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黑雾中, 猛然伸出一只手。
血液顺着指尖滑落, 滴滴答答,在某个玩家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痕迹。
脑袋掉落,宽大掌心中空荡荡的脖颈,连同被提起的身体一道化为白光。
无聊, 无趣。
幽灵垂下手臂, 游荡在宛如化为死地的高等部内,他的叹息带来死亡降临的序曲, 风将曲目送往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无法逃离,无法挣脱, 将高等部内剩余未染上暗色的地方, 一寸寸耕尽。
灵魂破碎而徘徊在痛苦中的清和源野二、无法接受自己丑陋灵魂真容的川上美雪、被杀掉一次又一次仍执着逃跑, 靠吞噬其他高等部幽灵苟且偷生的丹波茂茂……
当池叶诚的力量,在晏明灼的倾力加持下, 膨胀到足以封锁住整个高等部的地步,他所仇恨的三人组, 再也没有了退路。
听着仇人们痛苦的哀嚎, 一次、两次、三次……
池叶诚的神色愈发阴郁迫人。
他不痛快。周围的一切都虚幻无比。
糟糕至极的心情,令飓风刮得更加猛烈,几乎将黑雾搅出一个又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风刃暴烈无比,裹挟着难以发泄的怒火。
池叶诚手指动了动,仿佛想要勾住什么东西,最终盈满掌心的, 却只是打着旋儿的气流。空荡荡的,带着孤独的温度。
从前池叶诚并不觉得独身一人行动是件如此难熬的事,现在,他却无法抑制地在回想, 曾经粘附在肌肤上经由指尖传递过来的,真实的人类体温。
他想见晏明灼。
想拥抱他,亲吻他,化作飓风缠绕他。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未曾有过一刻休止。
杀戮下无声浸染的怨气,在脑海里叫嚣着催促着叫他快些想办法。装作自己恢复平静了也好,干脆将人永远留下来困在身边也罢,总之快点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去见他,去见他,去见他!
脚步停滞一瞬,硬生生转移方向,几欲往高等部更深处走去。
就在那个瞬间,从远方传来异样的波动,池叶诚瞬间转过身,狭长眼眸中带着惊诧。
刚才那股怪异的感觉……
没等他细想。
从黑雾中,忽地冲出一个人影:“池叶同学,校门口,晏同学有危险,救救他!”
……
“池叶同学,仓库那有很多学生,求求你,只有你才能救他们……”
“求你,救救我……”
……
池叶诚松开手,包裹拳头的飓风随之消散。
“说。”他哑着声,逼近来人。
来人咽了咽口水,来不及心疼被消耗的【定向传送符】,马不停蹄将事情三言两语交代一遍。
“他像是打开了通往外界的空间漩涡……但无法控制……”来人提心吊胆地观察着池叶诚的神色。
“梦……外界……”池叶诚按住太阳穴,死死皱紧眉头。
风声卷着浓雾呼啸。
正当来人以为最后掺入的谎言被戳穿,紧紧握住的黄符,随时准备再次发动时,周围忽然平静下来。
他定睛一瞧,周围已经没有了池叶诚的踪影。
“呼……逃过一劫。”面孔陌生的异客,指尖抚过领口处的心形纽扣。他取出一个瓷风铃。
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他还是摇响了【密语风铃】。
“浅井丽子,不,千蛛暂时脱离副本后,似乎受到很大打击。”他盯着风铃轻声说,“我的级别接触不到高层之间的内幕,但是,工作室内部已经下发通知,让A组和B组尽可能抢到下一次发放的资格,全员入驻《人设l》,分析组重心也将彻底转移。”
闻言,风铃那头传来一丝不屑地讽笑。
来人鼓起勇气:“交换身份,隐瞒上司,打探情报,引开大Bss……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还要威胁我到什么时候?”
“这不是威胁。”风铃那头说,“我是送你一份大礼。”
“身为D组预备人员,你难道不想进入A组,和工作室重签合同,享受更好的薪酬待遇?”
