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返回校医院,陪沈泉打完点滴,又取了药,再将人送回宿舍,还去外面买了些吃的。

    全程细心耐心,好似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

    沈泉已经很累了,没心思想太多,舍友都去上课,宿舍难得安静,他很快便睡着了。

    宋回对学校的熟悉程度,远超沈泉。

    A大研究生校区在市中心,又小又挤,楼间距有限。

    沈泉所在的宿舍楼,就在食堂对面。

    食堂二楼靠外,有家小咖啡店,难喝又贵,但架不住来装逼学习的人多,直至今日还未倒闭。

    宋回找到靠落地窗的单人位,要了杯咖啡,看着沈泉拉上窗帘,灯光熄灭。

    从现在起,他就是一只狩猎的野兽!

    窗外细雨绵软地下着,不久地面湿透,来往的学生撑起雨伞,自上而下看过去,好似长出来的花蘑菇。

    宋回心理素质极好,居然能分心欣赏着这一切。

    突然,他余光瞥见沈泉宿舍灯亮起,不知是舍友回来,还是沈泉起了。

    无论哪种情况,都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了!

    宋回特意等了十多分钟,才拨打沈泉手机:“小泉,别睡了,出来吃点东西吧。你不是说,我们要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吗?”

    他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对面宿舍楼,是礁石上猎隼紧盯猎物的表情。

    沈泉是被舍友吵醒的,他攥着手机沉默很久,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今天的宋回让他感到害怕,已远远超出他对这个人的认知。

    “小泉,你不说好聚好散吗?”宋回循循善诱,“我也想通了,终究是我让你太过伤心,我不能给你想要的生活、幸福。我……决定放手,但是,我不希望就在电话里,如此草率。毕竟我们认识十年,十年啊,三千六百多天。我请求你,出来跟我一起,为这些日夜画上句号。”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稳重,有诱惑的安全感,让人难以拒绝。

    沈泉生病的脑子里,像一锅开水,沸腾着,蒸煮着,无情地回忆着两人相处的日日夜夜。

    “好,我换衣服,说清楚我们就分手。”他哑着声音答应下来,“宋回,我跟你是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宋回挂断手机,不着痕迹地笑了。

    再绝情的血脉,再决绝的答案,都架不住少年相依的感情,哪怕沦落为欺骗……

    沈泉病还没好透,睡觉出了一身虚汗,只换掉里面衣服,重新裹上厚围巾。

    他消瘦得厉害,显得眼睛特别大,雾蒙蒙的惹人怜爱。

    宋回撑着把黑伞,站在宿舍门外。

    他身材高大,穿着灰色长大衣,面容英俊,带着儒雅随和的笑意。

    进出同学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

    他远远看见沈泉,捂得跟只企鹅似的,慢悠悠走出来。

    宋回在他走下台阶的一瞬,恰如其分遮下雨滴。

    沈泉道谢的同时,摸了下胸口,刚刚换衣服,把大哥的签字笔忘在桌上了。

    他飞快回头,想要回宿舍拿,却被宋回一把抓住。

    “你干什么去?”他再镇定自若,也无法掩盖紧绷到快要断掉的神经。

    沈泉的一举一动,都是在他的神经上热舞。

    “我的笔忘记带了。”沈泉拽袖子,企图逃离他的钳制。

    宋回在冻雨中,背心湿透,笑着说:“哦,那快去拿,我等你。”

    沈泉把他的宝贝签字笔,小心翼翼藏在胸口,再度返回。

    他还跟隔壁借了把伞,和宋回一前一后,走在雨中。

    意识里,无论遮雨还是避阳,只要与宋回在一块,两人就没有分开打过伞,这样的日子结束了。

    沈泉心里升起一阵解脱的快//感,原来,他一个人也不是过不下去。

    他们来到停车场,宋回启动热车,让里面暖和点。

    沈泉低头站在一边问:“要去很远吗?可不可以就在学校附近,我……想睡觉。”

