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仲邕乍愣住,觉得他是说笑,道,“守山兄别开某玩笑了,牙牙只是东宫的内坊女官,不是太子殿下的侍妾。”
郭守山说,“令妹确实是太子殿下的侍妾,太子殿下对令妹很宠爱,连随身佩戴的佛舍利都给了令妹。”
郭守山心里有微微发苦,他第一次见到崔姣,就为之倾倒,崔姣是窈窕淑女,他以为自己是那个可以求娶她的君子,曾奢望过,来年高中后,自己就有底气向太子殿下提请为他们主婚,可是他也没想到。
崔姣是太子的侍妾,东宫家令私底下隐晦暗示过他,他原本也不愿相信,但有一日他去见太子,在太子的黾斋中,她跪坐在太子身边烹茶,颈间戴着太子随身的佛舍利,那颗佛舍利他在太子身上见过许多次,他从前寄宿慈恩寺,佛家的那些功德法器在寺中都有所耳闻,太子的那颗佛舍利是御赐宝物,据闻是天竺上供的,仅此一颗,却挂在她的脖子上。
那天后他就死心了,和前程相比,美人算不得什么。
崔仲邕艰涩一笑,“舍妹不曾说过此事,恐是守山兄误听了话。”
显然崔姣从没和崔仲邕坦白过,郭守山不便再说这事,便转了学问上的事情请教他,片刻见他魂不守舍,便告辞不再叨扰了。
崔仲邕此刻心间颇煎熬,一面不想信郭守山说的,一面又想找崔姣问清楚,可他一阶布衣,进不了东宫,只能等崔姣来寻他,崔姣何时能出来未可知,他心里很着急。
爷娘早亡,他们兄妹命运多舛,爷娘生前曾说,不指望他们能入大富大贵之家,但受温饱平安之福,阿耶去世前,拉着他的手说过,崔姣是他唯一的妹妹,不可让她受苦,他身为崔姣的兄长,昏嫁之事需得尽心。
阿耶说,宁做平民妻,莫做富人妾。
可若像郭守山所说,崔姣已成太子的侍妾,太子若宠爱她,怎会不给名分,掌书虽是女官,却无品,没名没份,现在太子还定下了太子妃,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的妹妹委屈成什么样。
郭守山是太子的食客,只能通过他约见崔姣了。
隔几天,郭守山再来,崔仲邕说了这话,郭守山虽对崔姣成了太子侍妾略耿耿于怀,但崔仲邕是他的友人,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崇文馆和崇文殿相近,附近有不少奴仆经过,郭守山去崇文馆修《水经》时,遇见了南星,便随口问起了崔姣,崔姣在外是掌书女官,侍妾这层身份知道的人不多,南星便也没瞒着,告诉他崔姣去了新居侍奉。
郭守山震惊不已,新居是专为太子和太子妃设的,崔姣作为侍妾竟也跟去了。
他把消息带给了崔仲邕,崔仲邕更是心慌意乱,去了新居,郭守山也见不到崔姣,但新居在隆庆坊,和东宫不同,崔仲邕可以自己去附近看看,说不定也能遇到崔姣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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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东宫,苻琰每出行必有太子仪仗队,现人不在东宫,这些仪仗队都免去了,苻琰也和普通官员一样,做着马车回新居
。
快十一月的天,寒雨冻人,苻琰朝会后坐车回新居,只有几名千牛卫护卫,行至新居下车,领头的千牛卫道,“殿下,这几日一直有人在这附近走动。”
隆庆坊靠近皇城,以前这坊内住的都是尚未就藩的未成年皇子,皇帝的儿子多,住在一处难免有摩擦,打架斗殴不服管教,后来皇帝就将这些儿子分开划了府邸,唯有襄王与他们不同,除夭折的大皇子、二皇子外,襄王是最早封王的皇子,足见皇帝对其喜爱,襄王十岁才搬出王贵妃的含象殿,出宫后皇帝就为他新建了襄王府,从来没住过隆庆坊的王子住宅。
隆庆坊除了王子住宅,也有皇亲国戚安住在此,有人走动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千牛卫继续道,“看他的衣着打扮,像是书生。”
离春闱还有三个月,这些书生都挤破了头到处投行卷,想是打听到他在新居里,想向他投行卷。
苻琰吩咐道,“不靠近新居,不必伤他。”
千牛卫道是。
苻琰便进新居,先回屋换了一身常服,家令已在外等候,道,“午食已备好,六娘子请您过去用膳。”
房中的案桌上还摆放着崔姣出外买的小食,苻琰随手捡了块桂花糕吃掉,问他,“崔氏在桌前服侍么?”
