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套唐、宋时的古籍孤本、一本汉代曲谱、吴道子的画并一只西洋怀表,容若将怀表打开,纯金的壳,明亮考究的表盘,合上之后拎着金链子提起来,发现这玩意儿还挺沉,跟一锭金元宝差不多重。将之挂在大褂盘扣处,又抱起书,少年儒雅之外更添贵气风度。

    这会儿雪已经飘了下来,像漫天飞舞的白蝶,不一会儿金色的琉璃瓦上便落下了薄薄的一层。顾问行给站在门口的玄烨披上了一件暗紫色云龙纹貂皮大裘,他侧首望了望身边满载而归的容若,语气不乏酸意,“其实这怀表你用不上。”

    “明年参加科考的时候,奴才用正合适。”

    “你带进不了考场,进去了也得被没收。”

    容若得意又狡黠一笑,“那奴才便与考官说这是御赐的,没准儿卷子都不用答就过了。”

    “那考官朕也可以顺势砍了,舞弊!”

    二人朗声大笑,眼前的雪花在地面铺上了一层洁白的画纸,静待行人用脚步作画。

    玄烨忍不住指了指容若,“对比之下,朕发觉曹寅待朕是真好!你倒好,让你出个主意,你讹了朕这么多好东西。早知道就不让曹寅去江南了,朕多舍不得!”

    容若笑道:“皇上后悔还来得及。要不让奴才去江南吧!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多少好词佳句都是出自江南人士?”

    “你想得美!朕的事儿还没落停,你就老实在京城待着!”玄烨低头看看地上,“一个两个都这样对待朕,这皇帝当得忒没劲了!”

    容若不以为然,“其实您是当局者迷,您瞧您最近所办别的事儿,用了最直截了当的法子,破了您多年来的困局,杀伐果断、石破天惊。轮到感情上,您啊,是关心则乱!棋局中,杀伐是破解所有路数最好的法子,您就信奴才的,管他什么算计、心机、试探!”他伸出手来,五指并拢立起手掌指向乾清宫门口,“直着过去!”

    直着过去?直截了当……玄烨双手拢入大裘内,陷入深思。

    “顾问行!快给他撑把伞!”

    “嗻!”

    容若温和一笑,忙推辞道:“不劳烦顾公公了!”

    玄烨不耐烦道:“不是给你撑的,是给朕那几套古书和怀表!留神掉雪地里去!还有那画儿你搂好了!”

    神武门外,马车远去,滚滚车轮在雪地上碾下道道车辙印。

    銮仪卫飞鸽传书密报,一切顺利,玄烨淡淡弯起嘴角,心道:的确是自己先沉不住气了。关心则乱,宣纸上执笔的人写下这四个字后,不由自主地瞥向身旁的瓷缸,见那小东西已经完全缩在龟壳里装死,忍不住伸手去轻轻敲了敲,不一会儿,它果然探出了爪子和头。

    他摇了摇头,不禁也笑起自己先前的痴来。

    玄烨将手中密报销毁,同梁九功道:“传图海过来。”他想了想,又接着吩咐了一句,“把赫世享也叫过来。”

    今岁的第一场雪就不小,令人生出对寒

    冬的担忧来。

    慈宁宫里,茶花开得正浓,层层叠叠的花瓣像仙女的裙裾,与窗外飞雪相对,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寒冬还能在您这儿见到山茶,的确稀罕。”玄烨忍不住出言赞叹道。

    太皇太后也十分满意地观赏着眼前的盆景,“你若坐拥江山,便什么稀罕物儿都有。你看这花儿,跟美人儿似的,别说是窗外飞雪了,就是下刀子,也能有人给你弄进来。”

    玄烨听出了太皇太后的弦外之音,轻轻摸了摸扳指,并未顺着搭话。

    见皇帝不语,太皇太后仰起脸瞧着他,“你让索额图暂代苏克萨哈之职,这事儿做得利索!法子是你想的?”

