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巫神宫所统御的中州范围,巫女是有可能成为神女,进入巫神宫,供奉大天官的。

    不过,月枯村的巫女,却不会成为神女,也不会去巫神宫供奉大天官。

    可以说,此地的巫女,剥离于巫神宫的掌控。

    此间之人,不信奉巫神宫,不信奉神女与天官,却会豢养巫女与神子。

    方壶山外月枯村,是秽鬼林进出的必经路段。秽鬼与无支秽被封于秽鬼林,此地灵气被秽息扰乱,便容易诞生一些奇妖恶鬼,来欺压百姓。

    有一类妖,统御了此间妖鬼,名唤“鬼姑”。

    鬼姑自称是无支秽下第一人,恶鬼之王。鬼姑可以惑人、吞噬记忆、植入记忆,靠着这些手段,它无往不利,在秽鬼林周遭,人间谈鬼姑而色变。

    好在鬼姑有软肋——好吃善男信女,童男童女。

    人间只要每五年供奉一童男或童女,它便会庇佑此间五年,不出来作乱,甚至会打跑其他那些张狂的污秽妖鬼。

    这片混乱地方,一直将有灵气的巫女供于鬼姑,换得人间平安五年。既然人与妖定了契约,谁也没有打破契约的意思,此地便没有巫神宫发挥的余地。

    或者说,方壶山月枯村守住了秽鬼林朝下的第一线,让巫神宫有更多精力去对抗秽鬼潮,巫神宫便默认了月枯村不同于他处的奇怪风俗——

    巫女不晋为神女,不学神术,不入本宫。月枯村的巫女,仅供于鬼姑。

    缇婴便是这样的小巫女。

    她诞生之初,被测出身怀灵根,周遭村民惊喜且畏惧,将她看作是这一代要被供出的巫女。

    他们养着小巫女,会赢来至少五年的风调雨顺。

    他们养着小巫女时,并没想过小巫女日后会杀了鬼姑,打乱他们与妖签下的契约,毁了他们遵守的祖法。

    他们要的是一个被献祭的小巫女,而不是一个想做英雄救他们的小巫女。

    在这个虚妄世界中,缇婴被地缚灵所压的千万恶念封了记忆,乖乖地被扣上脚链手链,被推入一个与狗洞差不多大的小房中,关了起来。

    她茫茫然。

    夜里风声赫赫,她听到几声狗吠,趴在自己的小屋栏杆处朝外看。

    与她相挨着的狗屋旁,蹲着一只黄狗。黄狗津津有味地吃着她爹娘送来的夜食,得主人拍头夸奖。

    那年轻妇人摸着狗的脑海,眉目温柔:“阿黄,真乖。你要做有用的狗,知道吗?啊,今夜好像会下雨,你睡在这里会不会淋湿?”

    妇人看着天色,犹豫一下,说:“我与夫君商量一下,今夜要不抱你进屋子睡一宿吧。”

    阿黄欢喜地绕着主人叫。

    阿黄又回头,看向身后另一座狗屋——已经是个小少女、并非幼女身材的姑娘蜷缩着身子,趴在木栏边,剔透的眼睛看着他们。

    阿黄低头看看自己碗中的狗食,又叫了两声。

    女主人这才回头

    ,看向狗屋中的缇婴。

    缇婴看到她,目中浮起讨好笑意,小声道:“娘,我饿。”

    她说:“我想吃饭。”