家令点头道,“殿下放心,崔掌书的脚已无大碍。”
苻琰才真的放心,出屋到前堂就食。
他入座后,陆如意也跟着入座,崔姣熟练的为陆如意布菜,没管苻琰,她刚来新居那几天,陆如意让她随身伺候,给陆如意布菜的时候要先给他布菜,结果他一脸冷淡,也许还夹杂着嫌弃,说不用她侍奉,她侍奉好陆如意就行了,所以每顿膳食,她也没管过他。
崔姣布好菜,最后给陆如意盛一碗蟹肉豆腐羹,便退到一旁。
苻琰微不可见的扫了她一眼,自拿起箸夹菜吃饭。
这回陆父过寿,苻琰和陆如意回陆家,算是给足了陆父脸面,本来陆父还想挽留苻琰在家中歇一晚,好跟他夜谈国政,但苻琰用公务推脱了,在大梁,未婚新婿在泰山家小住也不是没有的,苻琰这一推脱,就在陆父心底留了疙瘩,今早来信给陆如意,让她问问苻琰,昨日是否款待不周。
这连小事都算不上,若要当个正事来问,过于小家子气,陆如意想了想道,“还是新居里的饭菜合殿下胃口,昨日殿下在宴上好像都没吃多少菜食。”
苻琰回她,“你说反了,昨日有孤在,客人们才是真吃不好。”
陆如意一噎,他这话是真,昨日宴会上就没人敢大声喧乐,她爷娘在内的客人们都小心翼翼,唯恐惹他不高兴,一场宴吃下来,各人都没尽兴,但这也怪不到她爷娘头上。
苻琰说,“孤不好口腹之欲,六娘与令公不需为此烦忧。”
崔姣明显看到陆如意面上一缓,崔姣咬了咬下唇,陆如意真的很在意苻琰,吃喝这样的小事都怕让他不快,她越感到羞愧,往后再退退,把头再低点,不想再岔到两人当中。
她这小动作都落在苻琰的余光里,他的眼神冷了冷,自顾用食。
饭毕,苻琰漱好了口离桌。
陆如意也不吃了,崔姣忙接茶来给她漱口,比伺候苻琰还殷切,苻琰回头看着她,脸又沉一沉,便一股气要出门。
家令这时候赶过来,低声道,“殿下,皇后殿下身边的中贵人来递话,五公主已禁完三个月的足,今晚陛下派人过来探她的口风,还想恢复五公主原有的汤沐邑。”
苻琰负手站在廊下,寒风拂面,他问道,“母后怎么说?”