    “不远,只是走过去太冷,你还在生病。”宋回眯起眼睛看他。

    长得太漂亮,又乖又笨的兔子,在野外是活不下去的。

    ……

    开过三个红灯,车子拐上滨海路,向着老城区鳞次栉比的城中村驶去。

    宋回沉默开车,表情淡漠,眼白带着浓稠殷红。

    刚刚彭雪薇给他发信息,只有一个k的手势。

    那是他们的信号,私人高利贷金主已到位,就等送货上门了。

    “我们要去哪里?”沈泉坐在副驾,不安地抓紧安全带。

    当宽敞主干道,换成纵横交错的小路,城中村的牌坊在昏暗里,掠过头顶。

    他出生在这个城市,却从未来过这种地方。

    那些此起彼伏,花花绿绿的招牌,泥泞坑洼的街巷,黑不溜秋的小店,和脏兮兮的灯泡,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

    宋回没有回答,拧开广播,电台里是一首粤语老歌。

    淡淡忧伤的女声,唱着:这一刹,情一缕,影一对,人一双,哪怕热炽爱一场……注①

    “带你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宋回握紧方向盘,仔细躲避行人,和猛窜而过的电瓶车。

    沈泉有点懵:“你、你家不是在,在水林广场那边吗?”

    “那不是我家,是我爸家。”宋回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惊讶表情,觉得有点可笑,“我出生在这里,我妈死在这里。”

    宋回面对沈泉,是极度自卑的,不会剖析心底最深处的痛苦。

    滋养出温柔亲和,善解人意的面孔,是他阴暗、仇恨、屈辱、困顿的童年。

    如今,他试图将恶分解给沈泉听,不过是为了抵偿,那一息作为人的不安。

    “对不起,我不知道。”沈泉很善良,有点难过。

    又拐过一条湿滑小巷,宋回开口说道:“我两岁多,我妈死在这里,我什么都不记得。我阿婆说那时候,我们住的巷子特别窄,两边都是做生意的铺子,楼是细长的,棺材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车开得很稳,冰冷没什么语调,像是说着别人家的事情:“所以,我妈没有棺材,是被被子、席子卷下去的,趁深夜没人,不打扰人家做生意。”

    “算命的说我克亲,于是我被送到乡下阿婆家。说来也奇怪,我爸死了老婆,送走儿子,居然时来运转,赚了钱,在城里买了单元楼。”

    沈泉心软,觉得窒息又不想被这种情绪牵着鼻子走,便说道:“宋回,其实没有我,你以后也会更好的。”

    宋回笑了,比哭好不到哪里去:“我一直都很缺钱,我的奖学金、打工积蓄,都用来买下我妈的房子。你大哥的三千万,是我真心想要,但……想跟你在一起,也不完全是假。”

    “沈泉,你理解不了的,这个世上没有东西是纯粹的。爱情也罢,亲情也罢,有时是真的,有时是假的,都在凑合罢了。同样,你也理解不了,像我这种人,拼尽全力也要出人头地,没有后退的余地。”

    他们从未如此心平气和,交换着最真实的想法。

    沈泉闭上眼,是平静里的无能为力,也许他们的相遇就是一场错误。

    在这一刻,他对宋回没有憎恶,更没有爱怜。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到最后都得接受,有些遗憾无法避免。

    宋回脑子极好,高利贷给的监控图,他只看过一眼就记住。

    按着记忆,在交错复杂的城中村,成功避开大部分摄像头。

    一栋细长如手指的牵手楼,就在眼前,外墙瓷砖崩裂,露出斑驳的灰色水泥。

    宋回停好车,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沈泉,你肯定恨死我了吧,是的,你应该恨我的。”

    “昨天有一点点,现在没有了。”沈泉总是诚实得让人无语。

    宋回深深看他一眼:“下车吧,就在前面。”

    沈泉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怯生生跟着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签字笔。

    单面见光的牵手楼,一层却有三户,楼梯间只够转身。

    沈泉顺着扶手仰起头,上面细得像烟囱,透下来巴掌大的一片阴光,好像灵魂会被吸走。

    宋回堵在他身后,沉默催促他上楼。

    沈泉像被推进烤炉的兔子,连转身逃跑的空间都没有。

    等到四楼,宋回只说了两个字:“到了。”

    他打开防盗门,里面残破木门虚掩,将沈泉困在身前。

    沈泉抬头看他一眼,天真地问道:“看完,我们就能回学校吗?”