    妇人盯着她,目露犹豫。

    半晌,妇人闷不吭声,抱起阿黄,进入点着一盏烛火的屋子,去与丈夫商量让狗睡人屋一晚之事。

    缇婴蹲在狗屋中,她听到没有更多动静了,又眼睁睁看着烛火熄灭了,就赶紧慌张地推开狗门,手脚趴在地上,锁链叮叮咣咣。

    她迫不及待去抢食阿黄剩下的不吃的狗粮。

    她只有吃饱了,才会有力气施展自己小小的法术,给村民们赐福。

    不光有村民,还有其他城中镇中前来求助的普通百姓。爹娘会拴着链子,让她去施法。她没有学过法术,全凭自己的感觉,有时会帮人,有时会害人。

    帮人了会得到爹娘多加的一碗粥,做得不好了会得到劈头盖脸的一顿打。

    但是大家都说她是小巫女,她生来就是庇佑月枯村、是要被献给鬼姑的。

    天然干净的一张纸,自然是旁人如何涂抹都可以。

    缇婴听着大家的意愿做所有事,她只有很少的时候会不快乐——比如好饿、没饭、爹娘嫌她吃得多的时候,阿黄多剩她一点饭就好了;比如爹打得她好疼,如果轻一点就好了;比如娘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骂她,骂她也无所谓,可是娘总揪她头发,她总担心自己头发要掉光。

    头发掉光了,冬天就头皮冷,狗屋里太冷了,她受不了。

    深夜中,缇婴狼吞虎咽去吞食狗粮时,忽然偏头,怔了一怔。

    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她应该很饿,但她吃下去后,竟有一种呕吐反胃的感觉,让她觉得并不饿。

    就好像她平时吃惯了好吃好喝的,看不上这些狗食。

    但是怎么可能呢?

    微妙的一瞬疑惑很短暂,缇婴看到爹娘屋子的烛火又亮了,她害怕自己偷吃被打,连忙爬回自己的小屋中。

    而即使这样,男主人出来,看到阿黄的狗碗中粥水洒出一些,在月光下如碎银,男主人勃然大怒。

    他拍打狗屋:“小婴,出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出去就会被打。

    缇婴紧紧拽着狗门,用身子牢牢抵着不让外面的爹进来。她眼睛漆黑又干净,隔着小小木栏与外面的男人对望。

    男人愣一下,啐了她一口。

    缇婴擦掉脸上的唾沫。

    男人累了,嘟嘟囔囔道:“赔钱货,屁用没有,整天吃我这么多吃的喝的,还要老子养着……你怎么还没被献给鬼姑?”

    缇婴不敢说话,怕他更生气。

    她抵着木门,被那男人踹了好几脚也不肯开门后,男主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缇婴才松口气。

    她蹲跪在这里,仰头看着自己栖身的寸息距离之间的小屋,又有几分困惑。

    好小的屋子,她都没法躺下,只能缩

    着坐……但是她不好提要求的,爹娘说,小巫女是要奉献的,她整日要求那么多,不是个合格巫女。

    若不是合格的巫女,鬼姑不要她,她庇佑不了村民,大家大概就不要她,不养她了。

    那怎么行呢?

    她对被抛弃有一腔恐惧与畏缩,就算她从来没有去过外面,她也知道如果没有爹娘给她屋子睡,给她吃给她穿,她会饿死的。

    缇婴靠着狗屋,虚虚地叹了口气。

    她要睡觉了。

    明日天亮了,还要施法救人呢。

    --

    次日,缇婴果然被爹娘拽着链子,锁到了村口的槐树下。

    缇婴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后,稀稀拉拉的村民与外面来的镇民们前来排队——

    “小巫女,我昨晚做了噩梦,你说,这是不是鬼姑对我有什么暗示啊?”

    “小巫女,我家的牛丢了,是谁偷的啊?”

    “小巫女,你前天算错了卦,你爹还管我多要了五文钱,你赔不赔?”

    前面的都还好,一听到“赔钱”,缇婴心中就涌上恐惧。

    她连忙:“我赔、我赔,你别告诉我爹……”

    她慌慌地要赔钱,却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钱。慌乱之下,她从自己发间扯下了一根发带想赠予人。而看到发带粉白清薄的颜色,缇婴怔了一怔,有什么被压制的记忆要努力冲破……

    她正发呆间,“啪”的一巴掌,挥了下来。

    她连人带发带,都被发怒的男人一掌打趴了。

    躺在地上蜷缩一团的缇婴,看到自己鼻端流了血。她害怕惶然时,又突然发现那血消失了……她摸自己鼻尖,那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缇婴心中又一重古怪浮起:怎么回事?怎么好像是,有人替她挡了伤一样?