“皇后殿下自是不肯,陛下走不通她的路,只怕要找您了,”苻琰微眯着眼眸,与他道,“你现在替孤去门下省告假,就说孤偶感风寒。”
家令答应着,匆忙出新居前往门下省去告假了。
皇帝原想等苻琰上朝时把人留住,结果一听苻琰病了,便只得暂时作罢。
苻琰称“病”在新居,不用上朝了,早上在院里练练拳脚。
陆如意的寝居里,崔姣在给陆如意梳妆,刘傅姆在一旁提点陆如意道,“太子殿下难得闲在新居,六娘子该多亲近亲近。”
陆如意从妆奁内挑了个牡丹钿头簪让崔姣插发里,面带笑回头问傅姆,“我不会这些,还请傅姆教教我。”
崔姣梳好了妆,挪到一边,看刘傅姆舌灿莲花的教授陆如意,什么与其对弈弹唱、吟诗作赋之类的。
崔姣听的麻耳朵,外人看苻琰冷冽孤傲,其实他耳朵根子挺软的,爱听女郎说些动情的好话,刘傅姆教的这些其实没用,苻琰极不解风情,跟他卖弄这些,没准会惹嫌。
崔姣犹豫要不要说,刘傅姆却已经将她拉住,说,“六娘子这妆容太素雅,年轻的小娘子就该打扮的艳丽些,崔掌书给她重新打扮打扮。”
崔姣只得又给陆如意卸妆,给她画了现在时兴的飞霞妆,按照刘傅姆的建议,梳的高鬓,往发鬓里簪了珠钗金簪,并大朵芙蓉绢花,脸上胭脂腮红口脂都涂好,崔姣看看铜镜里的女郎,真是要多艳丽有多艳丽。
傅姆挑选了一条坦领桃色襦裙,让陆如意换上,等她出来,人直接成了花蝴蝶,刘傅姆上看下看赞不绝口,崔姣却怎么看怎么别扭,陆如意本性内敛稳持,套着这身装扮很是别扭,可刘傅姆把她拉过来,“奴婢就说六娘子这样打扮好看,崔掌书你说是不是?”
崔姣连连点头说是,她也不敢说不是,宫里有经验的教习傅姆看似奴婢,实则比她们这种没品阶的小女官还德高望重,崔姣也不敢顶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刘傅姆再将一件秋香色绣花披帛穿在陆如意的胳膊上,才算大功告成,推着陆如意走,告诉她苻琰此刻正在后院,刘傅姆已经支走了院子里的仆役女史,好方便他们未婚夫妇你侬我侬。
陆如意心底七上八下,矛盾重重,一方面记着苻琰发起脾气来有多可怕,一方面在刘傅姆的怂恿下,不得不照着傅姆去做。
她走后,崔姣想回房,但刘傅姆对她说,新居的苏
合香不够用了,让她去皇后宫里取来。
取香是小事,崔姣想也没想就应下,出新居去取香了。
来新居教导新妇的傅姆有两个,一个是皇帝挑选的,一个是皇后挑选的,刘傅姆就是皇后挑选的,崔姣被陆如意叫进新居作伴,东宫有半点动静,皇后都知晓,崔姣终归是苻琰的侍妾,这段时日,皇后也看得出苻琰对崔姣有几分上心,崔姣又貌美娇怜,有她在苻琰面前,苻琰难免分心。
刘傅姆来新居前,皇后就与她私下说过,想办法把崔姣支出去,崔姣到了蓬莱殿,皇后自有办法让她留在宫里,这样苻琰与陆如意小两口才能心无旁骛的相处。
崔姣出新居将上马车,看见斜方的小巷中杵着崔仲邕,这冷天他就穿着一身单薄的圆领衫,瞪着她脸发青。
崔姣一惊,想走过去,可左右仆从在等候,她没法上前与他说话,只得乘上马车,马车驶出坊门时,她掀开车帘看那小巷,崔仲邕已不见人影。
崔姣安慰自己他应不知道她与太子之间的关系,等之后再见面与他解释就可以了,只剩一个月了,再忍耐一下就可以和阿兄团圆。
马车朝大明宫方向去,至宫门前停下,崔姣手持刘傅姆给她的通行令牌畅通无阻,来至蓬莱殿,有皇后身边的中官相迎,中官笑道,“苏合香奴婢派人送回新居就好,大公主想念崔掌书,听说你来了,要留你住几日,正巧十四娘子也住在蓬莱殿,你们三人可玩在一起。”
崔姣和裴缨寿结过梁子,裴缨寿必定记恨她,她要是留在蓬莱殿,裴缨寿岂会让她好过,她有心想拒绝。
可中官没给她机会,对她道,“崔掌书来的凑巧,大公主和十四娘子在西殿烤鹿肉吃酒,崔掌书也过去吃几杯吧。”
他给伶俐的小黄门一使眼色,小黄门就快跑去西殿传话了,片刻大公主从西殿内探出头,冲崔姣招手,“快过来!”
