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
膝盖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 水梨胜我倒在泥泞,视线已经开始失去焦距。
连续被抽取仅剩的数段记忆,对本就弱小的他来说是不可承受之重。如果再持续片刻, 或许,他将彻底死去。
“不要……”他发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呻-吟,眼泪滑落, “我不想死……”
在水梨胜我彻底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前, 晏明灼掐断了指尖无形缠绕的蓝色游线。
他终于确认盒中眼球的主人。
对过往发生过的残酷事实, 晏明灼有心理准备。这也是为何他要支走池叶诚的原因。不敢想象,一旦池叶诚想起了他临死前的记忆, 凝结过重的怨气会加深到何等地步。
就像最开始听到的提示, 小心阴魂不散的幽灵……
心有怨结未解, 才会徘徊人间,觅不得归处安息。
“手段如此恶劣的罪案,三十年间, 竟然被瞒得严严实实, 不曾透漏出半点消息。”晏明灼回过神, 唇瓣扯平,“你们真是通天的好手段。”
哪怕“世家”这一概念被扫进历史故纸堆, 雨之国全面步入首相社会的现在, 外界, 依然只闻鬼校名声, 不知鬼校废弃由来。
水梨胜我没有回答。
心灵之力被大量夺走,本就神经脆弱的他濒临极限, 彻底昏死过去。
远远坠在水梨胜我身后的跟踪者瞥见这一幕,又见晏明灼孤身一人,才敢从树干后转出身, 一路小跑靠近。
“晏同学,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在晏明灼的默许下,管沼无知无觉地跨过空气屏障。
他并未听见两人之间的交谈,也不可能看见晏明灼所窥见的记忆,但他深信,水梨胜我会做出鬼鬼祟祟的异常举动,一定是因为心虚。
“把他绑起来,看守好。”晏明灼淡声吩咐,“如果池叶同学问你,就说是我的意思,等我做完要做的事,再面对面和他解释。”
水梨胜我的记忆中,存在诸多需要确认的空白片段与可疑之处。
直接抽取完水梨胜我的心灵之力,或许是最快速粗暴的解决方案。
不过……
晏明灼如同玩弄发丝般,绕着指尖独他可见的灵线。心灵之力随着心意在掌心聚集,一根根细线纠缠形成微椭近圆的球体,又像模像样勾勒出眼睛的精细结构。
他的脑海里,也随之浮现出一个更加令人心动的念头。
心灵之力。灵魂。两者是同宗同源的关系。
用心灵之力,帮助附着于实体之上的灵魂补充消耗,有过菊江小惠与护士人偶这例成功的试验品组。
当下找不到池叶诚的肉-身尸骨,就算将眼球还给池叶诚,也只能刺激他陷入难以发泄的狂怒与痛苦,不能弥补分毫。
但是,如果利用心灵之力将残缺的人偶缝补好,会不会能够亡羊补牢一二?
至少让池叶诚可以光明正大地,以本来面目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不是带着令他自卑在意的满身缝痕。
——他早就看清楚了池叶诚的模样,只是没有点明。
池叶诚或许渴望陪伴,渴望拥有朋友,满腹心事不知从何说起。但他不需要旁人的同情与怜悯。
前者是平等,后者却天然地居高临下,无论有意或无意,一旦陷入不平等的关系里,就再难恢复到原本自然舒适的相处模式。
池叶诚不愿意以满身伤痕示人的理由,除去表面的抗拒,依照他潜意识中对晏明灼体现出的信任程度,或许,不愿靠“卖惨”获得情感补偿,才是更深层次难以启齿的原因。
面对一口应下神情莫名激动的管沼,略去前因后果,晏明灼简要讲述了一下他的目的。
时间紧迫,最好是赶在池叶诚反应过来以前,收集到足够的心灵之力。要做到这一点,水梨胜我一只羊显然不够薅,必须扩大薅羊毛对象的范围。
“管沼。”晏明灼直呼其名,言简意赅问道,“你知不知道不经过诚,独自前往高等部的途径?”
作为在鬼校里待了这么多年的土著幽灵,管沼总比初来乍到的转校生门儿清。再说,他还是池叶诚的手下,消息只会更灵通。
正因如此,晏明灼才会点明此事与池叶诚相关。涉及到池叶诚,身为崇拜者之一的管沼没有理由拒绝他的提议。
他的内心弯弯绕绕转过好几圈,管沼态度却比晏明灼料想中更加果断干脆。
他似乎认定,晏明灼与池叶诚之间关系匪浅,而且,晏明灼站在池叶诚这一边。说话时,管沼没了任何顾忌。
“给你。”管沼从裤口袋里摸出一枚装在透明袋里的校徽,珍惜地交给晏明灼,“这是我表姐千佳子的遗物。混乱时期,等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在混战中死了太多次,剩下唯一执念,是要去以牙还牙教训丹波茂茂。”
“结果人还没离开,就已经支撑不住,彻底消失在学园里……”
“沾染各自灵魂气息的紫荆花校徽,是在学园内唯一得到认证的通行证。靠着校徽,才能将初等部与高等部彻底分开。”
“能够将她最后的遗物交到合适的人手上发光发热,千佳子表姐一定会很高兴……拜托了,晏同学!”