    玄烨犹豫了下,转而笑道:“是朕同叶克苏一道想的。”

    太皇太后淡淡瞥了他一眼,“苏克萨哈也同意了?”

    “以一人性命换全家平安荣华,他自然是同意的。且叶克苏派去的人手段高明,并未伤及要害,许是折了些寿命,但好好静养也未尝不能调养好。”

    太皇太后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本来呢,他要交权于你,鳌拜是万万不会同意的。你这迂回了一下,交给另一个大臣,这大臣呢,还是朝中有威望能担待得起的,非索尼的儿子索额图莫属。人选挑的也合适!若是交付,鳌拜和党羽都有话说;暂代么,他们便无法激烈辩驳。”

    “是啊,再加上其他几位旗主相附和,这事儿就办成了。”玄烨提到此事,仍是抑制不住笑意。“不过也因为如此,近来鳌拜在其他事情上与朕为难着呢。”

    太皇太后放下剪花的剪子,转过身来,“你是说僧格派使臣来求娶他那女儿的事情吧?”

    “嗯。他明面上不应允,可朕就怕他背地里与僧格使臣来往,以答应此事为由,与之结盟,那便对朝局威胁甚大了。”

    太皇太后悠悠道:“你如今主意大了,事儿做得也果决,来哀家这儿之前,就想到辙了吧?”

    “什么都逃不过皇祖母的眼睛。孙儿对僧格用了跟苏克萨哈一样的招儿对付,只不过苏克萨哈是苦肉计,得了他本人的同意与配合;僧格那头,孙儿是借刀杀人。让銮仪使去联络了准葛尔部其他贵族大臣,想让僧格死的人多得是。”

    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你呀,这事儿做的,皇祖母也不能说你不对。但你解决的是私,不是公。你杀了僧格,只是阻止了他求娶你那心尖上的人儿;并不能解决准葛尔部对其他部落甚至皇权的觊觎。当然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如今你能让索额图与鳌拜平分秋色,已然是极大的好事,索额图忠心于你,局势好歹掰成了如索尼在世时候一样。内忧定了,才能攘外。”

    玄烨也郑重地颔首,“孙儿也是这样想的。孙儿已经让图海去直接拒了僧格使臣,辅政大臣中,索额图反对、遏必隆中立,鳌拜明面上反对,朕想着,趁着他还没改口,直接回了僧格。拖了这么多天,已然是给了准葛尔面子。至于私下里鳌拜与之有何来往,马上准葛尔内部动乱,此事也能暂时搁置。”

    太皇太后静静听着,似乎早就等候多时,要听他说下面的话。

    玄烨也不遮掩了,索性同太皇太后道:“皇祖母,孙儿怕索额图身为国丈,如今深受朕的倚重,向着他的大臣也多,有朝一日也会如今日鳌拜一般。为防这件事,孙儿想,让瓜尔佳氏入后宫。前朝后宫皆平分秋色,才好相互牵制,朕的皇位也能坐得安稳。”

    “也能绝了今后再有旁人求娶瓜尔佳氏的后患吧?”太皇太后拄了一下拐杖,睿智的目光不忍将对面的孙子全部看透,她摇着头笑了笑,“上回万佛堂那事儿之后,哀家就已经知晓了你对瓜尔佳氏的心思,不会阻止你。你何必这么急?急了可不像哀家的孙儿。”

    玄烨赶忙扶住太皇太后的手肘,搀着她往前走了走,赧然道:“朕也是怕夜长梦多。而且此一时彼一时,先前鳌拜独大,如今也不是这样局面了。”

    二人走到庑廊底下,白雪满庭院宛若飞花乱舞。

    祖孙二人停下脚步,太皇太后指了指,“瞧,万物在冬日皆入眠蛰伏,为的是来年开春复苏。咱们蛰伏了这么久,还在乎多等一刻吗?你喜欢瓜尔佳氏,这哀家知道,哀家虽有所顾忌,但也不会横加阻止。但皇祖母不赞成你在这个节骨眼便纳她入宫。