崔姣再推辞不掉,只得进了西殿。
西殿内比外面暖和的多,他们在靠窗的地方架了个火炉,吊着一只鹿腿在上面烤,烤肉的香气到处溢,崔姣本来不想吃,也被勾起了馋虫。
裴缨寿见到她并不理睬,倒是大公主对她依然热情,命人搬了凳子到火炉前,让她坐下,还亲自给她倒酒,道,“这是大食的三勒浆酒,味甜好喝,你尝尝。”
崔姣依言呷了口,确实好喝,和她以前喝的酒不同,甜的像糖水饮子,依稀有点酒味。
大公主不知她和裴缨寿之前有过节,还指着裴缨寿道,“这是我舅父家的表妹。”
崔姣装样子道了声幸会,裴缨寿冷哼一声,仍不打理她,崔姣微露尴尬。
大公主咯咯笑,“你是东宫人,她现在看到东宫的人都这副样子。”
崔姣只作懵懂状。
大公主说,“十四娘与三郎有小时候的情分,十四娘从小就追在三郎屁股后面要给他当媳妇,可惜襄王无梦,另觅佳人,自从三郎定下太子妃,十四娘就这副蔫头耷脑的哭丧像。”
大公主说话向来口无遮拦,崔姣听的都得感慨幸亏她是大公主,要换个人,有这张嘴早得罪一堆人了。
她看看裴缨寿,裴缨寿只低着头吃肉,仿佛听不见大公主拿她的伤心事取笑。
大公主也拿小刀割一块鹿肉放到她碗里,示意她学着裴缨寿那样沾料吃,这吃法不拘小节的很,崔姣试着吃了一块,确实香,比她平日吃到的什么鸡鸭肉都好吃,他们这些贵族最会享受,半点舍不得亏待自己。
在廊外的女史忽道,“下雪了!”
崔姣三人朝外看,果见有雪在落,下的还挺大,女史们忙忙拿来毡布搭在屋檐上,防止雪花飘到屋里,冻坏了贵人。
裴缨寿这时突的起身走到门口,冲她的婢女道,“拿我的剑来。”
崔姣顿生胆怯,她、她不会气的要杀她吧!
大公主小酌着酒水,跟她笑,“十四娘这是喝过几杯酒,吃了几口鹿肉,一身的热散不出去,要舞剑给我们看呢。”
崔姣轻轻的啊一声,即见那婢女取来一把宝剑,裴缨寿快步到院中,从剑鞘中抽出那柄剑,在这落雪的白天,剑光寒意阵阵,她在这漫天雪花里持剑翻舞,身形矫健颀长,虽不似男儿魁梧豪壮,却另有一番飒爽英姿。
河东裴氏家的女郎,果然是会武的,她若有这本事,也不用求人庇佑了。
“我家十四娘也不比男儿郎差,”大公主自豪道。
崔姣点点头,“十四娘子巾帼不让须眉。”
大公主叹了声,又可惜起来,“三郎不喜欢。”
崔姣抿抿红唇不知要说什么。
大公主道,“裴氏出武将,茶、香、针绣等一些雅致之物倒不通,十四娘又爱舞刀弄枪,舅父舅母有有两个儿子,只有十四娘一个女儿,十四娘又要强,舅父从小将她当儿郎养大,所以性格也直,她年幼时曾被阿娘接到宫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成天跟着我和三郎,像个小尾巴,那时候三郎也没像现在这样冷情,他也照拂十四娘,只是可恨三郎那个傅姆!”