    “嗯,一会我送你回去。”宋回笑了,眼里含着不明的光。

    沈泉轻轻一推,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颤颤巍巍张开。

    屋里很黑,没开灯,有股憋闷潮湿的霉味。

    宋回也跟了进来,防盗门在空旷里,发出巨大响声,锁紧身后退路。

    电流的滋滋声过后,头顶灯管终于闪出半死不活的白光。

    沈泉赫然看见,屋里坐着四个人,一台手机被三脚架支撑在旁边,做录像机使用。

    “宋总,人送来啦。”嚼着槟榔的男人,吐出褐红色口水,呲牙一笑。

    沈泉慌乱转身:“宋回、宋回?到底怎么回事?”

    “小泉,你再最后帮我一次好吗。”宋回死死抓住他的肩膀,将人困在原地。

    ……

    八哥的小兔崽子,已经有十天了,长出了细细软软的绒毛,软乎乎的特别可爱,有两只强壮的,已经睁开眼睛。

    八哥不愿意给小兔子们喂奶,但很护犊子。

    只容许沈悬打开兔房,看小兔崽子。

    沈涵只要一过来,八哥就跟上了发条似的,冲过来撞他,发出“咕咕”的警告声。

    沈家小三爷,继猫嫌狗不待见后,解锁了兔子鄙视成就。

    晚饭后,沈悬把小兔兔们的棉花篮子,从兔窝里小心提出来。

    八哥正在吃兔粮,歪头盯着坐在地毯上沈涵,随时准备撞死他!

    “你别看我,我可没动它们!”沈涵高举双手。

    沈悬皱眉:“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兔子都嫌弃你。”

    他数着小兔子,一共五只,奶喝得很饱,肚子圆鼓鼓,胖乎乎的特别可爱。

    就是颜色有点花哨,一只灰的,一只白的,两只八哥那样的黄色,还有一只花的。

    沈涵伸长脖子远远看:“这绝对不是一只兔子干的。”

    “你最近是不是很闲。”沈悬眉眼温柔地看着小兔子。

    沈涵不动脑子的时候,嘴比较快:“还行吧。”

    沈悬抱起准备跳下沙发,撞死沈涵的八哥,把她撸得软乎乎。

    “明天跟博叔他们在周围抓兔子,公的都送去绝育。”

    沈涵一愣:“大哥,你好狠,种族灭绝啊?!”

    宋回这玩意儿,高低得给《刑法》磕一个,以大哥的魔鬼程度,他得忍受一次又一次宫刑。

    阿坤脸色苍白,突然闯进来,甚至碰到装饰品:“沈先生,二少离开学校,定位出现在沙坪口村。”

    “他去那里干嘛?”沈涵还未意识到严重性。

    沈悬放好小兔子:“宋回带他去的。”

    “应该是,汇报是一辆白色的宝马x3。”阿坤将传真递过去。

    沈悬起身,示意不用:“报警,就说沈泉被绑架。”

    “啊?!!”沈涵跳起来,“大哥,沈泉他、他没事吧?”

    “不知道。”沈悬接过大衣。

    沈涵堵着门:“哥哥哥、哥!我也去。”

    “你去楼上,收拾一下你二哥的房间,把八哥放回去。”沈悬理都没理他。

    “???”沈涵无语,合着我是他保姆呗?

    阿坤把沈涵挤一边去,跟着沈悬匆忙出门。

    ……

    沈泉一进门,就被控制住,收掉手机切断外界联系。

    他被众人胁迫到破桌子边,面前是一式两份私人借款协议,印章、印泥一应俱全。

    槟榔佬扔下一张纸,叫他按照上面的内容,对着录像手机念。

    沈泉低头看一遍,气得脸色青白。

    那段文字是借款人承诺,承诺自主、自愿签订借款协议,知悉借款金额、利息,保证出借人绝无强迫、威胁、欺骗等行为。

    他的眼神移到借款合同上,借款金额一百六十万,日利息千分之三,期限十天,违约罚息日千分之五!

    换算成年利率,是百分之一百零八!不仅是高利贷,还是最黑的那种!