    周围人漠然摇头观望,缇婴的爹对她又踹又打,缇婴的娘不忍心地别过眼,不看这个方向。

    爹打了半天,然后无所谓地对来人说:“这算赔钱了吧?”

    来人无语,与爹吵了起来。

    他们的争执远离了缇婴,缇婴轻轻松口气。

    她被一个人扶了起来,那人碰到她手臂时,她颤抖一下,肌肉猛缩:“别打我。”

    妇人声音尴尬:“小婴,我是娘。”

    躲在臂弯下的少女抬起一只眼,悄悄看她。

    妇人抿着唇,将她拉扯起来。

    她似乎想表达对缇婴的关心,伸手要抚摸少女发髻、帮她掸去发间尘土。

    缇婴本能地朝后一躲,说:“别碰我头发。”

    妇人手一僵。

    缇婴想了想,说:“我会秃的。”

    妇人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半天,讪笑一声,不说什么了。

    缇婴重新被按到桌后坐着,被重新要求给陌生人们施法。缇婴苦恼非常,既觉得自己不通法术,又觉得自己应该通,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

    道:“你好好施法救人。都是因为你还不够年龄,不能被献给鬼姑,咱们村中才有这么多坏事发生。这都是你的错。”

    缇婴点头:我会快点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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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妇人抹泪:“你一定要救我们,帮我们……”

    缇婴娇声娇气:“我会的。”

    她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她应该不会法术,便只好糊里糊涂给人施法,一会给人看病,一会给人算命。她心虚自己说的每句话都不准,自己根本没有帮到别人,一直在坏事……

    所以中午时,她被爹扣压了饭菜,一点不给她吃,她也没有怨言。

    到晚上的时候,她只好又偷偷爬出狗屋,与阿黄抢吃的。

    这一次她运气没有那么好,被爹抓到了。

    她被打得脸有点儿肿,缩回自己的狗屋中。

    好痛。

    但是没办法。

    爹娘说她太麻烦了,她不敢说痛……

    大约别人也会痛,但别人都没说过,也许是因为她确实麻烦吧。

    她深深愧疚于自己是一个无能的小巫女,她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成为一个厉害的可以帮助大家的巫女。

    献给鬼姑后……也许就好了。

    大家都会开心。

    缇婴怀着这样甜蜜的心愿,睡了过去。

    --

    这样的日子是她的日常。

    缇婴起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经常有不习惯的想发火的感觉,但是被打着、被骂着、被人不停劝导着,她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的。

    她每一天,都在盼望着被送给鬼姑的日子。

    也许她确实不是真正合格的小巫女……她怎能对爹娘有怨气呢?

    也许正是因为她不诚心,鬼姑才迟迟不来带她走吧。

    这一日,缇婴又如往日一样,被锁在村口槐树下,帮人批命算卦,卜问凶吉。

    中途,她打了个喷嚏。

    对面的人脸一下子黑了。

    在槐树下站着监督她的爹过来,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下来。

    缇婴却聪明了很多,装作自己坐不稳的模样,摔到地上。她屁股被脚镣硌得痛,但是爹的巴掌没有落到她脸上,她便又有一腔小得意。

    爹骂她:“偷奸耍滑!”

    缇婴鼓起勇气:“不是的。”

    她说:“爹,天冷了,我好冷,我衣服太薄了。”

    爹一愣,爹不可思议:“你是小巫女,你怎么可能冷?又想骗我给你花钱裁衣?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养育之恩的?”

    缇婴苦闷。

    她说:“不是的。”

    真的冷啊。

    难道因为她不是合格的小巫女,她才觉得冷吗?别的巫女都不怕冷?