崔姣从裴缨寿舞剑的身影回过神,摸起小刀割了快肥瘦相间的鹿肉沾好料给她,柔柔道,“既涉及太子殿下的避讳,阿茶还是别说了吧。”
崔姣是真不想知道苻琰的那些陈年旧事,跟她又没什么关系,就剩一个月时间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她知道太多,以后追究起来她也逃不了。
大公主摇摇手,吃了她给的鹿肉,道,“你是三郎的人,早晚要知晓这些事,与其别人说,不如我来说。”
崔姣不得不敬佩她,话痨是止不住话的,尤其是扯到苻琰身上,不让她说完,她能逮着人不放,遂只得听她往下说。
“三郎那个傅姆是阿耶随意挑的,三郎小时候还住在蓬莱殿,有阿娘盯着,那傅姆照顾三郎尚算用心,后来三郎被立为太子,迁居去了东宫,阿耶又因风痹之政常发作,住不得太极宫,便携后宫迁进了大明宫,只有三郎留在太极宫内,离得远了,阿娘再谨慎也有疏漏。”
她说到
这忽停下。
崔姣猜她说的口干舌燥了,赶忙给她倒杯三勒浆酒,她喝了酒,继续道,“三郎十岁为太子,十二岁入朝听政,是再懂事不过的孩子,阿娘甚少在他身上操过心,三郎自幼失去了亲母,十分重感情,偏偏被那个傅姆伤太深,那傅姆只不过照顾过他,他便对其千依百顺,任她随意拿走东宫的金银玉器偷卖,她不仅往东宫安插自己的亲戚,还受人钱财,宫里的奴仆都知道三郎体恤下人,有使钱给她想进东宫的,她也做了这腌臜事,这些三郎都没追究过。”
“三郎年满十四岁后,朝中大臣们开始频繁上奏择选太子妃,阿耶也动了心思,要为他挑太子妃,可谁也没想到那傅姆胆大到诱哄三郎娶她的女儿。”
崔姣乍舌,傅姆说好听点是照顾太子,该得到敬重,但深究来说,宫里这些傅姆多是没入贱籍的人,若是良藉,早早就会放出宫任其自由昏嫁,大梁有铁律,良贱不能通婚,太子更是储君,若真娶了傅姆的女儿,这太子之位只怕拱手让人。
大公主眼中含泪,“三郎还是懂道理的,自然不愿意,那傅姆藏了心计,趁阿耶携阿娘前往太庙祭祖之际,在那天夜里逼三郎和她女儿同房,甚至用了下作手段,给三郎下药,三郎抵死不从,那傅姆也知道如果事不成,她跟她的女儿都活不了,最后才生了歹心要杀他,三郎的那只飞将军是救他而死的,也是因此,三郎被激起了凶性,在挣扎中夺下了傅姆手中的匕首反杀了傅姆。”
大公主说到这伤心处忍不住流眼泪,再拭去,旋即转为气愤,“这些事都是傅姆死后,她女儿供出来的,那傅姆狠毒残忍,不仅用难听的话辱骂三郎,还用他的生母羞辱他!”