    “你们,要脸吗?!”沈泉干裂的嘴唇开合,嗓子沙哑。

    槟榔佬笑得格外开心,带着本地口音:“喂,是你借钱啦,借钱的才最不要脸呢。”

    “宋回,这就是你的好聚好散吗?”沈泉生着病,却坐得笔直,仿佛屁股底下不是烂木凳,而是四万元的奢侈沙发。

    难受的生理泪雾,将他眼睛洗得很亮。

    宋回逃避地撇开头,点了根烟,火机映亮半张脸,鬼魅一般。

    “小泉,鹏达出事了,我需要一笔钱救急。”他深吸口烟,含在口鼻间,慢慢模糊掉面容,“本来,我想跟你好好说,可你偏要这时候跟我分手,我也是万不得已。”

    沈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万不得已?你的万不得已就是让我借高利贷?”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魂,在半空中被撕碎、肢解,万劫不复。

    他已经感受不到憎恨、恐惧与屈辱,只觉得冷,绝望的寒冷。

    “我不会签的,你休想拿我来羞辱沈家,羞辱我大哥!!”沈泉扬手,在众人猝不及防下,掀掉桌子。

    巨大碰撞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印泥、纸张、印章噼里啪啦飞出去。

    两个彪形大汉,冲过来压住猛烈挣扎的沈泉。

    槟榔佬撅着腚,满屋子捡东西,嘴里用方言,不干不净高声叫骂着。

    宋回也被吓坏,后退好几步。

    他从未见过愤怒到顶点的沈泉,已经超越歇斯底里,有种同归于尽的绝望。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钱?”宋回想走人。

    槟榔佬吐一口褐红色吐沫,斜眼看他:“他不签字,你拿个鬼啦!”

    “我给你们带来的,可是沈家二少。”宋回不甘示弱,“你要是不愿意,我现在就带他去找下一家,别以为沙坪口,就你们一家出现金的!”

    说罢,他破开阻拦,作势要拉走沈泉。

    “欸,兄弟,有话好说嘛。”槟榔佬将人拽回来,“这样吧,二十四小时他不签,算我没本事,直接给你送钱怎么样?不送你报警啦!”

    宋回已是狗急跳墙,伸出三根手指:“我要借三百万。”

    “哇,你那么狠啊?这可是你男朋友。”槟榔佬笑得不可抑制。

    宋回戾声道:“少废话。”

    槟榔佬点头,叫手下用便携打印机重新打了合同,拿给他看:“兄弟,你适合做高利贷啊,还上什么班。”

    宋回一声不吭,拍下照片,脸上落下一面空白,紧接着从兜里掏出一袋药:“你们别……太折腾他,他是病人。”

    槟榔佬颠着手中药盒:“哇,不会吧,你是想让我夸你情圣吗?”

    说罢,摁着沈泉的人,和他一起放声大笑。

    沈泉被他们摁在凳子上,抬不起头,只能看见柔顺发丝,和挣扎中露出的一小节洁白颈背,像小时候偷偷顺走的一节粉笔。

    宋回面无表情地站了会,手机信息亮起,是彭雪薇发来一朵玫瑰。

    那是他们的暗号,高利贷专门送钱的马仔,已经跟她联系上了。

    万事俱备,只等沈泉签字。

    这些人的手段,他是了解的,合规的犯法。

    自愿承诺,签字录像过程,合同是过桥款,无抵押,短而快,因此利息高,罚息狠,是刀口舔血的钱。

    再加上沈泉被赶出家门,人人都觉得他自甘堕落,公子哥不改习性,欠高利贷太正常了。

    此事一发,在视频和合同面前,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只会当他发疯狡辩!

    而这帮人的目的,也不在那三百万,而是敲诈沈家。

    防盗门刮擦的尖锐声响起,阴冷潮湿的风灌进来。

    沈泉能感受到,对方一阵空白停顿,紧接着铁门轰然关闭。

    他闭上眼,感觉到身体里的某种感情,正在无声地流失。

    ……

    天刚黑下来,沈泉又反抗的太过厉害。

    槟榔佬叫人先他关到里面房间,等半夜再利用药物等手段,让他乖乖就范。

    靠北的小房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扇窄小窗户,与对面仅有一臂之隔,紧紧拉着窗帘。

    沈泉手脚都被透明胶带绑在椅子上,能听见客厅里,槟榔佬他们喝酒划拳的声音。

    椅子太破了,稍微一动就吱呀乱响,像要散架一般。

    眼睛适应黑暗后,沈泉开始仔细搜索,能弄开禁锢的工具。

    可惜这里家徒四壁,除了椅子,连第二件家具都找不到。

    他踮脚,拖着椅子,费劲挪到墙边,非常幸运找到一根暴露的钉子。

    沈泉无比庆幸,家里曾经请来反绑架专家,而他也认认真真上完了全部课程。

    可能是这里隐蔽,也可能是沈泉看起来太过弱鸡。

    槟榔佬只是用胶带将他手脚捆绑,没有多余的操作。

    沈泉喘着粗气,一点一点摸着墙上钉子,踮脚带起椅子对准。

    坚硬冰冷的钉头,划过手腕,留下一道血痕。

    偏了,再来!

