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苻琰虽是弟弟,但固来没有孩童的顽皮,大公主又是豁达开朗之人,姊弟间几乎没红过脸,这还是大公主头次与他恼。
苻琰听得很反厌,崔姣什么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崔姣长相明媚,心却向一,崔姣从始至终只爱慕过他,她被他带回东宫,便满心满眼都只有他,大公主说她勾引男人,还不如说,是那崔三娘不知检点,反污蔑崔姣,前次她想借崔姣入东宫不成,转头便与襄王有了首尾,这才叫勾引男人,襄王若不中用,崔三娘也会马不停蹄的脱离他,奔赴下一个。
“长姊看轻她,她便有诸般不是,哪怕她曾经帮过长姊。”
大公主一噎,她把崔姣说的如同恶妇,可崔姣一直以来都温良谦善,若不是崔姣,她至今还不知郑孝饶是狼心狗肺之徒,崔姣于她是有恩情的。
大公主颇觉理亏,崔姣入这东宫多日,确能看出她是何心性,不能单因崔明秀几句辨不清真假的话就断定崔姣不是好女郎,可崔姣是好女郎,苻琰怎愿舍下手。
大公主知他一心扑在崔姣身上,再多说也无益,犹疑再三,说,“三郎,不论你有多钟爱她,我只是希望你能留一个心眼。”
她也不再多话,自行走了。
大公主来闹这遭,又耽搁了片刻功夫,苻琰入政堂内,他的桌案上已垒起一叠奏疏,苻琰刚落座,又送来一叠,过年放了三日假,年前的政务都挤在一起,加之今日朝会过后,各地三三两两的地方要政也报了上来。
加一起,能把苻琰埋在桌案中。
苻琰已习以为常,板板正正的翻看处理这些奏疏。
一眨眼就过了申时,家令过来署衙,说皇帝的风痹缓和不少,今晚在太液池畔的拾翠殿设了家宴,苻琰下值后得过去参宴。
苻琰手头的奏疏还有多半没料理,下值都是天黑后了,皇帝这家宴也只有迟去。
家宴上,苻琰想自己与皇帝提晋崔姣为承徽,这连番的事,他想皇后先前所言怕也是虚的,崔姣的位分,不如他自己去跟皇帝说。
家令猜他来不及回东宫,便将去家宴要穿的华服以及要呈给帝后的年礼先行送来署衙。
苻琰忙完了政务,外面已是黑天,他更换一身华服前往拾翠殿,拾翠殿内此刻正舞乐齐奏,各宫妃嫔,皇子公主皆入席。
皇后与皇帝似乎不愉快,苻琰入座时,他们脸上都不见笑意,王贵妃却不在席上。
皇帝倒是难得有点良心,记着这过年期间,自己把事全丢给了苻琰,让中官把自己桌上一碟金银夹花平截端给苻琰,道,“太子近来辛苦,朕看着清减了。”
苻琰便起身敬了他一杯酒,随后再与皇后也敬过酒,将年礼各自奉上。
皇后受了他的敬酒,见他并无间隙,料想先前也不是大事,他没放心上,那她自己也不会放心上。
苻琰献给帝后的年礼中规中矩,既不出彩,也不会叫人看了觉得是敷衍薄待。
太子献礼后
,其余皇子公主也一一献上礼。
襄王一直未动,到后来还是皇帝问起来了,襄王才献上一张乐谱。
皇帝看了看那乐谱,曲子尽合他的意境,直赞妙,要赏赐他。
襄王言道,“这乐谱是阿姨①与儿合力精心谱成,现阿姨在病中,儿无备其他贺礼,实不敢独揽功劳。”
皇帝一听到王贵妃,就心生怜惜,“贵妃用心了,朕犯风痹,她左右执巾栉,她对朕的心,朕岂有不知的。”
皇帝忽瞪一眼皇后,哼道,“皇后若有贵妃半分心,就不会送那盅炙鲈!”
皇后反唇相讥,“我送炙鲈是给陛下吃的,怎知陛下会让王贵妃食下,王贵妃不能吃花椒,连我都知道,陛下莫非不知,就算陛下不知,王贵妃自己不知道自己不能吃花椒?这也能怪到我身上。”
皇帝气的吹胡子瞪眼,“朕看你就是存心要害她!朕知道你这些年心里存着恨,当年是朕对不起你,可你难道就没一点错!外巧内嫉,你还像个皇后!”