崔姣震惊的说不出话,原来之前说傅姆刺杀苻琰是幌子,这背后竟有如此不可告人的秘密,苻琰年少还出过这种事。
难怪他不喜欢女人亲近他,这都是那个傅姆造的孽。
她想到陆如意眼下就被刘傅姆挑唆去跟苻琰亲近,可别出什么事。
这么想着,她有点坐不住,才想看看外面的天,恰见裴缨寿不知何时舞完了剑,人在门前显然也是听到了大公主说的这些话,也不吭声,进来坐到凳上。
崔姣假装看看天,犹疑和大公主道,“……阿茶,这雪越下越大,我还是先走吧,改日再来看你。”
大公主挽留说,“你就别回去了,十四娘这几日沉闷,可把我憋坏了,你留下来小住,我跟你说说近来的趣事。”
崔姣讪笑着,正琢磨找什么话离开。
一个宫女过来禀报说,王贵妃带五公主过来探望大公主。
王贵妃母子三人脸皮可谓厚比城墙了,做出抢驸马的丑事,还能装没事人来见大公主。
大公主一股怒火涌上来,立刻道不见。
崔姣提醒她,“阿茶还是去见一面,毕竟五公主已经解了禁足,王贵妃带五公主来,一定事先知会了陛下,阿茶若不见,传到陛下的耳朵里,恐陛下不喜。”
宫女也道,“皇后殿下也是如此
示意,阿茶还是去见见的好。”
大公主于是便忍下气,出西殿去会那母女俩了。
西殿剩了崔姣和裴缨寿,崔姣跟她坐在一起也吃不下鹿肉,恰好大公主不在,她现在出宫,她们也无暇管她。
崔姣才想挪身,却听裴缨寿道,“你对表哥也没多少喜欢。”
苻琰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他性格孤傲,人也难伺候,不喜欢不是很正常吗?也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喜欢对硬石头贴热脸。
但是这话不能说。
这里没人,崔姣才小声反驳她,“十四娘子莫要乱说,太子殿下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当然喜欢他。”
裴缨寿冷笑,“你先前可不是这样自称的。”
崔姣想了想之前以为她可能是太子妃,怕得罪她,与她说话也要矮一截,妾称自来谦退,可太谦退,别人就会以为她好欺负,她和大公主就不会这样自称,是因为她知晓大公主为人不拘小节,也许大公主和皇后都只把她当成奴仆,但大公主至少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轻贱过她。
裴缨寿没揪着不放,只道,“你若喜欢表哥,就不会对表哥的那些遭遇无动于衷。”
还真被她说中了,但崔姣不能认,反问她,“难道要大声哀恸啼哭才能表明我喜欢殿下吗?”
裴缨寿斥了句,“你这小妇惯会强词夺理!”
崔姣道,“十四娘子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喜欢太子殿下,我的心不诚,太子殿下在经历了那些遭遇后,还会看不出我对他不是诚心诚意么?”
裴缨寿被她驳的还不出话。
崔姣又道,“十四娘子只觉得这世间只有你一个人会喜欢太子殿下,可就算没有我,将来也有许多女人进东宫,太子殿下品貌拔尖,喜欢他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裴缨寿一时未有言语。
崔姣最后说,“十四娘子为人直爽,有什么说什么,我很欣赏十四娘子,但是十四娘子也许明白,不是所有的喜欢都能够像十四娘子这样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十四娘子有裴氏撑腰,我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孤女,喜悦悲伤只能偷偷藏在心底。”
裴缨寿一言不发的瞪视着她,她任她看,唇边挂着笑,一如所有知情人眼中,是个柔顺妩媚的侍妾。
裴缨寿自斟酒灌入口中,喝完放下杯子,道,“随我来。”
崔姣心想裴缨寿确实称的上光明磊落,她挑衅过裴缨寿,也没见裴缨寿与皇后告状,这点上没得说。
就是跟她走,她也不会杀人吧。
崔姣忐忑归忐忑,还是跟上去了。
她们转到了西殿,早有马车等着。
裴缨寿上了马车,她也跟上去了。
马车走左银台门出大明宫,崔姣挑开车帘朝外看,是往隆庆坊的方向。
崔姣微诧异,总不是送她回新居,还是要借她做由头大闹新居?