    她顿了顿道:“一则,你削了鳌拜的权,正是猛虎被拔牙的时候,他需要‘养伤疗愈’,你封他女儿为妃,无异于重新助长;二则,索额图刚刚掌权,正是为你效力的时候,他侄女尚为皇后,你就如此心急封了鳌拜的女儿,这不明摆着防备索额图么?你会打击他对你的忠心。再缓些时候吧,待鳌拜没了起异心的想法或能力,再封也不迟。到时候,你便是让她做皇贵妃,协理六宫,哀家也没意见。”

    被风迎面吹过来的雪花沾湿了睫羽,很快化成水珠滑落眼眶周围。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自己孙子,回想起那日他在慈宁宫中所说的话,到底于心不忍,“若你担心僧格的事再次重演,或者被鳌拜说了亲事说与其他人,哀家可以留她在慈宁宫中做个女官。”

    玄烨垂着的手不动声色微微握拳,同太皇太后笑道:“她心思活络得很,孙儿怕留在您这儿给您添麻烦,不妨留在乾清宫吧!朕的身边正缺一个正三品代诏女官,替朕打理一应事务。人够机灵,也见多识广,在朕眼皮子底下,也不怕她有什么旁的心思。您觉得如何?”

    太皇太后却笑出了声,“你呀你,真是对这个瓜尔佳氏百般护着,怎么?你还怕皇祖母欺负了她不成?”

    玄烨哑然失笑,“那哪儿能啊!皇祖母是待朕最好的人,母仪天下、有大智大慧,怎会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计较?”

    “嗯!那哀家若不应允,岂不是同她一般计较了?”太皇太后故意嗔了玄烨一眼,心道:你这点心思,还想诓你皇祖母!皇祖母年轻时候经历得比你多多了!“也罢,都随你心意吧!你想天天放身边看着,也不用费心惦记了。”

    玄烨躬身行礼,“多谢皇祖母!”

    太皇太后:“得啦,没什么事

    儿你就先回去吧!你朝政繁忙,莫要在哀家这老婆子这儿耽搁时辰。望你好好笼络索额图、明珠他们这些新提拔的臣子之心,主强便不怕臣强。那些老家伙,迟早不是你的对手。”

    “谨遵皇祖母教诲!孙儿告退!”转身的瞬间,笑意在玄烨的眼底晕开,顷刻间飞雪化作梨花雨,落在肩头、龙袍衣袖之上,给风雪中前行之人增添了几分韵致诗意。

    苏麻喇姑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不解地同太皇太后道:“您刚刚都同皇上说什么了?奴婢从外头进来,瞧见皇上都乐开花了。”

    “他要留鳌拜家那小女儿在乾清宫做代诏女官。”

    “代诏女官?正三品,那是乾清宫官儿最大的宫女了,仅有一名,一直空缺。可协助皇上处理一应事务,拟诏、理奏折。您允了皇上?难道您不怕么?”

    太皇太后抬首对上苏麻喇姑疑惑的眼睛,“怕什么?怕她是鳌拜奸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真有需要防着的事情,皇上不会不避讳她;能给她看的东西,就不怕她泄露出去。再说了,若真有泄露,她嫌疑最大,岂能逃脱?为着避嫌,她才不会做这么蠢的事。她们家瞄的是六宫之主的位置。”

    苏麻喇姑喃喃道:“明白了,您其实还是提防着她。不想痛快答应皇上,封她为妃子。女官的身份进退有余,若前朝鳌拜与皇上不对付了,打发个女官比妃嫔要容易得多,尤其是妃嫔若有了皇子,此事更难办。若鳌拜势微,皇上当真喜欢,再纳入后宫也不迟。”

    太皇太后点点苏麻喇姑,“不枉你跟了哀家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懂哀家心思。”

    苏麻喇姑笑道:“那奴婢还是懂您的。不过,祖制若做女官晋封后宫,得从官女子开始一步步往上提,皇上也愿意?瓜尔佳氏身份还是太贵重了些。”

    “啧!祖制不也是人定的?皇上看中的人,什么时候提、提到什么位置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他今儿封个贵人,明儿就做皇贵妃,你当没有先例?”

