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中出了皇上差点遇险,两位朝廷重臣受伤之事,事关重大、牵扯甚多,玄烨倒也没了狩猎的心思。恰逢淮河连天骤雨,水患当头,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已经递到了跟前,于是召集群臣匆匆回宫。
这两天,各驻扎的营帐拔地而起,原本住在行宫中的人也跟着陆续收拾东西,准备归家的归家、回宫的回宫。
自打前日从鳌拜的住所出来,挽月便时时思虑那日父女所谈之事。临走前,她问鳌拜道:“阿玛,月儿斗胆问上一句,眼下若要您收手,还收得了么?”
鳌拜凝视着她的眼睛,神色复杂,“已骑虎难下,不得不搏。人在高位,手握重权,难免会飘飘然。这么多年,不该做的事情,阿玛没少做,等待想回头,已然不容易。就算阿玛想收,那些平时依附于阿玛身边的朝廷重臣,无不如我的左膀右臂,砍一个都要伤及自身。若我抽身,他们比我还要惶恐。我这座大树倒塌了,皇帝必然对他们除之而后快,一个都不会放过。是以他们就算架,也要把我架上去那个位置。月儿,人为刀俎,我不能为鱼肉,我只能也做刀俎,方能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人为刀俎,我不能为鱼肉,只能做刀俎……
挽月坐在窗棂前,无边落叶簌簌而下,她握紧了手中的那枚玉佩。
从南苑启程的列队依旧如来时那般壮观,南星正在同宫人将行李搬到马车上去,挽月在院中同相处了几日的陈佳吟、马佳令宜告别。
“月儿姐姐,还以为能在南苑行宫与你多住上几日呢,没想到这么快便要回去了。”令宜十分不舍。
挽月忍不住捏了捏令宜圆润恬静的小脸,“过几日咱不就要进宫住在一处天天见着了么?”
“倒也是。”
“你送我的绒花,我今儿戴着啦。”挽月指了指旗头之上,令宜一见,果真是自己初来行宫时所赠之物,心下颇为动容,她一直认为礼轻,却没料到挽月不是当时嘴上客气,是真的珍视。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姐姐?长得又好看!令宜盯着挽月的脸,很是羡慕,若能做她的姐妹,该多好啊!
挽月知晓令宜爱吃,正要将一篮子点心相赠,忽而见玉漱宫内搬东西的宫人出来,吴灵珊瞧见她,略带愁容的面上犹如拨开云雾见晴空,“挽月!”
宫人簇拥着淑宁郡主向这边走来。
挽月看向吴灵珊,心中感情却复杂了很多。那日在玉漱宫里吃饭,初次听吴灵珊讲那些掏心窝子的话,她心里很是同情感怀这位身为质子之女的郡主,甚至有几分惺惺相惜。可如今一见到她,那两枚荷包便在她眼前浮现。尽管阿玛说,行宫人多手杂,东西到她手里的时候,早就不知过了几道,便是她住所内的人也不能完全信任。但毕竟东西是从淑宁郡主宫里送到她手上的,她实在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多愁善感、只寄托希望于写话本子上的格格,是个居心叵测的。
“格格万福。”挽月对着吴灵珊屈了屈膝。
吴灵珊心思细腻,见她容色不似先前见到时那般自然热情,于是便问道:“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惹得你不快?”
挽月虽心有顾虑,但毕竟对方是郡主,自己是伴读,怎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了她,于是便淡笑解释道:“我阿玛在狩猎时受了伤,我有些担心罢了。”
“哦。”吴灵珊不疑有他,浅浅抿嘴一笑,露出颊边一对酒窝,“你过来同我坐一辆马车回去吧!我叫人送你到家门口。”
挽月大惊失色,果不其然,周围从宫室里出来的其他几个伴读,全都刷刷地甩出几双刀子,剜在她的身上。
小祖宗,上回邀请赛马,您便已经偏爱过我一次了。在这样下去,我都快成叉烧包了。
挽月好言同吴灵珊劝道:“格格,这不合规矩,我是臣子,您是主子,我哪儿能与您同乘一辆马车?”