“我没义务帮人实现愿望,也不要对我寄予任何不必要的期望。”晏明灼看向管沼,与他脚边昏迷的水梨胜我,“谢谢你的情报,作为交易,我们互惠互利。但是,不要对我说拜托。”
晏明灼撑起伞,与怔怔的幽灵擦肩而过:“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去做。”
他的声音,连同背影一起消失在雨中。
……
傍晚,高等部,5楼。
电脑机房。
清和源野二没有搭理门口屏幕闪烁的电子锁,径直穿过紧闭的机房门。
和往常一样,越过陈列柜往空旷的机房深处走去。走了没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步。
清和源野二飞快扭身跑回陈列柜前,两手用力撑住红木柜门两边,睁大眼睛贴近玻璃,整个沉重的高级展示柜开始抖动。
刚才视线中扫过的一幕,并非他的幻觉——陈列柜中空空如也。
原本在耀眼灯光下所泛出光芒的金杯、以丝带固定住的奖牌、写有清和源野二名讳的证书统统不见了踪迹。
“是谁!”镜片挡住清和源野二的神色,却无法阻止他咬牙切齿的暴怒从声音中泄出,“是谁偷了我的东西!”
机房深处,传来椅子拖拽的声音。
清和源野二如遭雷击,慢慢转身,弯腰随手捡起地面上散落的大块尖利玻璃碎片,拖着步伐,往声源处走去:“出来。”
“你们这些该死的小偷!”他原本算得上书卷气的脸庞,迸出青色的虬结脉络,怨气不断从幽灵体内涌出,包裹住他手上的凶器,“把属于我的荣誉还给我!”
扭曲声音,在空旷漆黑的机房内回荡反复。
仿佛作为回应,停顿片刻后,椅子与地面接触的摩擦声出现得愈发嚣张剧烈。遭到公然挑衅的清和源野二攥紧玻璃,快步接近深处。
主控室的门开着。
连接了整个学园内网信息系统的计算机发出幽光,屏幕前,空无一人,屏幕上,却有数行鲜红的字。
“你输了……”
“你输了你输了你输了……”
“你输了你输了你输了你输了你输了!!!!!清和源野二,永远也赢不了池叶诚!!”
“我没有输给他!”看清楚最后一句话的清和源野二脸色骤变,失去理智地扑到电脑前,用手中玻璃去划拉屏幕,嘶吼道,“你说谎!”
无法承受怨灵逸散的力量,本该一触及碎乃至爆炸的计算机,在清和源野二的攻击下却异常坚硬,仿佛被无形屏障笼罩住,连道划痕都没能留下。
“你说谎……说谎!”清和源野二陷入魔怔,就算做无用功,还在疯狂挥舞玻璃片。
他面前,提前设定好时间的程序还在不紧不慢往外敲字。
“X年X月X日,‘紫荆杯’全国钢琴比赛,金奖:池叶诚(私立仁之荆学园/初等部3年A班),银奖:清和源野二(私立仁之荆学园/高等部3年A班),铜奖……”
“X年X月X日,第x届编程竞赛……获奖名单:池叶诚(初等部三年级)、清和源野二(高等部三年级)……(排名次序以分数排列)“
“X年X月X日……”
幽蓝色光芒照亮狰狞的面容。
脑后,细线游动。
……
他输了。
私立仁之荆学园,完美无缺的学生会长,高等部的风向标与主心骨,在人尽皆知的比赛中,输给了一个初等部的学生。
“听说是池叶家的……挑战……我还下了注,没想到居然……”
“差了好几岁呢……和会长……”
“嘘!别乱说话,万一传到……耳里,你想死吗。”
“就算输了一次又怎样?会长背后可是世家之首的清和源。这些年来一直在走下坡路的池叶家,只会重蹈在水源分配会议被彻底剔除家族份额的水梨家覆辙。对清和源来说,这些小打小闹算什么……”
“你的意思是,抛开家世影响,池叶诚比会长更强?”