    苏麻喇姑知道,太皇太后说的是先帝爷的董鄂妃,一入宫便连升三级,皇贵妃在此之前根本没有,为之新造的一个等级,位同副后。这规矩,是约束旁人的,独独不是约束皇帝的,他是定规矩的人。

    雪天人更慵懒,一屋子的主仆赖在暖和的屋里,挽月在跟南星学着打络子,做了一会儿便觉无趣,将做到一半的络子放到一边。她望着被雪地映得雪白的窗纸,屋内比平时白日还要亮堂,心道:如此风平浪静,当真不寻常。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沉得住气,还是自己……高估了他的情意?

    挽月站在窗前,轻轻推开一点窗户缝,院子里这会儿风并不大,唯见飘然而至的雪花在庭院间簌簌下落,世界仿佛静得只有一人、一庭院。

    静的时候,更容易听见自己的心声。

    经过这件事,挽月发现自己的处境比之之前想的还要艰难,还要险。

    鳌拜是她的阿玛不假,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在外面待了十几年,今年五月方被寻回来的女儿,和纳穆福、敏鸢这些在

    身边养了十几年的子女,还是有一定差距。他给她的疼爱、钱财、信任也足够多?_[(,可若是泼天的权势放在眼前,需要用她来交换呢?

    她不敢去多想,却又不得不想。

    皇上喜欢她也不假。可他们毕竟才认识了不久,也没有共同经历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只凭一腔欢喜,便能步步退让,拱手让出权位吗?显然也是不可能。

    人的出身降生时候便注定,无法重新选择,包括眼前这处境。她就是被与家族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鳌拜生,她就能继续活着;鳌拜死,她们全家就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逃避不了的事实。

    她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短短数月,她已经向前努力地前行了多步,不会因为眼前的风雪便故步自封,任由宰割。

    她赌,那个人对自己还存有一点心思;她更信,他绝对不会任由鳌拜与僧格那样的劲敌强强联手,成为姻亲,继而成为威胁他皇位的更大祸患。

    “二小姐!老爷在书房,请您过去一趟。”

    挽月微微笑笑,转身同南星道:“南星,拿我的披风来。”

    白狐披风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而那张明艳的容颜,却如盛开在苍茫天地间一朵最清丽的雪莲。

    “阿玛您找我何事?”

    鳌拜见到女儿,神色凝重,淡淡道:“刚刚宫中传来的消息,皇上让礼部尚书图海拒绝了准葛尔使臣的请求,不准予你嫁入蒙古。”

    尽管心中有所笃信,但听到这句话,挽月心中的大石头方真正落下,也松了一口气。

    她垂眸不语,落在鳌拜眼中,却是另外一番想法。

    “我知道你近来心中对阿玛有想法,也惶恐真的嫁给僧格。”

    挽月温婉一笑,“怎么会?阿玛和哥哥之前不是已经同我说过了么?只是权宜之计,与僧格周旋而已。”

    “皇帝如此强硬地拒绝僧格,倒是让我始料未及。不知怎么的,我隐隐发觉,皇帝今年的很多做法,都比先前要强势果断了许多。苏克萨哈的事情,我怀疑是他指使做的,手段不可谓不奇不狠;我现在甚至怀疑,他敢毫无顾忌拒绝僧格,是不是也想好了对付僧格的后招。”鳌拜当然想不到皇上会再次用同样的方式对付僧格。

    “但皇上并未让你入后宫,阿玛在想,之前我们是不是都想错了?他并不会想用你来牵制赫舍里氏一族的势力。”