马车停在隆庆坊门前,裴缨寿坐着没动,崔姣便确定她是送自己回来的,她真心实意道,“多谢十四娘
子送我回新居。”
她准备下马车,裴缨寿这时骤然道??[,“如果你骗了表哥,我决饶不了你。”
崔姣心口一跳,回过头对她笑得清甜,“不会的。”
她已经骗了苻琰,走到这一步哪还有回头路可走,反正等她走了,随他们气急败坏骂,她又听不见。
崔姣下了马车,踏进坊门中。
再回头,那辆马车已经飞快往回跑,崔姣一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想到了一个可能,她进蓬莱殿后,不管是中官还是大公主都要她留下来小住,一定是皇后的意思,皇后想把她留在宫里,这样做定然是觉得她打扰了太子和陆如意独处。
从刘傅姆让她去取香开始,局就设好了,留在宫里是死是活就要看皇后的意思了,皇后先前就因太子不想把她送给陀婆离王子而责问过她,大约早就不喜她了。
裴缨寿救了她一命。
崔姣暗咬牙,即使有感激,她也不会再和这些贵人打交道,裴缨寿救她不过是顺手就能做的事,她如果想报答,却要倾尽所有,当初苻琰救了她,她也是心怀感恩的,可是她为了能在他身边立足、报答他的大恩,几乎去了半条命。
她只能在心底感念一句,希望裴缨寿能心想事成吧,旁的爱莫能助了。
崔姣朝新居走去,将过坊中路道,却见苻琰的轺车行来,坐在车前的家令见到她,打开轺车入内,片刻出来下轺车道,“殿下让转车,回新居。”
马夫神色迟疑,恭敬问道,“殿下不去大明宫了吗?”
家令冷脸,“殿下的话你听着照做,莫要多问。”
马夫便把轺车赶回了新居。
家令还站在路边,对她温和笑道,“崔掌书取香不归,是何故?”
崔姣知道什么不该说,什么该说,道,“大公主和裴十四娘子盛情难却,邀妾吃烤鹿肉喝三勒浆酒,妾贪吃了几口,回来就迟了。”
家令抚着胡须颔首笑笑。
崔姣紧张道,“皇后殿下的中官说会派人来送苏合香,有人送香来么?都是妾贪嘴误事。”
家令道,“苏合香送来了,崔掌书不必自责,晚间崔掌书服侍六娘子睡下后,记得去见殿下。”
崔姣记下,两人便回了新居。
崔姣先去见陆如意,然而陆如意的寝居门关了起来,刘傅姆在门外焦急的走来走去,一看到她,脸上又青又白,更不好发作,只好问她怎么回来了。
崔姣便将刚才应付家令的话也用来应付她。
刘傅姆也没闲心再跟她说这些,指了指房门道,“崔掌书,你去劝劝六娘子。”
崔姣奇怪道,“六娘子怎么了?”
刘傅姆一张老脸气又不能气,恼又不能恼,只焦急道,“好像是、是六娘子惹太子殿下不高兴,被赶回来了……”
她这也是自己的说辞,崔姣都能猜得到不是陆如意惹苻琰不高兴,是她给陆如意出的点子让苻琰厌烦了,陆如意听她的话倒了霉,她还想把责任都推到
陆如意头上。
骗她进蓬莱殿取香实则是要强留她在蓬莱殿,不排除要害她性命,又给陆如意出馊主意,招致苻琰的厌恶。
这刘傅姆都像个搅屎棍,她若再留在新居,定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刘傅姆道,“这夫妻间拌嘴又不是什么大事,六娘子关起门不见人,传到太子殿下的耳朵里多不好。”
崔姣懒得听她废话,道一句,“我来劝劝,刘傅姆你忙你的事吧。”
刘傅姆就像解脱了,跑的飞快。
崔姣哼一声,敲门道,“六娘子,妾回来了,您开开门让妾进去吧。”
片晌,屋门从里开了条缝,崔姣推开门进去,只见陆如意趴在镜台上抽泣,头发散乱,珠钗掉了一地。
崔姣默不作声的蹲在地上,把那些珠钗都捡起来放进妆奁中。
她想了想,走到门口,小声让女史大盆热水来,她亲自端进房中,再服侍陆如意洗漱更衣,给她重梳了头发,画了她平日的妆容,发中别两只玉钗,簪一朵小巧的蓝色绢花,素雅端庄。