    缇婴耷拉下脑袋,反省羞愧一番,重新爬到桌前帮人算命,不敢再说自己冷了。

    她的鼻尖被冻红,脸颊凉如冰雪。

    她咬牙说服自己:不冷。

    正在这时,一片冰凉降到她鼻端。

    她深吸口气,又打了个喷嚏。

    爹暴怒:“你又怎么了?!”

    缇婴呆呆道:“爹,天真的冷了啊……下雪了。”

    她屈膝坐在矮桌后,仰头看着天空中漫漫洒洒飞下来的雪花。

    雪花晶莹,天地微白。

    缇婴心中忽而一顿。

    她眼皮一扬,幽黑的眸子,向飞雪之后看去。

    那里,徐徐行来一个人影——

    一个戴着风帽的雪衣少年,款款行来。

    衣如鹤扬,身如雪清。他从雪中走出,风帽飞扬间,面容不现,已见翩然风雅之气。

    --

    缇婴的心猛然“咚咚”跳起。

    不知缘由的情愫如攀蔓,缠绕她心间,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从飞雪中走出的少年。

    --

    在缇婴眼中一身通白、清静雅致的少年郎,在他人眼中,带着一重血色。

    他们都闻到了那弑杀寒意。

    爹娘脸色大变,村民脸色大变,齐齐站直:“你是何人?!我们村子不欢迎你,小巫女不欢迎你!”

    风帽扬起。

    少年抬起了脸。

    隔着纱幔,坐在木桌后的缇婴,隐约窥到少年下巴脖颈处的一道道血痕,如枯枝般向上缠绕,实在阴森可怖。

    他彬彬有礼:“在下江雪禾。”

    他向前伸手:“小婴,过来。”

    缇婴怔愣。

    村民们冷笑:“你是什么恶鬼妖魔,来哄骗我们的小巫女?小巫女不会跟你走的?”

    这少年却并不看他们。

    隔着风帽,他看的人,是坐在那里、发丝凌乱、面颊染灰的小姑娘。

    小姑娘却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她看了半天,悄悄地说:“我不认识你。”

    江雪禾眸子一顿。

    他目光落到她脖颈上的狗圈,手与脚上的锁链。沉重的铁链压着她纤细的手腕,她手腕被磨出了一圈嫣红。血痕被转移到他手腕上,她自然是不知的。

    她说一句话,就要偷偷看眼身边人,十分不安。

    江雪禾心中骤然剧痛。

    他的杀意再无法掩饰——

    他每日给她买漂亮衣衫喂她吃饭哄她睡觉,将她惯得娇气任性跋扈肆意。

    他对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将她养得娇妍可爱,是世上最漂亮的灼灼桃花。

    他不肯她被任何人采摘。

    而今,她却在他不在的时候,被困在地缚灵的恐惧噩梦中,被弄成了这副模样。

    地缚灵夺走了她的记忆。

    是了,地缚灵要织就心中恐怖来对付缇婴。缇婴最害怕的,不就是她的童年吗?

    --

    缇婴眼睁睁看着,这个虽然看不清面容、却隐约觉得非常好看的少年哥哥,身上的气势在一点点发生变化。

    好像有数不尽的黑气笼罩住了他,在他脚下形成一团黑雾,宛如腾云驾雾。

    然后,无数藤蔓从四面八方飞出,绞杀向这里的所有村民,包括她爹娘。

    飞雪之下,一片浓郁血腥弥漫。

    众人尖叫跑躲,缇婴一下子站起来,手脚上的铁链重得她身子摇晃,脸色煞白。

    缇婴哆嗦:“你、你、你……”

    爹娘惨叫:小婴,快阻止他,快救我们!”

    村民们在地上滚爬,一道道蜿蜒血迹延伸向她,向她张开求救的手:“小巫女,救我们,救我们!”

    缇婴发抖。

    缇婴慌张道:“我、我救、我救……”

    她怎么救啊?