皇后道,“我不像皇后,这宫中诸事我至少管的井井有条,陛下倒是皇帝,朝政大事都是三郎在替陛下顶着,陛下是太平天子,享极乐盛世,我们这些人都是劳碌命!陛下说我害她,我为什么要害她,三郎才略出众,惠奴活泼伶俐,我有这样一双儿女,我犯得着害她?别是有人想借机害我,陛下该明察秋毫才是。”
皇帝说不过她,又气又无奈,如今这内宫确实她管的不错,前朝有太子总揽政事,他素日不愁这些,日子也过的逍遥,都说他是逍遥天子,可这逍遥也沾得是自己妻儿的光,有时候他也想过,自己毕竟是皇帝,政事军务,还得捏在自己手里好。
但如今老了,人老了,力不从心,那些政务比缠在一起的糟乱头发还麻烦,他时不时风痹发作,其实已不能再操劳朝政。
皇帝一个人生闷气,把乐谱给旁边的中官,让仗内教坊来奏乐。
襄王乐见帝后不和,笑道,“这乐谱得用咸篥吹奏才有神韵,儿来吹奏。”
五公主也从座上起来,叫道,“那儿来跳舞助兴。”
皇帝龙颜大悦。
一时襄王与五公主下场舞乐,皇帝看的欢笑不止。
这家宴仿佛只是他们三人的家宴,其余人都成了陪衬。
一曲毕,皇帝高兴,赏下不少珍贵物给襄王兄妹。
其余人也只能跟着称赞襄王兄妹精通音律。
苻琰耐着性子等到宴后,皇后携大公主早早离座,皇帝也喝的半醉,被中官扶了起来。
苻琰走近,自另一边搀扶住皇帝,直扶着皇帝坐上龙辇,皇帝打了两个酒隔,问他,“太子是有事要求朕?”
苻琰微微俯身,轻声道,“儿有一侍妾,想请陛下晋封她为承徽。”
这是小事,皇帝立马拍定,道了声好,虽说皇后与他吵了几句,但他今日心情很好,对太子也有好脸色,太子肯为一个侍妾来求他,可见太子那病算不得事,这侍妾有功,封做承徽再合
适不过。
皇帝便召他随行,回紫宸殿再拟旨册封。
站在拾翠殿外的襄王笑送着他们远去,那崔姣还真有本事,竟然把他三哥蛊惑的亲自跟皇帝陛下讨封,三哥还不知自己头上戴了顶绿帽子,待召封下,他就让人四处传一传这□□行径,他三哥恐怕就成了长安城的笑柄,且看那些支持他的大臣还会不会再向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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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琰与皇帝讨到旨意,先回了东宫,家令看他眼尾眉梢隐带着喜色,知是有好事,大抵也和崔姣有关,想问不敢问,只听他说,“把宜春宫收出来,今后是崔氏的寝宫。”
家令讪问,“不知殿下给以何封号?”
寝宫里住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妃嫔,崔姣仅一介侍妾,住不得这等寝宫,除非已被晋封。
“承徽。”
家令手心里一阵发汗,面上笑道,“原来是承徽娘子。”
五品的承徽,太子就给了,谁听了不得说一句太子厚爱,这传到皇后耳中,皇后必然又是一番气恼,可也无济于事,太子这是铁了心要晋人,谁也拦不住。
“备办酒席。”
苻琰来不及换衣,匆促交代了一句,便出东宫,骑马直奔永和坊。
苻琰出东宫已是宵禁,执太子令一路通行,进永和坊,坊内已是一片漆黑,他记得崔姣的小院,骑着快马至小院前,嫌敲门太慢,他飞身跃进院墙,她的小破屋内有昏黄灯光,不觉心中温煦,直至到屋廊下,才看到那窗上映着一对剪影。
他一怔,意识到屋里有别人,从那剪影上可以看出是崔姣的兄长,他拧了拧眉,这深更半夜,她兄长还进她的屋子,实在没规矩,就算是亲兄妹也得避嫌,更何况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苻琰欲进去赶人。
却听里面在争执,他们说话声很小,但这夜里太静,还是依稀听的清。
“牙牙,这药不要再喝了,这是避子药,是药三分毒。”
“……不喝会有孩子,这是宫里开的药,不会有毒的。”
崔姣的嗓声在颤,苻琰属实烦这内兄,他给崔姣的避子药自然是最好的,这内兄又蠢又无能,若非崔姣在意,早被他轰出长安了。
屋里有一阵没说话。
须臾崔姣先开的口,“阿兄先回房吧,他没准会来,看见你在这里会生猜忌。”
苻琰一抿唇,这话没错,就是听着刺耳,若崔仲邕呆在她房里,他确实会有猜疑,可他信崔姣,崔姣不会背着他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屋里有频繁走动声,未几他听到一声脆响,崔仲邕打了自己,紧接着是崔姣在哭泣,“阿兄别打自己,是我不好,不该让你担忧……”
窗纸上,她抬手指想触崔仲邕的脸,却不敢,那含着怯糯试探,连对苻琰都不曾有过,看的苻琰胸口一疼,下一瞬崔仲邕的声音低的微不可闻,但可惜还是被他听清了。
“我真想、真想杀了他。”
苻琰猛地抬脚,踹在门上。
屋里人立时静了。
旋即那扇不结实的门,被他两脚踹开,他终于看清他们脸上的张皇,丝毫做不得伪。
苻琰一脚踏进来,他脑子里还在回想皇帝准许他册封她为承徽时,那难以遏制的喜悦,是他长这么大,唯一一次的极喜,这一路来,他想过亲口跟她说,她是承徽了,她会不会激动的落泪,她会不会更爱他。
可他没料到,她先为了她这个兄长哭了,人不能骗自己,她连碰崔仲邕都不敢,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与和他在一起时截然不同。
她有许多次说过喜欢,她的喜欢大胆而热情,不像今晚这样,悄悄的、怯弱的,珍之若宝。
苻琰立在门边,望着她扯唇笑,“孤为你请封了承徽,你开心吗?”