    挽月笑笑,心中道:当前他自然不会。索额图远没有索尼那般有威望,所深受倚重,正是需要康熙笼络的时候,怎会在这时选一个女子入宫与他侄女唱对台戏呢?这不是打人家脸么?更何况,眼下最大的威胁,还是鳌拜。

    “阿玛莫急,过段日子兴许会见分晓。您既然也看到了他手段凌厉果决,就要当心。”

    鳌拜点了点头,刚刚纳穆福在这里,也是这样同他说的。较之以往的倨傲,鳌拜敛了许多。通过这些事,他开始重新打量起皇帝来。这不再是那个令他丝毫不放在眼里、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了。他已经迅速地长大,

    开始用以前他们所教的帝王心术,去御下。他不能掉以轻心,认为可以轻而易举地牵制住君主。

    他甚至有些担忧,若皇帝进一步盯紧班布尔善,决意除掉他,会不会牵连到自己。在帮班布尔善,还是独善其身、弃车保帅上,鳌拜头一回犹豫了。

    以前他从未想过留后路,因为他认为主太弱,所以自己够狷狂。多年带兵打仗的经验此时跳出来提醒了自己:骄兵必败!常胜将军也有被打败的时候,何况小皇帝竟然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用这种方式保住苏克萨哈。

    他得给自己想后路,想万全之策,想前进的招儿和后退的招儿。他已经在暗中部署,只不过……他抬眸望了望小女儿,到底不忍心将她牵扯进来。这种事情,有纳穆福就够了,她该在深闺里头如乐薇一样,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他当真对不起她的亲娘!

    “月儿,你想不想……让阿玛为你定一门亲事?那皇宫犹如龙潭,踏入便是深渊。”

    皇宫是龙潭,那家里便是虎穴。亲事么?挽月淡淡弯了弯嘴角,什么样的人能在将来某一天,鳌拜万一被擒,还能保住她或者保住他自己?她若不能善终也就算了,再牵连一个无辜的人,死也不安生。

    “不必了,咱家门第太高,那些俗人都不配。”

    鳌拜还想分辩几句,他想到遏必隆的孙子,甚至索额图的儿子,亦或皇室宗亲也未尝不可。忽然间,他明白了女儿的顾虑,心下愧疚之意顿生:她是怕万一他这个当阿玛的与皇帝之间将来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牵连夫家。

    可叹他如今也是骑虎难下了!

    下了两天一夜的雪,终于停了。未见雪后初霁,风和日丽,反倒继续阴沉着,外头滴水成冰,时不时地还会飘落些细细的雪粒子。

    炉子上铜壶煮着茶,忍冬从外头给挽月带回一封拜帖。

    “门房让送过来的。”

    挽月好奇打开一瞧,竟是纳兰容若手笔:父亲升官庆贺,明日特邀她至府上听雪斋赏雪品茗。还附带有一封信,挽月展开念道:“挽月姑娘,听闻大学士陈廷敬有女佳吟,才情卓著、尤擅诗词,久闻大名、未见其人。可否一同相邀赏光?”

    想见佳吟?挽月眨了眨眼睛,了然于心:扯得什么幌子?他这个狗头军师,一定是收了某人的好处,找个由头想让她出来吧!

    到底是他先沉不住气了!

    她将信纸折折,自己提笔写了一封,对忍冬吩咐道:“拿去给门口纳兰府送信的人去。”

    忍冬点了点头。

    容若正在家中看着那册汉代曲谱,一边调试自己的焦尾琴,派出去的小厮过来了,“少爷,鳌中堂府上给您回了一封信。”

    “回信?”容若赶忙放下曲谱,接了过来,展开一阅:“见字如晤,容若少爷,恭喜令尊大人升迁。早就听闻府上有处听雪斋,风景甚美,我与家侄可以前去。但佳吟乃闺中密友,若您真慕其才情,请诚意相邀。”

    意思是:你邀请我的目的,我已知晓,可以一去;但若你

    只是以此为目的,却要用结识我好友为幌子,那便对她是一种伤害,我不同意。

    容若哑然,喃喃自语:“唉,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轻松,都不用多说话。哪像跟曹寅,三五句不和就要跟我动拳脚。”