    紧张畏惧之下,她手心掐紧,忽而掐出了一个发诀,指尖燃起一团水色雾光,映着她眉眼。

    她想不到自己能使出这种不知名的法术,一下子呆住。

    爹娘:“小婴,救命!”

    缇婴着着急急,再顾不上自己哪里学的奇怪术法,硬着头皮向恶人冲去:“别害我爹娘!”

    --

    江雪禾杀人如喝水。

    他先前被困于地缚灵对他的恶念中,他靠鬼魂修行,又夺舍了活人力量,才重回尘世间。

    一旦弄清楚那个虚妄恐惧的原委,他便恢复自己本身的冷酷,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地缚灵最可怕的本就不是自己多厉害,而是人深陷于自己的恐惧,无法清醒。一旦清醒,地缚灵就没什么难对付的。

    江雪禾杀尽那个虚妄中的所有人,破开了幻境,回到现实中,便发现缇婴不见了。

    淅沥小雨中,他张开法眼锁寻,用自己与缇婴之间精忠阵的牵绊找人。她在地缚灵的虚妄中受到什么伤,那些伤全都会转移到他身上。

    鼻尖渗血、手臂发青……

    江雪禾冷冷地看着自己身上出现的变化。

    他习惯了所有伤痛,这些小打小闹的伤也不被他放在眼中,但是身上伤出现得越多,他心中杀意便越重。

    他确认地缚灵一定遮蔽了小婴,让小婴沉浸于旧日噩梦,才让小婴受伤累累。

    唯一的庆幸是……他们不知道他与缇婴之间有精忠阵,他们不知道他们杀不掉小婴。而他会追着这些痕迹进入他们的恶念噩梦中,报复回去。

    --

    江雪禾杀人杀得从容淡定。

    他好像又变回了从断生道出来的夜杀。

    只要他想杀,没有人能逃出他的掌心。

    地方很快躺了一大片尸体,血流成河,江雪禾冷漠无比。他又眼睁睁看着那些尸体再次爬起来,变回人,向他扑来。

    他再次杀掉。

    他当然知道作为外来者,自己不可能杀得掉小婴噩梦中的地缚灵,但是……看他们多死几遍,也是快意。将他们抽筋断骨、凌迟削肉,亦是畅快!

    不掩饰杀意的白衣风帽少年,便如恶魔临世般。

    他踩着一地血污,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直到缇婴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朝他挥出幼稚可笑的法术。

    江雪禾当然不会如自己那个噩梦中那样,被她刺中。

    他拽住她手腕,稍微运力,将她人扣在了自己怀里。

    缇婴挣扎不掉,浑身僵硬。

    眼见阴鸷森冷的杀气包裹着她,却像逗弄一样,并不向她斩杀。她慌得睫毛颤抖,却偏有一腔反复,被坏人扣在怀里,她也咬着唇,不肯呼救认输。

    风帽的纱幔拂过她的脸。

    清清润润,像她记忆深处漂浮的一片羽毛……

    缇婴失神间,听到扣压她的少年声音喑哑,不冷不热:“打我?”

    缇婴咬牙:“怎么,不行吗?”

    江雪禾漫不经心,另一只手再度挥杀,将袭来的人放倒。

    江雪禾淡声问缇婴:“为什么打我?”

    缇婴惊住。

    她脱口而出:“你杀害我的家人,我反抗你,很正常吧?”

    江雪禾眼眸中瞬浮一团血色氤氲。

    可惜缇婴看不到。

    她被少年紧扣住手腕,被他转个身,被迫面朝他。但是纱幔阻隔,她看不到他的脸。

    这少年再次俯过来,掐住她下巴。

    他声音沙哑而阴凉,如毒蛇一般冷酷又玩味:“家人?

    “我才是你的家人。”

    他捏紧她下巴,声音低柔之间,如同施下咒术一样,渗透她的骨血:“只有我是你的家人。”

    缇婴大叫:“你杀我爹娘!”