崔姣眼神躲闪,蓦然一笑,道开心。
苻琰这时候才瞧得出她的情绪,他回忆里,崔姣一直是温柔顺从的,他记不起来,崔姣开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只记得现在她不开心。
苻琰朝她伸手,“随孤回东宫。”
他想着,只要她毫不犹豫,不看崔仲邕一眼,直接走来搭上他的手,他就原谅她。
崔姣有一丝踌躇,她和崔仲邕在屋里说话,不知他听到多少,他这神色不对劲,就怕他忽然发难,崔姣笑道,“容妾先收拾一下。”
她朝崔仲邕微微示意,让他出去。
崔仲邕半边脸都红肿了,两手攥拳藏在袖里,低头朝外走,和苻琰擦身而过时,苻琰突然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崔姣惊叫了一声,“殿下这是做什么?快放开阿兄!”
苻琰咧唇,“他不是要杀孤么?孤也想杀他。”
崔姣心里很慌,脸上却笑一下,软软道,“殿下听错了,阿兄没说杀您,阿兄岂能如此大逆不道,阿兄今天在市集的药堂上遇到了一个狗仗人势的药郎,阿兄遭他谩骂了几句……”
苻琰没表情的叫她,“崔氏。”
崔姣瞬时止住话,瞳孔在颤。
苻琰道,“孤若杀他,不用自己动手,孤也不想知道他想杀谁,孤只想问你,你爱过孤吗?”
崔姣笑靥如花,“妾当然爱殿下,若不爱殿下,妾为何要等在这里?妾已在宫外,想去何处不行?”
“你来亲孤,”苻琰死死的瞪着她。
崔姣笑难以维持,微露窘迫,“不然殿下放掉阿兄,让他走,阿兄看着,妾实在……”
崔仲邕半张脸是巴掌印,半张脸白里发青,苻琰的手在收紧,真对他有杀意。
崔姣也觉察出他的杀性,这与往日不同,一旦生疑,从此就难解释清。
崔姣眼眶慢慢红起来,挪步走来,一点点向他靠近。
崔仲邕喉间越发紧,眼看着妹妹要吻上苻琰,他几近目眦欲裂,强逼着自己忍耐。
苻琰突的松开他,他要出门,却被苻琰挡回去,当着他的面,苻琰扣住崔姣的下巴,穷凶极恶的将人吻住,他亲眼看着她从发僵,到软化,最后温顺的朝苻
琰怀里靠。
崔仲邕额角青筋迭起,却不能喝骂厮杀。
苻琰忽把人推开,冷冷的直视着崔姣,“和你兄长断绝关系,从今往后不再来往,只要你答应,你还是孤的承徽。”
崔姣扶着桌子站定,她所作所为,都是想跟阿兄过上好日子,她和阿兄吃的苦够多了,她不想再跟阿兄吃苦,也不想和他断绝关系,他们是没有血缘,可他们是亲兄妹,她不能听从苻琰的话,与阿兄亲缘断绝,她知道,就算和阿兄断了,苻琰也不会饶了他。
崔姣皱着眉头,发出笑,“殿下不觉得可笑吗?因为莫须有的猜测,便逼妾与阿兄分离,殿下口口声声问妾有没有爱过殿下,妾的爱殿下感受不到,殿下不该问问您自己,您若爱妾,为什么感受不到妾对您的爱?”