“可是你……”来人欲言又止。
“没关系,你且等着看这次副本结束,我究竟在说大话,还是真有底气。”
言毕,风铃声停止嗡鸣。
*
校门口。
被打开的空间漩涡已经消失。
两张空白照片,被照片中冒出的人踩在脚下。
“为什么……为什么噩梦还是如此真实……”水梨胜我精神崩溃地撕扯着自己稀疏的头发。
等眼角余光瞥到一旁穿着白大褂的白发老人,他忽然眼前一亮,急切地伸出手挥舞:“雨宫医生,再给我打一针药……只要能让我睡一觉,多少钱、多少关于高层的隐秘,我都给你告诉你!”
雨宫诚之介不搭理他,自顾自沉默着。
水梨胜我似乎想要扑上去,却又在忌惮什么,迟疑片刻,终究转向令他再度陷入无法逃离之梦魇的“罪魁祸首”。
“晏明灼,你,还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眼下青黑,宛如精气神被抽干的病痨鬼在凄声嚎叫。
被强制拉入梦境的水梨胜我,无法再利用身为梦境主人的小小便利,为自己改头换面。现在的他,不得已暴露真实面貌,变成了一个如同行尸走肉的枯瘦中年人。
与图书馆传记中那张彩印加大的扉页相比,水梨胜我早已失去青年时期在竞选演讲时的意气风发。他身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手背青筋毕露,满是针孔留下的淤青印。
事实胜于雄辩。
两人的奇异出现,水梨胜我的哀叫,让围观的幽灵彻底信服了晏明灼的“荒谬”推断。
至于玩家们……
自然是找好视线佳的位置,津津有味等着看男主角接下来暴走推剧情秀他们一脸。
真是好熟悉的感觉……叶子甜甜心道。
“我们?我们当然是梦境外的来客,本不存在于你记忆中的人。”晏明灼持着伞,目光沉寂地投向不远处。
那头,水梨胜我站在雨中,被浇得瑟瑟发抖,却又怒目圆睁。
“一开始,你并没有进入我的视线。”
沐浴在水梨胜我愤怒的眼神中,晏明灼继续说下去:“直到菊江小惠之死,警醒了我。”
“幽灵们死后,尽管会遗忘令他们感到痛苦的死前记忆,但是,潜意识会改变他们的行为模式。”
“菊江小惠被浅井丽子第一次杀死又复活后,曾经有过不愿靠近浅井丽子,甚至对其产生厌恶之情的想法。潜意识中产生的怨恨,令她在雨夜第一时间做出了倾向于对浅井丽子不利的选择。”
“当然,潜意识施加的微妙影响,能够被改变,也会根据不同的性格,产生截然不同的后续反应,但无法被完全抹除。”
“基于这点,尽管主观上我并不倾向受害者有罪论,但客观上,我必须思考一点——是什么理由,让水梨胜我成为了‘被初等部全体所讨厌的对象’?”
“答案并不难提出,要论证它,我却花费了许多功夫。”
“你早就在怀疑我……”水梨胜我低头喃喃,“难怪自从那场游戏结束以后,我开始觉得有东西在如影随形盯着我一举一动,让我陷入昏睡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他口中的陷入昏睡,便是出现在学园内。
从三十年前开始,原本只是偶发性的普通噩梦,到如今已经演变为沉浸式的现在进行时。他从一个看客变成了其中的参与者,混迹在一堆怨灵中,心惊胆战会不会被发现人类身份。
突然出现的陌生转校生,已经令水梨胜我嗅到了不受控制的气息,后来举办的寻找卧底游戏,愈发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
“你原本的计划,是打算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下去,要么磨到池叶诚灵魂力量耗尽,要么磨到你自己咽气,对吧?”
晏明灼说:“所以,你一直在费尽心思维持初等部与高等部的平衡。”
“池叶诚的记忆,散落在旁处,只要你还是初等部的一员,躲在群体中安分守己,哪怕再不喜,他也不会破坏规矩对你出手。”
“而高等部……毕竟你曾是他们的‘共犯’。没有人希望让池叶诚想起一切,才会在残肢贴上符篆。”
“是啊,是啊,如果不是你的中途插手!”水梨胜我满脸讥诮,“力量带来的傲慢,让他们根本不屑于在意能随意摆弄的老鼠,可谁知道到头来,他们死后都被封印在了老鼠的梦境里!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令本就冲动的管沼恨不得冲上去砸得他头破血流。
“封印……?”晏明灼神色微动,“原来如此,在你看来,你是把这些怨魂封印在了虚幻的学园里。保持稳定,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状态,只要付出夜晚做梦的时间,就可以换得现实世界里白日的无风平静。”
“但是,我布置的‘眼线’,却让你被迫滞留梦境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日子久了,你开始害怕自己无法再度苏醒。”
“所以,才会有用高等部情报来向我投诚换取庇佑的试探……换取庇佑只是幌子,真实目的,是为了引起我对高等部的兴趣。能引发我和池叶诚之间的冲突,加剧池叶诚的消耗最好,次之,能转移我的注意力,最不济,还能试探我的底细。”
“没错!只是我千算万算,没想到池叶诚那样的硬骨头,竟然会选择向你妥协。“水梨胜我失神地盯着地面,“我更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掌控了如何玩弄记忆的邪术……把人当做提线木偶,操纵……多么可怕的能力!”