崔姣道,“六娘子这样就很好看。”
陆如意被她夸得破涕为笑,头摇摇,“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你夸我。”
她重重的叹一口气,说,“也是我活该,听刘傅姆的话真去找殿下,殿下看到我这身打扮就已不喜,我还往上凑,殿下没给我好脸让我出去别打搅他,脸都丢光了。”
昏退不掉,她早已想过本分做个太子妃,这次刘傅姆让她放下矜持亲近太子,她也只能照做,原本就知道太子其人冷漠,但没想到这么没面子被明着放话赶了,她哭就是觉得丢脸,他们陆氏也算书香门第,世家女郎的一言一行都堪称典范,她做了十七年举止端庄的女郎,头一遭出大格,丢大脸。
她现在惹太子不快,太子如果因此退昏,虽也如了她的意,可她的坏名声也就散播出去,以后想再找门好亲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崔姣想到那种场景,有点尴尬,又有点好笑,她之前也被苻琰这么赶过,但她脸皮厚,根本不放心上,陆如意脸皮薄,就觉得脸面上过不去,大概也怕苻琰不喜。
“殿下惯来脸冷,也许他是政事忙碌,无暇顾及六娘子,六娘子别放心上,妾在东宫这几个月,也见过殿下的食客打搅了殿下,被殿下赶出书房,但事后,殿下也没记怪食客,依然与之商谈政事。”
陆如意知她有心安慰自己,心里好受了些,认真和她说,“我之前答应过你,我和殿下大婚那日,会放你出宫,但是如果殿下与我退昏了,你莫要怪我。”
崔姣道了声怎会,掩下心底的愧疚,“六娘子良善,妾只愿,将来不论如何,六娘子都别忘了妾这个朋友。”
得来陆如意郑重的一声好。
两人相谈了半日,陆如意被彻底开解好,晚间还能照常和苻琰同坐一处用夕食,只是话少了。
崔姣服侍陆如意歇下后,出来看天地一片银色,屋廊都挂着灯笼,只有四个女史守夜,其余都
怕冷躲屋里不出来。
崔姣叮嘱了一番,便离开这间寝居,打着灯作势回屋,到甬道时吹灭了灯,抹黑转进了苻琰的寝居。
苻琰坐在壶门榻上,旁边摆着她买的小食,在看快修好的《水经》。
崔姣注意到那些小食都少了,他竟然也吃这些市井杂食。
苻琰把《水经》放到书案上,抬眼看了看她,是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没看出有伤,才淡淡问道,“母后有没有为难你?”
崔姣翕动着粉唇说没有,还是只说吃了鹿肉和酒,大公主说苻琰重情,皇后将他养大,不似亲母胜似亲母,就算皇后对她做了什么,他也不会站在她这边。
苻琰向她招手,她小步小步的挪过来,然后被苻琰搂住腰抱到怀里,苻琰开始脱她的衣服,她红着脸道,“要在这里吗?妾受不住,求殿下到床上。”
她也不敢推拒苻琰,任苻琰脱掉了外穿的襦裙,检查她身上没有伤,苻琰抱着她坐到床上,放下帷幔,崔姣伸长胳膊环抱着她,直起腰身和他接吻,吻到一半,他突然撤开,崔姣有点不满,她惊怕了一日,还得回来伺候他,他不能乖乖躺着任她服侍吗?
苻琰摇了摇床头的金铃,不一会家令领了医师近前,苻琰让她伸胳膊,她乖乖伸了,医师把过脉,说没事。
苻琰问道,“有没有服食过绝孕药?”
医师回道,“这位娘子身体十分健康,没碰过这种药。”
苻琰便让他们退下。
崔姣先还一头雾水,现下明白过来,原来苻琰急着进蓬莱殿是为她,苻琰也知道,皇后可能对她不利。
苻琰抱着她一翻身倒下来,乌沉沉的长眸里全是她的倒影,他轻声道,“别怕,有孤在,没人敢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