    沈泉一次次,把手腕划得鲜血淋漓,最后用力一扯,胶带破开裂口,撕扯开来。

    手腕禁锢突然消失,扣在椅背上的手臂松开,椅子咚一声落地,在空旷室内格外明显。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沈泉心脏上。

    他屏住呼吸,勉强止住颤抖,装作依旧被绑在椅子上。

    冥冥中自有天意,房间内的灯突然坏了,查看的马仔摁半天,最终放弃,借着外面模糊的灯光,随便看了一眼人,便锁上门离去了。

    沈泉躬身,蜷在椅子里,手压在胸口,心脏跳得发疼,呕吐感堵在嗓子眼。

    墙上的钉子都被刮松动,他索性拔下来,划开被紧紧缠绕的脚腕。

    此时,他全身已被冷汗湿透,手腕划破的皮肉,被汗水、泪水蜇得生疼。

    沈泉顾不上那么多,眼神直勾勾望向,室内唯一出口——残破窗帘遮掩的窗户。

    房间里的东西都不太结实,他轻手轻脚拉开窗帘,被一阵绝望击穿。

    背巷的一扇小窗外,是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雨水沿着锈迹,在黑暗里蜿蜒而下。

    沈泉不死心,小心翼翼打开掉渣窗户,手试着推了一把栏杆。

    只听“吱”一声,电光火石间,他眼睁睁看着一根栏杆,随雨而落,发出“哐啷啷”一阵怪响,很快淹没在雨声、车流声中。

    沈泉被鬼追似的转头,盯着黑洞洞的门,窗外微弱灯光,将他的脸照得惨白。

    他脱掉碍事的羽绒服,快速爬上窗台,挨个推动栏杆,确认还算结实,眼一闭,从破开的缝隙里钻了出去。

    这里是四楼,没有任何落脚点,笔直而下是只有一米多宽,流淌着废水、垃圾的背巷。

    除了跳下去,似乎别无选择。

    沈泉抓着窗户,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冰冷雨滴落落在他头上、脸上。

    他在绝望里抬头,突然看见对面楼的窗户,居然有窗台。

    再往下看,它的二、三楼可能是饭店后厨,有商业排烟管道,交错着被一块巨型铁板封锁在墙面。

    如果他能跨到对面窗台,只要往下跳一层,就能顺着管道爬到地面!

    沈泉的心在狂跳,手抖得要快抓不住窗框。

    对面房间也是长期无人,窗台上厚厚尘土,被雨水和成泥浆,湿滑地往往下淌。

    沈泉必须重心靠前,凌空跳到对面两个巴掌宽的水泥台上。

    一不小心,就有坠楼的风险。

    沈泉在冷风冻雨里,瑟瑟发抖,头晕目眩,抬起脚尖又立刻收回来。

    他回头,望着房间里那扇黑黝黝的门,好像是妖怪的洞穴。

    那帮魑魅魍魉,随时会冲出来,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用来敲诈沈家,羞辱大哥。

    这是他死都不会接受的结果!

    他最后看眼脚下,漆黑一团的地面,雨水打击下,泛起银白色水圈。

    沈泉咬紧下唇,胸口剧烈起伏,闭上眼再睁开,身体前倾,纵身一跃!