吴灵珊却拉了她的手,径直走向自己的车骑,高昂着头,旁若无人地道:“我喜欢你,就是想将我所拥有的吃的喝的,好玩的都给你,凭谁要是能如你这般在准格尔部落陷我于水火之中时挺身而出,那我也必待她如待你这般。”
挽月哭笑不得,若那事与她无关,那这吴灵珊便真是个至纯至性之人,心思率直,环境造就了她其实是缺乏安全感的。谁对她好,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便报之以琼玉。
从南苑出发,绕过永定河,往东堂子胡同去。一路上,街市繁华,从偶尔被风吹起一点的马车帘子缝中看去,挽月想起了自己的那桩生意,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了。还差一个关键的人。
“青天大老爷!草民有冤啊!”
外头突然一阵骚动,挽月因与郡主同乘一辆马车,不似在自家马车上那般肆无忌惮,不好直接下马车去看,只能听得外面说话的声音。
听这动静可能是有人告状,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
今日各路朝臣、八旗贵族皆从南苑坐马车而归,从东面这条道上走的车马也不少。倘若真是从外地上京想告御状,选今天这个日子当真是随随便便就拦到一个皇亲国戚、朝廷重臣。
不等挽月她们反应,外头的护卫官兵已经在驱赶人了,“去去去!从哪里来的刁民?知道这是谁的凤架吗?惊扰了贵人,你有几条命?”
说着便有杀威棒打人赶人发出的惨叫声。
“爹!”妇孺哭喊声不绝于耳。
吴灵珊长这么大,何时见过这等阵势?更兼她本就是个软肠子,看见花落都能流泪的主儿,哪能听得到外面官兵因她车架而对人动手?将要急急掀开帘子,却被挽月抬手制止住了。挽月同她摇了摇头,有冤自有顺天府尹管,不是她们能管的地儿。
哪知道就是这对吴灵珊的一拦,从马车里露出的一点点手,紧接着,挽月就感到被一股子狠劲死死抓住,从马车中拖拽了出来。电光火石间,一把匕首便横在了她的脖颈间。
方才还趴在地上惨兮兮叫苦的苦主,如今已经换了一副狠厉面容,连那妇孺也围了上来,几人皆对外举着刀。
这他娘的今儿出门是没看黄历吗?挽月深深闭了下眼,就知道刚开始动了念头不想去做的事情,一定要拒绝到底。假如没坐吴灵珊的马车,是不是就不会被当做人质了?
不过不是她,也会是吴灵珊,这起子人到底什么仇什么怨?特意混进城中,打听了朝臣行路的方向,还专门朝着郡主的仪仗过来。
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人慌张又警惕地环顾四周,恶狠狠地喊道:“佟佳叶克苏,我知道你在附近,给我滚出来!否则的话,我一刀嘎了你们这公主!”
挽月忍不住在心中叫骂:弄了半天,竟然是因为那个铁面阎罗而遭的这个洋罪,那是当真不值得的!你倒是出来啊!
“挽月!”吴灵珊闻声,掀开车帘从中探出,见挽月被人劫持,吓得惊呼一声。却很快的,便有几个身着常服,混在围观百姓中的人,速速将其保护起来,唯留下歹人和挽月在马车前。
“这位大哥有话好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同那个人有仇,我帮你做主!”
“闭嘴!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那刺客悲怆,恨得咬牙切齿,“我本是书香门第,皆因恩师被銮仪卫所抓而受牵连,皇上啊!天下苦銮仪卫久矣!佟佳叶克苏,有种的你就现身!”
这时,铁板一般的一张臭冷脸才缓缓从人群中出现在挽月面前,冷冷同那歹人道:“你劫的这个人没用,她就是个丫鬟。放了她,我让你有个痛快的死法。”
挽月似乎能听见对方磨牙的声音,“狗官心狠手辣,到处躲在别人家屋顶上、床底下听秘辛事,你们这群躲在阴沟里的鼠辈,早就不该存在这世间!”