“混蛋,我可没这么说!别害我。”
吵死了。
叽叽喳喳,比苍蝇还烦人。
清和源野二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刚才在校长室中,红木桌后那张看似带笑实则阴险的脸。
“清和源少爷。”中年男人摊手道,“既然这是经过学生会认证的挑战约定,就算是我,也不能干涉结果。”
就算搬出他的父亲,清和源家主作为威胁,小笠原也不肯松口。
这个多头下注的老豺狗,自从池叶诚出现以后,就变得越来越不听话。就只因为,那个孤僻的怪胎展现出了不同寻常的聪明与学习天赋,样样要胜过于他清和源野二!
为什么……凭什么……明明只是个患有基因怪病的杂种……
他的父亲桌面上,多出关于池叶诚的调查报告。
他念初等部的堂弟,不知怎地遭洗脑成了池叶诚的拥护者,回到家不帮亲人,也不尊重他身为兄长与学长的双重威严,反而带着谴责目光对他大小声说话。
就连川上美雪,偶尔也用随意的语调取笑他,连个血脉不明的未成年“弟弟”都赢不过,白白多活几年。
摘下眼镜,清和源野二神色异常晦暗。
他没有推开学生会休息室的门,扭头离开行政楼,去找他那个暴躁好斗的丹波家发小。
丹波茂茂是他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没脑子,好利用。每次不经意地在他面前提到看不顺眼的家伙,激起他的好斗心,就能很顺利地排除异己,毫不例外。
……
“谁会记得那个怪胎的名字!”
听见丹波茂茂的问话,清和源野二脱口而出。等说完,窥见川上美雪怪异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
他可是清和源家这一代的独子,铁板钉钉的少主与未来家主,一手遮天掌控雨之国未来走向的男人。
怎么能……当着其他人的面,表现得反而有些恐惧那个总是打破他占上风局面的家伙……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水梨家小子走后,清和源野二看着地上歪七扭八昏迷一地的学生,眼皮跳动:“茂茂,他能找来池叶诚吗?”
“不知道。”丹波茂茂无聊地转动着左手拳套,“我没耐心在学园里玩捉迷藏。找人还是老鼠最擅长。”
川上美雪噗嗤一声,为这个冷笑话笑得乐不可支:“比喻真贴切。瘦弱又畏怯的小老鼠……茂茂,你国文水平提高不少。”
在没有外人出现的场合,妩媚少女才会展露出刻薄一面。
清和源野二并不感到幻灭,反而很喜欢川上美雪展现出不同寻常的面目。在他看来,这是美雪对他的信任。
“要是水梨胜我没把人带来怎么办?或者,池叶诚还带了其他人怎么办?”清和源野二忽然担心。
在原本任由宰割的初等部,逐渐围绕聚拢到池叶诚身边的当下,他们叫来这么多学生,和池叶诚之间必然不能善了。
“啰嗦。”丹波茂茂不耐烦地咋舌,“野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瞻前顾后!”
“先前提出要教训池叶诚的人,明明是你吧?”他冷笑。
清和源野二脸色铁青地推了推眼镜。他的心头,不祥预感愈发浓重。
“好吧。”清和源野二退了一步,忍住不安说完最后两句,不再多话,“只要池叶诚愿意跪下来臣服认输,就收手。”
“现在不比前些年,平民势力抬头,一直在闹要列席年度资源分配会议。舆论容易受操控,不要留给那些平民太多攻击把柄。”
他抬眼望去,丹波茂茂与川上美雪都错开视线,一个满脸压抑着疯狂的兴奋,一个捂住红润嘴唇,敛去妩媚笑容,眼中波动着出乎意料的强烈情绪。
神色如此陌生的两人,谁也没有应答他的提议。
清和源野二咽了咽口水,手腕颤抖着,再度推了推眼镜:“你们……”
……
回到学生会长室,清和源野二如同行尸走肉。
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室内最大的陈列柜前,拉开玻璃柜门,取出内里所有的奖杯,扣下机关,打开陈列柜最里面的隐秘夹层。
紧接着,清和源野二放下手上提着的书包,拉开拉链,深呼吸一口气。
他取出一个用黑色胶带缠了无数道的长条形白色袋子。经过特殊的防腐处理,就算暂时存放在室内,也不会散发出腐烂异味。
关上陈列柜的那一刻,清和源野二还在恍恍惚惚想着两人脸上的神情。
“回不了头了。”他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自言自语,“下一步,是干掉池叶家……”
“过了成年礼,和美雪订婚。”
“一切都会消无声息地过去……会过去。会有更美好的未来在等着我。所以,不要像个怂包一样恐惧担心……”
袋子里,是做过特殊防腐处理的修长手臂。
曾经在数次比试中,轻而易举碾压过他的,池叶诚的右手。
——他们变成共犯以后,再也无法抛却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