    十一月初一,纳兰明珠府上换上了新灯笼,就连下人都穿得一派新气象。

    邻里之间都知道,明珠刚升任内阁学士又得了工部尚书的实缺,眼下圣眷正浓,是得皇上倚重的新臣。索额图是国丈,家世也显赫,还有点子老贵族的派头,不是什么人都愿意结交。相对而言,明珠年轻一些,虽家世也好,但不像索额图有个当首辅大臣的阿玛,为人也八面玲珑,好接近一些。是以朝中年轻臣子都好与之打交道。

    这日,明珠在家中摆了宴席,来了不少人。

    挽月是与乐薇、达福一起来的。不料却在明珠家中见到了陈佳吟。

    她深感意外,“佳吟你怎么来了?”

    陈佳吟笑道:“阿玛来赴宴,也让额娘带我来了。”

    挽月忽然明白过来,像明珠和陈廷敬同朝为官,门当户对,两家都不是背景如她家那般敏感的人家,两个孩子又年龄相仿,是很适合结亲的。更何况今日来的人中也不乏大学士、侍郎、统领之类的,像这样的宴席,温哲也一向好带着乐薇到处去。

    不过对容若那个多情性子,她对此态度有所保留。

    陈佳吟不懂里头的事儿,只高兴地拉起挽月的手,小声同她道:“你看看这周围那么多京中高门夫人,额娘非要带着我来这种地方,我最厌恶这些应酬了。被她们看得浑身不自在,我又认不得这些人。幸好你也来了!”

    挽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可惜我也不能陪你了。”

    陈佳吟错愕,“唉,你要去哪里?”

    挽月欲言又止,“我……有人相邀了。”

    陈佳吟蹙眉,又有几分好奇,抿嘴一笑道:“连我也不能说么?”

    挽月心道:自己是不是也杞人忧天了?人家本来就是阿玛额娘带来结交相看的,自己还藏着什么劲儿?于是小声同她道:“那我带你去一处地方躲清静,是明珠大人家公子纳兰容若邀我侄儿一道赏雪。到时候我与你、还有我侄女乐薇一起。他是个多情公子,你离他远些。”

    一听这话,陈佳吟不由脸微红,轻声斥责她道:“你胡说些什么呢?我只是想同你在一处坐坐。”

    挽月弯了弯眼睛,笑道:“那便好了!”

    “令宜也在!和她哥嫂一起来的。我看她每回一到这种场合,就低眉顺眼沉默寡言,要不把她也叫上吧!”

    挽月眨了眨眼,古时这种场子,还当真是大型相亲场合啊!只不过不是男看女,女看男,更多是婆婆看儿媳、丈母娘看女婿。

    几人一起到了听雪斋,进了院落方明白为何皆说此处赏雪最好。原来这院子竟然有一处小坡,亭子上头,还有一处小轩。不远处可见连绵起伏的青山,全都笼罩在一片银装之中,不远处还有个湖。

    “容若,你家这宅子可真是占尽地利。”

    “那是自然,选的时候,我可亲自陪阿玛去看了呢。喏,在楼阁上头还能看见什刹海呢。这次不够冷,什刹海上冰结不了太厚。你在江南长大,一定没见过北方的天寒地冻。待隆冬腊月,什刹海结了厚冰,到时候带你去见识见识冰嬉。”

    “这位是陈廷敬大人女儿;这位是图海大人的妹妹。”挽月凑近容若,“都是我好友,你若不娶人家,别动其他心思。”

    容若哑然,“我几时在你心中是这种登徒子印象了?”

    挽月忍俊不禁,却也只是同他说笑,容若是个好人,但多情也会伤人伤己。“没法子,谁让你才情卓著,名声在外呢!”

    容若觑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想组这个场子?我是最爱清静的人。有人想见你。”

    挽月瞥了瞥他,“要见就见,何必用这种方式?”