“收收你那恶心的小心思吧!”这回就连管沼也听出了水梨胜我富含暗示的言外之意。
不等水梨胜我继续说话,他冲上去一拳痛快地砸在枯瘦脸上:“晏同学说得没错,水梨胜我,你的确曾经是个可怜虫,可这掩盖不了你也是个阴暗加害者的事实!”
“我为自己曾经被你的经历打动而感到恶心,你这满口谎言利用他人同情心的狗-屎家伙!”
“同情……哈哈哈哈哈……”水梨胜我毫不反抗——也许他已经精疲力竭到无力抵抗,神经萎靡不振太久,一朝遭受刺激,反而大笑着陷入物极必反后的短暂亢奋,“管沼,你这种只长肌肉不长年龄和脑子的白痴有什么资格谈同情?”
“水梨胜我。”管沼用力揪住他,脑袋压低,逼近,怨鬼遭遇车祸后的可怕脸庞上,露出一个狰狞的表情,“上次你问我,如果当初被留下的最后一个人是我,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真正面临那一刻,我可能会做什么,也许我会害怕得不能动,也许我会想着去找更多人。”他揪住水梨胜我,把人狠狠掼在地上,“但是,我一定不会恩将仇报,自己吓得逃跑,却偏偏记得给来帮我们的人,故意锁上通往逃生的通道!”
“做了这一切以后,还能心安理得地冒领属于英雄的桂冠,伪装成受害者的凄惨模样!”
水梨胜我的脸颊流下血液,遮住了他的眼睛。
一瞬间,他的脸,又恢复成原本柔弱少年的样貌,圆眸睁大,里面布满草食小动物般的惶恐。
“你知道,在这个社会上,弱者要怎样才能拼命生存下去的吗?”
待管沼一怔,定睛望去,仍是枯瘦中年的水梨胜我躺在地上,吃吃笑道,恍若梦呓:“像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懂……”
“资源是有限的,而且,有先后之分。”
“为了不沦落到更悲惨的境地,就要不择手段,把更弱的人率先排挤出去。”
“放眼望去,到哪都是人吃人的环境。就算学园废弃,到了社会里,成年人的世界,比起少年要更残酷,也更冰冷,没人会同情你,只有利益才能证明你的价值!”
“为什么人天生分为三六九等……为什么人有强弱之分……为什么有人生来高高在上,而有人落入地狱挣扎不能……”
“在那种情况下,我只是做出了,最利于我的选择……”
水梨胜我流下眼泪,混合着血液与雨水。
“我不是天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如果学园里能出件大事,如果身为四大家族之一的池叶家,他们唯一的继承人受了伤害,也许小笠原就会下台,而我们,就能摆脱永无休止的学园地狱……”
听着水梨胜我失常般的絮语,管沼心里比吃了一千只苍蝇还要恶心。
他想狠狠教训水梨胜我,叫他为曾经做下的错事而痛哭流涕,发自内心感到后悔,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陷入自成一套逻辑的封闭怪圈,稍加不慎,反而被他的逻辑套了进去。
“晏同学。”管沼说不过水梨胜我的诡辩,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晏明灼。
晏明灼摇摇头:“他的精神,已经完全被阉-割掉了。”
人的身体有强弱,人的天赋,亦有区别,但人的精神,却不局限于这些外在条件。
一个人格健全、心气坚韧、能够懂得爱自己与爱他人的人,哪怕他身体弱不禁风,天赋或许愚钝,但在精神上,他生命的广度与深度,要远胜过那些孱弱卑屈的灵魂。
人之痛苦,往往源于精神。
水梨胜我陷入的,是他给自己所制造的地狱。
听其言行,观其心志。
哪怕在三十年后的今日,他依旧停留在过往原地,不得快乐,不得解脱,一步也没能走出来。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晏明灼直视默不作声的雨宫诚之介。
“用封印作为借口,将他困在梦魇中,日日夜夜,不能忘记怨魂的哀鸣。”
头发花白的雨宫医生气质儒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用探究的目光凝望了晏明灼好一会,露出一个颇为欣赏的笑意。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身处梦境?”
