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本来要去16层见“海娜”的机械师兼医师。

    没想到路过14楼,电梯门大开,他们见到了一身白大褂的闵旻。

    她正好打算下楼去。

    闵旻刚刚吸完一根烟,瞧着电梯里的两人,晃晃手指,将烟蒂弹进旁边的垃圾桶,顺便吁出一条漂亮笔直的烟线。

    她抢在宁灼皱眉前,指住了身后的提示牌:“这层不禁烟。”

    说完,她就踏上了电梯。

    看到宁灼身后跟着单飞白,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闵旻主动跟单飞白打了招呼:“靓仔,又见面啦。”

    不等回应,她又问:“呢次打算几时做契弟①?”

    这是相当不客气的说法了。

    单飞白眨眨眼睛,只是乖巧地一笑,笑涡看着还挺晃人眼:“阿姐,我唔会啦(我不会了)。”

    听他说一口还算标准的白话,闵旻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片刻后,她摇摇头,说话声音清脆明快:“食碗面翻碗底,唔得相信。”

    16楼很快就到。

    闵旻走下电梯,并不避讳单飞白还在,对宁灼说:“小心吃亏。”

    电梯门合上。

    这也算是和闵旻见过了。

    宁灼按下了通往最后一层的电梯按钮,稍稍一转目光,见单飞白一脸的若有所思,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后颈:“想什么呢?”

    他还挺喜欢单飞白脖子后面包裹着一层柔韧肌肉的钢铁手感。

    单飞白还没来得及回应他,电梯就下到了18层。

    钢铁巨匣再次徐徐张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薄薄的昏黄。

    其他十七层,都装设了能与外界光照同步的环境灯。

    这里不同。

    走廊上只零星镶着几盏壁灯,光线黯淡到看不清一尺之外的事物,灯壁内还刻意蒙了一层布,把本就不强烈的光掩映得更加昏暗迷离。

    宁灼在黑暗中走得轻车熟路,绕开走廊里堆积的一切杂物,径直走到一间房门前,叩响了门。

    内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薯片声:“谁呀?”

    宁灼握住门把手,在压下去之前给出了预警:“我带了外人来。”

    说罢,他才推门而入。

    里面是一个由屏幕构成的小世界。

    单飞白探过脑袋、放出目光去打量时,几乎看不到这个房间的边界。

    在这偌大的黑暗的地下世界里,容纳了“海娜”内外所有的监控,还有一切能致人死命的机关陷阱的操作盘。

    而掌控着这一切的,是个看上去快要因为睡眠不足而猝死的年轻人。

    听到宁灼在门外的预警后,一个肤色苍白的年轻人动若脱兔,合身蹿到椅背后,像是一只警惕的小野猫,探出一双眼睛,放出目光,幽幽地望着他们两人。

    单飞白注意到,他只是穿了一件很长的上衣,袖子挽到肘部以上,从膝盖以下到脚趾,都是光着的。

    宁灼对他的怪异习以为常,为单飞白介绍:“唐凯唱,‘海娜’机关师。和你差不多大。”

    在通话频道里挥斥方遒、意气昂扬的唐凯唱,手指紧张得把椅背抓得咯吱作响,露出的一截手腕纤细得惊人。

    他小声叫他:“宁哥。”

    他又对单飞白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简单地打了照面,宁灼就领着单飞白退了出来。

    ……怕唐凯唱应激。

    单飞白和宁灼并肩走过漫长的走廊,灯影像是被稀释过的蜂蜜,把人的面孔轮廓照得迷离而温柔。

    单飞白回忆起自己躺在车斗上、被宁灼带入“海娜”时广播里那个中气十足的少年音:

    “……三秒钟不回复,小心小爷的——”

    那个声音和这张脸实在脱节得厉害,和单飞白的想象相差太远。

    单飞白试探着:“我听过他说话,好像……”宁灼说:“小唐不喜欢和人打照面。”

    这句话相当敷衍,说了等于没说。

    宁灼低头,思考了片刻。

    他既然要把单飞白弄脏,那么代价应该是……坦诚?

    他小小吸了一口气,和心里的抵触拉锯了片刻,看向了单飞白:“小唐,很特别。”

    跟着宁灼上上下下转了一圈,除了认识了人没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单飞白本来有些沮丧,听到宁灼竟然有打算和自己深聊的意思,马上目光炯炯地抬起头来。

    为了说话,宁灼放慢了脚步:“瑞腾公司下属的泰坦公司,在二十年前推出了一款孕产机器人。”

    单飞白点点头。

    他知道。

    那与其说是“孕产机器人”,不如说是一个卵型的胚胎养成器。

    仪器会分别提取精·卵在体外结合,形成胚胎后,再移植到养成器内,全程模拟母体子宫环境,确保胎儿营养均衡。

    十月怀胎,一朝开盒,能最大限度减少分娩的危险和痛苦,并减少因为母体的意外、伤病、体质等对胎儿造成的影响。

    除了挑战伦理和上层特供,一切听上去都很完美。

    宁灼走到电梯前,并没有按下向上的按键:“泰坦公司原本打算制造的孕产机器人不是这样的。……不是容器,是一个彻底的仿真女人。”

    单飞白心电急转,回过头去,看向了那早已沉入黑暗、看不清在哪里的门。

    “他是——”

    “嗯。”宁灼的绿眼睛寒浸浸的,目光冷淡得没有一点温度,“小唐是唯一一个被仿生人生下后,存活记录超过一百八十天的实验品。”

    单飞白敏锐得厉害,马上跟上了宁灼的思路:“为什么跟我说小唐的事情?”