那人突然瞪大了眼睛,错愕之余有悔恨有不信,挽月只觉得架在她脖子上的刀一松,箍住自己的胳膊僵硬地划了下去,旁边那人的脖子冒出了汩汩的鲜血,一枚暗器直戳在其中。
身边的同伙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群中窜出来的銮仪卫和叶克苏三两下地制服了。
人都被清理了后,叶克苏方对挽月道:“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挽月抚着心口道:没见你之前的确无恙,见到你之后,险些丢了小命。方才那暗器稳准狠扎中对方的脖子,可见压根就没有顾忌过她的安危。
这个人,是个面冷心狠的。
叶克苏同被护佑到一旁的吴灵珊问候道:“在下銮仪卫指挥使佟佳叶克苏,护佑来迟,让郡主受惊了。您可安好?”
半晌,吴灵珊才柔柔弱弱地点了点头,“尚安,多谢大人相救。”
“皆是奴才分内之事。”
其实他们两人也算亲戚,一个是皇帝的表哥,一个是皇帝的表妹。但好像并无任何血缘。挽月如是想。
“呦,指挥使大人,您受伤啦?”挽月的目光旋即落到叶克苏的手臂上,叶克苏也目光落到自己右臂之上,衣袖处有划痕,鲜血渗出,伤口有些疼但应当只是皮外伤问题不大。他淡淡地瞥了挽月一眼,知晓她定然又是动了什么花心思,于是打定了主意一口回绝,道:“不劳您挂心了。”
“怎能不挂心呢?怎么说也是我的救命恩人。犯人已经拿下,您便是再着急审,也包扎上药了再说呗。”挽月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又不是不知道您家在哪儿。”
一听这句话,叶克苏果然脸色变了。女子言笑晏晏立于眼前,他不喜欢的很,但偏偏就是拿她没法子。上回因着去他家的事情,皇上似乎是生气了,缘由尚且不明。他真怕自己这次拒了,免得她又生出什么旁的幺蛾子来。
于是淡淡道:“走吧。”
管家听见动静,慌忙同门房一起迎上门。少爷出去办案一连数日,忽然回家,却带着伤来的。再定睛一瞧,呦,后面跟着的这位……不是上回那个貌美如花的女阎罗吗?
她怎么又来了?
上次事后,少爷从宫里回来,脸就冷得能滴下水似的。这回,管家可再也不敢把这俩人往一处去想,他更觉得这俩某些方面是一类人。
小厮轻车熟路拿来纱布给叶克苏包扎,挽月也不回避,只同他开门见山地讲道:“盼星星盼月亮,您总算从江南回来了。看起来收获颇丰,还招了仇家追杀。”
听出她语气中的戏谑之意,叶克苏面不改色道:“做銮仪卫,总有这么一天,佟某从来不悔。”
“江南织造贪腐,同我阿玛关联大么?”
叶克苏倒佩服起她直问的勇气,“此乃机密,我只单独同皇上回禀,恕不能言明。”
挽月目色诚恳,“倘若关联甚大,我如今求情也无用。但倘若关联可大可小,还望您能高抬贵手,莫要加重描述。属下做了黑心事,我阿玛不是主谋也算从犯。但皇上没有派钦差前去,而是先派了銮仪卫,就证明此事是有商量余地,不是么?就看您和皇上,打算怎么处置了。”
“挽月小姐是聪明人,既然道理都明白,又何必来自取碰壁?我是个油盐不进的,全京城的人都知晓。我叶克苏不图银子,也无爱慕的女人,无欲无求,您还是省省吧。”
“不,您有所求。”挽月的目光亮亮的,轻轻一笑,扬起脸看着叶克苏道:“您可是爱您的銮仪司爱到骨子里呢,只可惜它就快要没了。”
叶克苏眸中寒光一动,冷冷地盯住了对方。
****
米思翰将从乾清宫的西暖阁出去,连日来淮河大雨,皇上派他与马齐同去治水。梁九功与他匆匆行礼,便麻利地进了西暖阁,小心翼翼地打断了正在提笔急书的玄烨,“皇上,南苑归来路上,淑宁郡主的凤架遇了刺客。郡主无恙,但劫持的是与郡主同坐马车的鳌拜大人家千金。幸而得叶克苏大人相救,歹人已被制服。”
窗外风骤起,梁九功毕恭毕敬地候着,玄烨将最后一字写完,搁置下笔,淡淡道:“出宫,去瞧瞧叶克苏,顺便再去鳌拜家瞧瞧他。”:,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