    别在胸口的签字笔,自空中坠落,打在铁皮上,发出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最终落地,摔得粉身碎骨。

    ……

    警察已在周围严密布控,便衣来回在街巷走动。

    绑架案不同寻常,对方手上有人质,一定要确定安全。

    沈悬提供的定位精确度很高,加上通过外卖确认现场情况。

    警察已掌握,沈泉被困在朝北的里屋,四名犯罪嫌疑人,全部在客厅,开门就可以控制。

    解救方案很快出炉,叫来街道人员,以长期拖欠卫生费为由,看到灯亮,特意跑来收钱。

    沈悬也在一旁,密切关注着手机上,沈泉的定位信息。

    突然,定位红点就在眼前,凭空消失。

    心脏猛然往下一沉,沈悬握紧拳头,赶紧与警方沟通。

    安装定位装置的笔,材质非常结实,除非被蓄意破坏,极大的打击,或者高空坠落才能破坏。

    为防万一,警察迅速展开行动,打开门的一刹那,槟榔佬和马仔声音都没来及发出,就被死死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们迅速破开锁住的小屋,沈悬气喘吁吁跑进去。

    只见躺在地上的椅子,沾着斑斑血迹的羽绒服,还有被风吹得飞起来的窗帘,和大敞开的窗户!

    沈悬推开阻止的阿坤,快步走到窗前,探出大半个身子。

    外面黑漆漆的,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楼下垃圾的恶臭,雨滴滴答答,打在他的身上、脸上。

    “沈泉——”他在黑暗里喊着弟弟的名字。

    回应他的,只有寂静里,淅淅沥沥的雨声……

    沈悬大衣上满是灰土,头发,领口被雨水打湿,湿成一缕的额发落下来,有点凌乱的狼狈。

    他脸色如常,仔细看才能从眼中读到一丝焦急。

    阿坤扶往门外走的沈悬:“沈先生,您坐在这里,我带人去下面找。”

    沈悬倔强地挥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往楼下走。

    阿坤没办法,只能紧跟上。

    等到楼下,正碰上在雨中狂奔而来的阿耀。

    “你来干嘛!还不够乱吗!”沈悬心烦意乱。

    阿耀也不说话,抹了把湿乎乎的脸,就这么盯着他瞧。

    沈悬走到隔绝暗巷,一人多高的墙边,问道:“能翻过去吗?”

    阿耀二话没说,跳起来扒住墙头,挺身而上,中间手滑了一下,吓得沈悬伸开手臂,时刻等着接他。

    “沈先生,手给我。”他蹲在上面,手伸到墙下面。

    沈悬借着微弱灯光,看见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闪着坚定的光。

    这种情况下,警察会劝他原地等候,阿坤会极力阻止他前往。

    只有阿耀,不会问为什么,不会有半点犹豫,陪着他,做一切他决定的事。

    阿耀心里沈悬第一定律,强悍不可动摇。

    两人在雨中翻过围墙,一身泥水,狼狈落地。

    后面警察和救援人员也已赶到,架起梯子和应急灯,让更多人顺利通过。

    阿耀拿着手机照明,一只手牢牢钳住沈悬的胳膊,防止他跌倒。

    沈悬是虚电产品,跑上跑下,淋雨翻墙,已是气喘吁吁。

    地面全是垃圾和水坑,时不时有洗澡的老鼠,受到惊扰跑开。

    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面走,裤子湿到膝盖。

    “二少!我是阿耀啊!你在哪里?”阿耀扯着嗓子大喊。

    身后应急灯向上打,斑驳腐败的墙壁一览无余,没有任何下脚之处。

    沈悬顺着那道惨白光束,抬头望去,下一秒紧抓住阿耀的胳膊。

    脑海闪过阿崽躺在玄关的画面,那天的月亮也是这样,又白又亮。

    他果然是最没用的哥哥,救不了亲弟弟,也照顾不好别人的弟弟。

    更多人赶过来,看过那面墙,大家不约而同将焦点放在地面。

    “沈泉!”沈悬撑着膝盖,用尽全力大声呼喊。

    突然,他听到头顶传来,“嗙嗙、嗙嗙”有节奏的响声。

    “阿耀,你听,是不是有声音?”他揪住阿耀衣领,眼神从一面墙跳到另一面墙上,“有人在敲铁板?”