    宁灼按下了电梯按键:“因为接下来,关于他,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单飞白眯着眼睛,现场表演什么叫做得寸进尺:“那再多说一点嘛。”

    本来已经打算结束情报交流的宁灼:“?说什么。”

    单飞白:“九层还有一个和金·查理曼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

    宁灼没理他,迈步走入了电梯。

    单飞白跟进来,话音带笑:“当时跟宁哥进屋,我就发现七楼好几个监控都是瞎的,有盲区死角,我才敢溜出来呢。刚才在小唐那儿我多看了几眼,果然,七到九楼的监控屏是不连贯的。”

    宁灼:“……”他默默在心里锉这只狡猾狼崽子的骨头。

    单飞白喋喋不休:“宁哥是不是偷偷修改过监控?或者说,你让小唐关掉了几个?反正他平时也不和人直接沟通,其他人也没机会注意到你那层楼监控有漏洞——”

    宁灼被他烦得不行,右手绕后,轻轻巧巧地捂住了单飞白的嘴。

    宁灼不怕他咬。

    只要他不怕崩碎了牙。

    谁想到单飞白不走寻常路,探出舌尖,轻快地在他的指节处舔舐了一下。

    敏锐的生物传感功能,将这点温热柔软完完整整地传递而来,让宁灼从指尖一路麻到了肩膀,而且还有继续蔓延的趋势。

    宁灼触电似的一动,搓捻了几下指尖,好缓解那异样的酥麻。

    随后,他托住单飞白的下巴,作势要卸掉:“……狗?”

    单飞白:“真有感觉啊?”

    宁灼的手心被单飞白的高体温熨烫着,颇不自在,索性将手掌顺着他的脖子滑下来,合住了他的咽喉:“你觉得呢?”

    单飞白没有反抗,温驯地垂下眼睫,让睫毛在面颊上投下青色的薄影:“那炸断的时候,痛不痛?”

    宁灼:“……”

    他被这一句话勾起了久远的回忆。

    自称“小白”的单飞白站在他的床前,轻声问他,你痛吗。

    过去与现在交叠的感觉相当糟糕。

    那个时候,他到底是真心在关心他,还是装出来的?

    以及,现在呢?

    宁灼面色微沉,按住单飞白的脖子,将他狠狠推离了自己。

    单飞白猝不及防,喉咙遭到了重击,弯着腰剧烈咳嗽起来。

    宁灼毫无愧疚,冷眼旁观,再次在心里评估与他合作的具体价值。

    还没等宁灼给出一个评估结果,他们就在“海娜”的山崖边找到了傅老大。

    他正在愉快地进行一项老年运动。

    抖空竹。

    空竹在他手里仿佛活了一样的旋转如飞,哨口在高速的气流间被激荡出了鸽哨一样的曲折声响,在山里奏着一篇清新动人、韵脚合辙的乐章。

    和单飞白十年前的记忆里相比,傅老大更清瘦了些,白色的连体练功服松松垮垮的,仅用一条蓝色带子束住一把细腰,体态还完全是个年轻人。

    他正耍得热闹,宁灼没有上去打断他。

    单飞白悄悄跟宁灼咬耳朵:“傅老大多大年纪?”

    宁灼:“他老人家贵庚四十二。”如果他告诉自己的年龄是正确的话。

    单飞白无声地:“哇。”

    宁灼:“他二十几的时候也差不多长这个样子。”

    因为对宁灼传说中的这位绯闻干爹颇感兴趣,单飞白拿出了前所未有的仔细,遥遥打量着傅老大。

    他又问宁灼:“傅老大全名叫什么?”

    宁灼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忘了。”

    单飞白:“……啊?”

    宁灼:“嗯,这么多年都叫他傅老大,叫来叫去,就忘了。”

    宁灼也没撒谎。

    以前宁灼还是知道的,但傅老大那个名字挺拗口,和他的气质也对不上号,后来就真的淡忘了。

    傅老大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很容易让人忘记或忽视他的存在。

    单飞白燃起了更加浓厚的兴趣:“他是什么样的人?”

    宁灼张口就来:“保姆,厨子,扫地机器人,义体植入反对者。”

    想了想后,他又补充:“给反对义体的机构捐过好几次款,有几次还跑去参加街头呼吁。”

    单飞白看了一眼宁灼的胳膊,微微挑起眉毛。

    宁灼明白他的意思:“我们装,他不反对。但他也说过,自己绝对不装,万一将来缺了胳膊断了腿,他就去死。”

    还好,傅老大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全须全尾地活到了现在。

    宁灼说:“他是‘海娜’唯一一个没做过任何义体植入的,连脑机接口都没有。”

    单飞白回忆了一下,发现的确如此。

    宁灼、金雪深、郁述剑,还有外接了整个基地安全控制系统的唐凯唱,或多或少都做过身体上的改造。

    但他很快找到了一个例外:“闵旻姐不也是?”

    单飞白观察过她,没找到哪里有改造过的痕迹。

    “她?”宁灼眼睛也不眨,平静道,“……她是我们里面最疯的改造人了。”

    单飞白等了一会儿,发现宁灼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打算,就努力按捺下了好奇,继续敲边鼓,试探宁灼和傅老大的关系:“宁哥觉得傅老大好相处吗?”

    宁灼这回沉默了挺久。

    “挺好的。”半晌后,他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评价,“就是别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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