持到长陵王调兵,前后夹击,吴王和英王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李瞻黯然:“那样,还要死多少人?”

    袁大伴:“陛下若是写了降书,军心溃散,岂不将这天下拱手让人?”

    李瞻恍惚前路一片渺茫,身心俱疲道:“大伴,让皇叔来建极殿同朕商议。”

    李勍刚刚下朝,便被带到了建极殿。以前李瞻还是太子时,便在殿中学习经史,彼时给他上课的张仲达,已不在人世。

    见了李勍,李瞻急忙起身:“皇叔免礼,皇叔可有法子,使得军马提早回援京城?”

    李勍说:“按速度计,二十五日乃至速之日。陛下须坚守至此。”

    李瞻:“若……朕坚持不到那时呢?”

    李勍低着头。

    从李瞻的角度,只能看见长陵王一丝不苟的墨发,和垂下的睫毛,李勍道:“若真至此,不妨先行降敌,以争取时日。”

    李瞻脸色苍白,语带颤抖:“此乃丧失民心,亦丧失天下。若有不幸,连继嗣尚无。”

    三日后,吴王及英王等候不及降书,遂下令攻城。

    两军激战,火光冲天,仅一日,已是死伤无数。

    黄柯急匆匆地将战报送至李瞻,李瞻面露悲痛:“因朕一决断,致使如此多生灵涂炭,朕实难辞其咎。”

    次日,又是伤亡惨重,具体数字不明,报至李瞻耳畔,他披头散发,坐在寒冷的宫殿中,自责不已。

    少年君王低声自语:“父皇,是儿臣不是了吗,儿臣害了这许多百姓……儿臣该当如何是好……”

    无人能答,身边或劝其降敌,或劝其拖延,李瞻难以对百姓生死视若无睹。

    第三日时,李瞻望着窗棂外冉冉升起的太阳,头晕目眩,仿佛这几日,小半生都过去了。

    日光晒在脸上,李瞻却不避强光,呆呆地睁眼,任光芒洒满全身。

    突然,李瞻抬手唤:“大伴……袁大伴。”

    袁公公弯腰进门:“殿下,奴婢在。”他一脸心疼,竟叫错了称呼。

    李瞻不甚在意,声音轻地说:“大伴,你给我纸笔,让黄柯出宫,命长陵王入宫见我。”

    袁公公心脏猛地一抽:“殿下,您这是要……”

    李瞻深吸一口气,眼里泪光连连:“江山易失,人命为重,我不取天下于无辜之手。”若是撑下去,撑十天半月又如何?百姓都死了,他要这江山,做

    这个皇帝有何用处?

    晌午。李勍应诏步入宫殿,只见李瞻已将降书和诏书完稿?_[(,沉重地盖上玉玺。

    黄柯侍立一旁,李瞻面露苍白,抬头以温和之声道:“皇叔至正是时候。降书已成,。”

    李勍眉头紧蹙,一派忧国忧民之色:“陛下决意降敌?何不再等数日?”

    李瞻声中带着坚决:“等不得了,若天下不能守,我亦不愿为祸民之君。”

    李瞻命黄柯妥藏诏书于匣中,手捧玉玺与诏书,对李勍道:“若我降了,宫中恐乱,天命不济,此诏书与玉玺,朕亲手托付于你。”

    转而语气一变:“长陵王,领旨。”

    “……是。”李勍撩起袍角跪下,高大的身影显得忠心不二,面如凝水,声音沉,“臣李勍接旨,誓不负君之重托。”

    降书由信使送了出去,吴王挥舞着大笑入帐:“哈哈哈哈!李瞻小儿到底是挺不住了!十哥,你看!这是降书!”

    英王抬首大喜:“降书?他真写了?长陵王果真说得不错。快,给我看看。”

    吴王眸子一转,说:“十哥,到时候你登基了,弟弟替你破城门有功,可别亏待了弟弟啊。”

    英王佯装不虞:“你我同胞兄弟,与旁人不同,我答应你会给你的,自然都会给你!哥哥岂是那忘恩负义之辈?不过,李瞻怎么只写了降书,玉玺呢?”

    吴王说:“送来的便只有降书。”

    “还想与我斗智。哼!罢了,不过一块石头,你去派人,速令天下知晓,皇帝已降!”

    降书虽言降,但李瞻要求停战,不再伤及百姓。否则,他随时可变卦。

    “降书已出,还言变卦?真是狂妄!”英王唤来谋士,代笔回书,“命李瞻出宫为质,我便答应他,连燕京城一蚁不杀。”

    收到藩王的传信,李瞻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袁大伴忍不住气恼道:“他们这是欺人太甚!降书都写了,竟还要……陛下走出皇宫,去做人质。”

    “罢了……”李瞻一声叹息,身形单薄,背脊上仿佛压着什么重物般,但却不曾退缩。

    “我去便是。”他站起身来,“大伴,替朕梳洗,整装。”

    殿外的文武大臣们试图阻拦:“陛下,陛下万不可如此,这是送死啊!”

    李瞻身着整洁龙袍,目光沉痛沧桑,缓缓道:“若非我之不幸,何至令天下百姓遭此劫难?我需为此做出抉择。”

    众臣无言以对,唯有默默叹息。

    李瞻有君之仁心,却无君之权谋。

    出了皇宫,李瞻眼见燕京城道路上空无一人,四周尽是破败之景。

    晨雾弥漫,两旁高楼之中,静待着三十精锐弓箭手。

    丁远山正坐在暗处,听下属禀报:“将军,皇帝快过来了。”

    丁远山眼中闪过决断,冷声道:“待李瞻过来,一箭射之,以绝后患。”

    丁远山立于高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地凝视着下方身披黄袍的年轻皇帝。

    “放!”他冷声一令,手势如风。

    “咻——”一箭直射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破空而至!

    一道身影疾速闪现,雪白长弓如月,一箭射穿了飞向李瞻的利箭!

    李瞻不会武功,只听身旁飞箭破空声音,便觉得不对,惊惶之下,身体陡然失重,被人一把托起,翻身上马!

    李瞻目眩间,睁大眼睛,望向来者。

    霎时,他竟犹坠梦中,不可置信道:“表哥……元琅表哥……你,你还活着!”

    元琅休养了半年身体,如今已恢复如初,面容俊朗如刀雕刻,眉眼漆黑冷冽,带着肃杀之气。他一手护住李瞻,一手长刀舞动如风,斩断四周袭来的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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