    阿耀扶着他,二人逆着人群,走到纵横交错的排风管下面。

    “嗙嗙、嗙嗙”这次更加明显,是拍打管壁的声响。

    沈悬站上废弃的水泥桩,伸长手臂刚好可以够到排风管。

    他大力敲打,边敲边喊:“沈泉——”

    果然,敲击声从“嗙嗙、嗙嗙”,变成“嗙嗙嗙”,更加激动地回应他。

    阿耀赶紧跑过去,与救援沟通,很快大家举着应急灯,搬来梯子,提着破拆工具赶到。

    原来,沈泉跳过去就滑倒,坠落时双手攀住了窗台,起到很大的一个缓冲。

    掉下去后,又被乱七八糟的排风管挡住,像只弹弹球儿似的,最后被弹到外壁固定的钢板,和二楼排风管之间的夹缝里。

    夹缝很窄,他猛得弹下去,严丝合缝卡在里面,动弹不得。

    沈泉本来就在生病,嗓子沙哑,加上高空坠落的惊吓,突然失声。

    张大嘴用尽力气,也只能像哑巴一样,发出“嗬嗬”的气流声。

    沈悬在楼上喊他时,他就听见了,奈何卡得死死的,又发不出声,只能用力拍击排风管。

    但排风管壁很厚,还有弹性,内部中空自然吸音,很容易被掩盖在嘈杂中。

    好在沈悬细心,捕捉到微小动静,这才发现。

    沈泉卡在黑暗里,满面泪痕,嘴唇龟裂,憋闷窒息。

    他的指甲因为抓窗台,全部裂开,加上手腕的伤,整只手血肉模糊。

    在排风管和钢板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手印。

    这边建筑设施老化的厉害,破拆非常顺利,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沈泉从二楼排风管上救下来。

    沈泉脏得跟泥猴儿似的,泪痕沾灰,一缕一缕黏在脸上,花得看不出面容。

    不过他精神还好,骨头也没受伤,腰上系着安全带,和救援人员一起,缓缓落地。

    沈悬还站在那块水泥桩上,紧张仰望着上面,双手下意识举高、张开。

    阿耀在一旁,扶着他的腰,防止他掉下来。

    沈泉看见大哥的第一秒,就嚎啕大哭。

    他大张着嘴,痛苦呼吸,空气都变得粗粝,摩擦灼热的喉咙,发出破碎嘶哑的声音。

    沈悬跳进脏水坑,蹚开垃圾跑过去,脱下大衣裹住沈泉。

    阿耀紧跟其后,赶紧脱下外衣给他披上。

    沈泉孩童般,紧攀住大哥的脖子,脸埋进肩窝里,无声恸哭,浑身抖得停不住。

    沈悬双臂自他腋下穿过,托起他的上半身,呈现一个绝对保护的姿态。

    他没说话,手从沈泉背心向上摸,摸到脖颈和脑后软发,重重地揉了揉。

    沈泉哭得直打嗝,大哥昂贵的手工衬衣,被他哭成了脏抹布。

    他终于抬起头,努力嗬出气声,用口型说:“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都过去了,跟大哥回家。”沈悬一点也不嫌他脏,手心抹掉他脸颊、下巴的泥水,“回家吧。”

    沈泉听到“回家”两个字,巨大的羞愧感,排山倒海而来。

    眼前模糊一片,泪水沿着消瘦面庞,翻滚而下。

    他一直以为,大哥不要他了,再也不要了。

    他为了一个人渣、烂人,抛弃家庭、兄弟,执迷不悟。

    而身犯险境,第一个赶来救他,焦急呼喊他名字的,却是他以为最狠心的大哥!

    “哥、哥、大哥……”沈泉艰难喊着,“我要回家,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沈悬就这样,安静地蹲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给弟弟擦去眼泪。