    他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他闻言低笑,握住她手腕,手指在她灵脉上一拨,拿捏住她。

    江雪禾幽声蛊惑:“我不光要自己杀,我还要你杀。”

    他蓦地抬手。

    他摘下他所戴的风帽,一把扣在了缇婴脑袋上。缇婴眼前一黑又一亮,视野被纷纷扰扰的白纱盖住。

    她发觉自己的手被少年抓住。

    纱幔罩下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缇婴:“你对我做了什么?”

    一道声音,用传音入密的法子,在她识海中响起,幽幽凉凉,捉摸不定:

    “我在风帽上下了一个小隔绝术,掩了你的认知而已。

    “你不用听不用看,不用害怕不用伤心,跟着我杀人便是。”

    缇婴:“我不——”

    她的反抗毫无用处,他握着她的手,从后抱着她,带着她的手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符印。

    空手画符,符箓结印,赫赫威光,扑向周围的鬼魅们。

    风帽阻隔,所有的尖叫恐惧,都不能被风帽中的缇婴听到。多少血溅在风帽上,都不能被缇婴看到。

    她眼中只有干净的雪白色,鼻尖只闻到困着她的少年身上的气息。

    雪雾纷扬。

    血气弥漫。

    江雪禾拥着怀中

    戴风帽的小少女,雪白衣袍沾血,长睫上两点霜雾。衣袂飞扬,雪色风帽沾着的血迹,落在缇婴的衣裙上、飞起的发带上。

    江雪禾眼睛温和地看着周围那些顶着她旧人面容的怪物们,他手上不停,抓着她冰凉手骨,带着缇婴一道杀人——

    只有她的手,才能杀掉地缚灵的恐怖,才能破开虚妄。

    只有怪物们死在她手中,她才能走出噩梦。

    --

    惨叫声连连。

    浩然蓝色与青色的道光以江雪禾与缇婴为阵心,向外弥漫。

    当第一个人死在缇婴手中时,挣扎不断的缇婴顿了一顿。

    她的灵台稍微清明,被压着的记忆开始回归。

    她闻到师兄身上的雪香、血腥。

    她手指微微发抖。

    他握她的手分外有力。

    继续杀人。

    一个个虚妄被破开。

    江雪禾感觉到怀里的少女安静下来,不哭不闹不挣扎了,他便知道她失去的记忆,在被找回。

    他当做不知。

    飞雪落在风帽上。

    缇婴结印的手,渐渐不再需要他指引。

    无声无息,怪物们消失,天地大寂,苍然大雪下,只有师兄妹二人静然而立。

    江雪禾拥着缇婴。

    二人相握的手,虚浮于半空。

    江雪禾缓缓道:“小婴?”

    他用传音入密的方式与风帽下的少女说话。

    缇婴慢慢的:“……嗯。”

    她问:“……消失了?”

    江雪禾:“嗯。”

    缇婴沉默一下,忽然抬手要掀开风帽。江雪禾却倏地拢住她腰身,从后抱着她不让她乱动。

    江雪禾看着一地脏污与衣襟上的血色。

    他缓而柔:“别看,全是血,有点脏。”

    缇婴很久不动。

    江雪禾以为她接受了,他低头换气间,眼睛捕捉到阿难那只地缚灵在雪林中逃窜的身影。他一凛,正要施法追踪,怀里抱着的缇婴忽而掀开风帽,帽檐打到他下巴,让他后退一步。

    缇婴掀开风帽,踮脚将风帽盖到江雪禾发间。

    她同样看到了阿难逃跑的身影。

    她面无表情,一手抓着师兄,一手朝后挥出一张符纸。

    轰然巨响中,阿难惨叫着被打散,身后树屋木屋一同消失,死活找不到的“淬灵池”如一汪清水,浮现在了飞雪天地间。

    这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缇婴掀开少年的风帽,钻入里面,仰脸亲吻江雪禾。

    江雪禾半身后仰,闭目颤睫间,听到缇婴怯而坚定的声音:“我觉得你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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