    容若背着手,故意道:“我哪儿知道?下回别叫我掺和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忽而笑着转身,“不对,下回多多争吵,给我机会掺和!”

    挽月忽而明白过来,笑着追上去,“你是不是讹了他许多好处?都讹到什么了?”

    容若得意一扬眉,“唉,该说你懂他,还是夸你聪明?我都替他隐隐担心。”

    “他是皇帝,你替他忧心什么?不如忧心你自个儿!”

    听雪斋很大,起了两座席,公子一边,小姐们一边。不一会儿便有婢女来上茶,“这茶是用今日梅花枝头雪水新煮的,茶是云南运过来的,尝尝看。”

    各人纷纷饮了,果真是好茶!清香扑鼻。

    挽月却并未在落座的人中看见那人,不禁有几分好奇。

    茶喝了一盏又一盏,连天都隐有再次下雪之态。却始终未见那人的身影。

    席间,两边的人以雪作诗,对对子,去前院用了午膳。晌午过后,又都饮了几杯梅花酒,容若也显摆起自己得的一本古籍乐谱,弹起筝来。

    过了申时,天色向晚,又飘起雪粒子来。

    “阿月!”容若微醺,手肘撑着在桌子上,柔声同她道:“我侄女在前院品兰轩等你,说你上回给她做的一个小兔子她很喜欢,可惜丢了,让你再给她做一个。”

    她可没做过什么劳什子小兔子,更不认得他的侄女。挽月站起身,拢了拢披风,同身边的乐薇等人打了声招呼,便在婢女的引路下往品兰轩走去。

    院子里种了很多青松,有股子好闻的味道,却不见一个人影。

    “再不出来,我可就要走了,天要黑了,怪瘆人的。”

    挽月说完这句话,却也并未见到任何人,只见乌鸦高飞过头顶,青松被雪压弯了弯,窸窸窣窣间忽然发出一声响动,她惊呼出声,见是雪从松树上落下,抚了抚心口。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了,故意为之?

    她一拢披风,转身就要走。却在转角处,迎面撞上了一抹玄色身影,眼底皆是清浅笑意。

    挽月驻足一顿,弯下腰将地上的雪捧起一

    抔,团了又团,不客气地向眼前人砸去,砸得又准又狠,直接砸到脖颈间。

    雪冰凉,顺着衣襟进到怀中。玄烨始料未及,待反应过来,第二团雪已经朝自己脸上砸来了。不由也从手边的矮松上抓起一小团,向对方丢过去。

    没多久,玄色大裘上便沾得满是白雪。他发现少女灵巧,他避之不及,被雪砸得吃了痛,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索性不还手了,以攻为守直接由躲着变为转身迎上去,一下抓住了挽月的两只手腕。

    “罚朕也要给个理由。”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衣服里都是雪,心中却如升起一团火苗。十来天未见,连个声音都听不到,他当真想她了!想得不行!寝食难安!

    挽月歪了歪头,“天寒地冻,叫我在这儿等了这么久,够不够?”

    玄烨缓缓放下她的手,握住那一刻的心痒,却令他难以割舍。但他还是按捺住了,从袖中取出一个细细的信卷,上面有火漆。

    “銮仪卫密报。”

    挽月盯着那东西瞧了瞧,并未做声。玄烨将密报拆开,当着她的面递了过去,只见上面写着:已于本达格勒约好,五日内行动。

    “这是刚从准葛尔过来的飞鸽传书,朕也等了一日。本达格勒是部落贵族,看僧格不顺眼多时。他本人本有希望继承汗位,但是因为他瘸了一条腿,所以汗位被僧格继承。”玄烨顿了顿,“他是最想僧格死的人。”

    挽月一怔:这些日子为着僧格求娶的事情,他与阿玛周旋,竟然暗地里早就派人与准葛尔内部的人联络去除掉僧格!

    “你永远不必担心僧格对你有非分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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