他言下之意,是默认了晏明灼的推测。尚且出于癫狂状态的水梨胜我跌坐在泥泞里,忽然收了哭声,不可置信地向这头望来。
一旁认真观看过场剧情的玩家们,也很好奇晏明灼的理由,纷纷扭头张望。
“成年体……是个提示。”
晏明灼顿了顿,无法直接告诉他们,他是从进入副本前神秘音的提示里汲取到的灵感。
“此次副本已做成年化处理,不含青少年要素”,是一个很突兀也没有必要的提示。
如果副本世界建立在某个本就存在的故事蓝本上,就像是夜之国副本源自于古老的不死领主传说,那么原汁原味,才符合神秘音通过任务引导他去探索背景故事的意图。
再加上,无论是神秘音给予的超自然物品,还是明显为难人的人设任务要求,明里暗里处处给他挖坑。就算是所谓沉浸式的回忆,也可能是在故意误导他,典型案例如水梨胜我遮遮掩掩的记忆碎片。
晏明灼不得不多想几分。
“之所以,大多数幽灵相貌与年纪不符,除了因为死去的时间不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这是一个成年人的梦境。”
“学园里并不是所有座位都被填满,每个教室里的空位有多有少。”
“这完全是因为。”在先前推论的基础上,为了转移视线,晏明灼再次语出惊人:“多年后,水梨胜我,或者说,背后诱导操纵着他的那个人,见过死去这些人的脸。”
“犯下弑亲重罪,遗弃尸体,制作符篆,下药报复水梨胜我,将雨之国综合病院作为培育怨气的温床,只为唤回怨灵的复·仇·者,雨宫诚之介医生。”
晏明灼眯起眼,握紧了手中尖利的细长银剪:“你认为,这算是对曾经的漠不关心,所进行的赎罪吗?”
“哈哈哈……这话难听到让我无法招架。”雨宫诚之介笑道,“不愧是能让那个孩子在多年后敞开心扉的人。”
“我一直在注视着你们,但在诚他复活前,并不打算现身。没想到你居然能够察觉这个梦境的本质,而且,把我也给拖了进来。”
雨宫诚之介扫了眼叶子甜甜手中的老式照相机,看见女孩警惕地后退一步,他摇摇头:“果然,我老了……近期在雨之国出现的异客群体,是我所完全没想到,也无法预测的存在。”
“等、等下!”水梨胜我不知从哪涌出一股力气,撞开同样被巨大信息量冲击傻了的管沼,飞快冲到晏明灼和雨宫诚之介中间,左顾右盼,“什么意思!”
“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水梨胜我嘶吼着,选中目标想要伸手拉住晏明灼的衣领,奈何晏明灼远高于他,他只好改变主意试图去拽青年的手肘。
晏明灼后退半步,皱起眉躲过水梨胜我满是泥泞的脏手。
他刚举起剪子,对准水梨胜我,危险预警令他手臂倏然顿住。
啪嗒——
利风闪现。
大半个手掌掉落在地,水梨胜我捂住手,痛得满地打滚哀嚎。
“别看其他人。”身后,有人悄无声息钻入伞下,侧身揽住晏明灼的腰,冰冷掌心轻轻贴住他睫羽微动的眼。
飞溅的血滴被风吹散,落在远处,连同断掌边缘流出的红色一起,汇做汩汩小溪。
宽大伞面低低垂下,遮去周围一切或激动或惊讶或窥伺的视线。
似乎,被当做安慰剂使用了……
——好吧。
晏明灼抱住池叶诚的肩膀,拍着幽灵坚实的背,放空不思维去思考周围,而是专心沉浸在安抚身前人受刺激后愈发加剧的焦虑狂躁中。
能感受到的……
只有唇瓣上狂乱压下的热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