    ……

    冬日绵软无力的晨光,透过乳白色窗帘。

    沈悬靠在沙发里,腿上盖着薄毯,看着那片虚软的亮。

    好像那晚,扎的飞灯,宣纸匍匐在竹骨上,形成薄亮亮的皮肉,映着阿崽苍白的脸。

    百密一疏,他的计划里没考虑到沈泉能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险些酿成大错。

    沈悬闭眼,搓了一把脸。

    私立医院vip病房的小客厅,洁白安静。

    桌子上放着阿坤拿来的香薰,和沈悬惯用的香水。

    沈悬有洁癖,在脏水和垃圾里,折腾半晚,虽然洗澡里外换完衣服,但鼻间那股霉烂腐败味道,挥之不去。

    但考虑到沈泉嗓子不好,怕受刺激,他一点也没用。

    护士进来,礼貌冲他点头,随即进里面查看沈泉情况。

    沈悬起身跟进去。

    沈泉是个欧皇,从那么高跌落,除了皮外伤,没有一点伤筋动骨。

    只是感冒拖得有点久,扁桃体、支气管都有炎症,要细心调养。

    沈泉侧卧蜷成一团,一只手抓着枕头底下,睡得很不安稳,肩膀也老是抖。

    沈悬叫来阿坤,让他去隔壁宜家,买一只毛绒鲨鱼。

    阿坤一头雾水,还是照办,在宜家开门的第一时间,冲进去,西装革履,腋下夹着鲨鱼,满脸严肃地回来。

    大鲨鱼张着血盆大口,一点不可怕,甚至有点呆萌。

    沈悬接过来,把它塞在沈泉怀里。

    不一会,沈泉自动抱住它,肩膀、脖子都有了支撑,沉沉睡去。

    阿坤惊呆,满脸写着:怎么做到的?

    沈悬看出他的疑问,不咸不淡说:“八哥就这样,娇气。”

    阿坤瞪大眼睛,心道:合着人随兔子呗?

    昨天晚上,沈悬第一时间联系李飞光,将这件事暂时压在一个可控范围。

    就这样把两个人送进去,可太便宜他们了!

    宋回和彭雪薇,得到槟榔佬消息,只说沈泉跳窗逃跑,不知踪迹。

    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很显然是跑路了。

    三百万就此化为水中泡影。

    宋回、彭雪薇,战战兢兢一晚上,随时准备逃跑。

    却没想,直到天亮,风平浪静。

    两人头对头一合计,觉得是被高利贷摆了一道儿!

    至于沈泉,宋回自认为了解。

    他脸皮薄,胆小又懦弱,被拍下借钱视频,一定不敢声张,怕是找地方躲起来了。

    他俩也是艺高人胆大,居然如常上班,处理事务。

    而接下来,什么事都没发生,连鹏达调查的消息都在变少。

    宋回侥幸、自负达到顶峰,他手里的项目八九不离十,在风险和利率方面,给借款方大开方便之门,也谈好了千分之五的回点。

    一切在他看来,似乎还有转机的……

    沈泉的检查结果全部出来,沈悬也跟医生确认无大碍,只是人累得很,一直在睡觉。

    梁洛律师,拿着亚盛文件,来到会客厅:“沈先生,亚盛的股权变更已完成,现在就剩监管申报和对外披露……还有二少的签字。”

    “好。”他办事,沈悬是很放心的。

    他收掉沈泉的股权,放入家族委托基金。

    再以家族基金为主体,买下亚盛资管百分之三十五股权,成为占比第一的大股东。

    最后,再委托沈泉出任管理人,公开公示公告,彻底宣告接纳弟弟,回到沈家。

    “亚盛摊子很大,这两年管理松懈,恐怕藏着不少脏东西,鹏达就是前车之鉴。”梁洛尊重沈悬,却能恪尽职守,有话直说。

    他是不看好这场收购的,如果沈悬亲自坐镇亚盛还好,沈泉?这就有点玩笑了吧?

    沈悬亲自斟茶,推到他面前:“梁律说得是,沈泉还年轻,研究生都没毕业,谁看都觉得不妥。”

    “不知梁律还记得,我请你给鹏达打声招呼吗?”他笑着问。

    梁洛早就忘记此事:“记得,我就打了个电话,也没多说。”

    “鹏达是沈泉谈下来的。”沈悬喝口茶,闲闲补了句。

    梁洛大吃一惊:“啊?我还以为是KK的杨明总监。”

    “这里面固然有沈家的影响,但沈泉对KK优势的阐述,交易结构的了解,也不无关系。”沈泉慢条斯理解释。

    梁洛点头:“二少是实打实考进A大金融系的,基础知识扎实。”

    “也快二十四了,就让他放手试一试吧。”沈悬摁死了最终结果。

    梁洛精明,话到这儿,说明东家不想再听“不”字。

    “也是好事。”他喝茶点头。

    沈悬道:“就这两天,我要带沈泉去亚盛熟悉、熟悉,还得有劳梁律提前准备。”

    “二少还病着,这能行吗?”梁洛看了眼病房。

    沈悬脸色冷峻:“这一趟,他病着也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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