她从来笑得好看,只有现在笑容发苦,哪怕这苦笑是为了倒打一耙。
这一刻苻琰脑子里太清醒了,他忘不掉她想碰崔仲邕却不敢碰,任何的说辞,在这样的情景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想起了七年前的傅姆,那个傅姆刚被拨来照料他时,含着怨气,常跟人埋怨,其他傅姆照顾的皇子公主都乖巧可爱,只有他像个罗刹鬼,他那时太小,傅姆说他坏话,但一日三餐也十分照顾,他想傅姆终归是疼他的,他把傅姆当作阿娘一样敬爱,日复一日,终成了一把扎在自己身上的刀,许久后他才知道,一日三餐不用傅姆做,母后会派人来送,有母后的人盯着傅姆,傅姆的十分照顾是做给母后看的。
他记得傅姆死前骂他的话,卑贱的下等獠奴,对他不好全是他自找的,谁叫他的母亲是个行巫宫女。
他曾养过一只白鹘,对他忠心耿耿,最后为他而死。
他想崔姣不会是傅姆,崔姣爱他,崔姣给他的爱,让他明白,原来这世上不全是晦涩阴暗,就像一粒种子,在他心上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他渴望她也像白鹘一般,停在树上搭窝,永远的住下来。
可她却生了一把火。
苻琰问她,“孤爱你,你感受孤的爱了么?”
崔姣就差笑出来,爱来爱去,她自问自己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从入东宫到离开东宫,她都勤勤恳恳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她感激他救过自己,但这抵挡不了后来的轻蔑。
崔姣柔声道,“殿下喜爱妾,妾当然感受到,妾不知,到底殿下为何一定要觉得妾不爱殿下。”
苻琰喉间发涩,道,“因为在你心里,孤甚至比不上你这个异父异母的兄长。”
“妾只有他一个亲人,殿下是妾的丈夫,丈夫和兄长都是妾最重要的人,”崔姣依然狡辩,试图糊弄他,让他继续以为她是爱他的。
可苻琰已然不信她,最后再说一遍,“和他断绝关系,跟孤回宫。”
崔仲邕一直憋着火气,他与牙牙虽非亲血缘兄妹,可也是情同兄妹,这太子非认为他与牙牙有不伦之情,简直不可理喻!
崔姣快维持不住面上的温软,问他,“若妾不愿呢?”
“孤会杀了他,你也会被充入掖庭为奴,”苻琰尚算平静道。
有的时候崔姣自己都敬佩自己,怎么能在这个喜怒无常的太子面前装的这么久,还真骗的他信以为真,她是爱他的,这爱也太薄弱,一点猜疑就破裂了。
崔姣笑出来了,目色盈盈似水,犹看着他如生万种情愫,“殿下是在逼妾。”
苻琰凝视着她。
崔姣道,“妾与阿兄若有私情,甘遭天打五雷轰。”
誓言若可信,这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负心人了,更遑论,他们即使没有私情,崔姣对自己兄长的心思也被他窥见了。
“你连碰都不敢碰他,谈何誓言?”
崔姣两眼一闭,若是不闭,她真的要忍不住臭骂他一顿。
一旁崔仲邕已听不下去,指着自己红肿的半张脸,道,“仆这半张脸肿成这样,牙牙不敢碰不是很正常?”
他一说话,就好似火苗,一霎然激起苻琰暴怒,苻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摁着他的脑袋,让他不得不跪到地上,戾色已将双眸染红。
崔姣慌得跪下来,流泪道,“阿兄没说错,妾不敢碰他是怕碰疼了他,殿下要冤杀阿兄吗!”
苻琰侧过脸死盯着她,“你求孤收他做食客,求孤为他写保举信,你为他事事周全,你被水盗截掠,是孤救的你,他在哪儿,你念着他,你可有想过孤?”
崔姣啜泣道,“妾感激殿下救了妾,妾也以身相许了,这还不够吗?你我之间,阿兄无辜,殿下若发火,冲着妾来,求您放过阿兄……”
她哭起来很是楚楚动人。
苻琰想过,她得知自己是承徽了,也一定高兴的哭起来,而不是现在这样,为了崔仲邕哭。
她越哭,苻琰越怒,她没有为他哭的这么惨过,在东宫,她哭的最烦人的一次,也是因为要他造藉,夜晚他们同房,她哭的妩媚生色,那是床笫间的乐兴,细想想,她没为他哭过一次。
苻琰难掩嫉恨,抓着崔仲邕起来,要把他提出去,先用马鞭抽他十来鞭,方能解恨!
崔姣慌乱的跟着爬起来,只看他将崔仲邕扔到雪地里,抽出马鞭朝崔仲邕身上抽,竟是往死里打。
她不能看着阿兄被打死。
崔姣走到床畔,揭过枕头,拿起那柄匕首跑出去,趁他不备,忍着手抖将那柄匕首捅进了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