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示死亡的力量狂风过境, 独眼两人的脸色渐渐灰败下去,如同生机殆尽的枯萎落叶,皱缩成可怕的模样, 倒在地上。他们连句遗言都没能留下,已经化为两道白光。
    剩余还留在小路上的玩家目睹此状肝胆俱裂,潜行技能、隐形药水、传送道具……不要命地往外抛,连头都不敢回, 一个劲往远方四处奔逃。
    怪物压根不关注身后混乱场景, 毫不停顿飞跃进北面花田。
    害怕被责罚的花农在黑公爵到来时, 早已规划好躲藏路线,她决定去追杀闯入庄园的那些臭虫, 借此将功补过。
    土壤以上的花田区域,是她的天然主场。当然是黑公爵不在场的情况。
    层叠妖冶的黑色花朵低下高傲的头颅, 自动向两侧倾斜倒伏, 为公爵大人让出一条直通尖叫来源地的大道。
    沉沉夜幕与灰色浓雾笼罩住的道路尽头, 银发银眸的美丽青年正站在原地。
    他抬眸望来,见伊恩平安无事,不由得舒了口气。
    说话时,晏明灼的手指还在不慌不忙抚平因肘部弯曲而形成的褶皱,微带抱怨的态度自然得仿佛先前发生过的一切冲突都只是幻梦:“伊恩,你的速度有些慢了。”
    视线相对的那一刻,伊恩狂乱不安的心绪纷纷扬扬下落, 沉积成大片大片松软的黑色泥土。
    但很快,泥土又随怒气刮起的飓风搅合成不同形状:“晏明灼,我早就告诫过你,没有我的陪伴,不要独自进入花田!”
    “……花田?”晏明灼整理衣服的手一顿, 伊恩“不合逻辑”的跳跃式质问打破了他的平静,但脱离人设后本体情绪极少的他也仅仅只是垂下手臂,微笑着说:“抱歉,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在这见到我。”
    “为什么会这样想?”伊恩没有继续靠近,保持着与晏明灼遥遥对峙的场面。伴生镰刀发出轻微嗡鸣,跃跃欲试想要抹过人类脆弱的脖颈,用死亡将他永远留下。
    冲动被想要得到晏明灼回答的念头暂且压抑下去,一念之差,却很有可能使之爆发。
    “只有我的死亡,才能平息你永无止境的疑惑。”晏明灼沉默片刻,按照他所认为的逻辑推理回答,“花田很危险,躲避你的追杀时,我很可能遇上不知名的致命威胁……”
    “闭嘴!”
    怪物咬牙切齿打断人类冷酷到无情的话,本就未曾平息的怨愤与委屈,一股脑儿溢出黑衣下尚且带着涩情压痕的胸膛:“就算要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无论什么样的死法,对我来说区别似乎不大……”瞥见伊恩阴沉到下一秒就要提刀砍人的脸色,晏明灼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应下最后一句“好的,我答应你”后,还是乖乖闭上了气死人不偿命还一无所知的嘴巴。
    握紧镰柄,被外力压迫的武器在掌心留下重重刻印,熟悉触感突然刺痛皮肤。
    伊恩死死凝视着晏明灼的脸——他想看见的,绝非这样过于平淡的情绪波动。
    那只会让人以为画布上留下的表白,不过是又一个愚弄人的小把戏!而每次都一头栽进相似圈套,还在内心油然生出喜悦的他,活脱脱是个被爱欲之火冲昏头脑的傻瓜!
    晏明灼的体内仿佛住着两个人。
    一个能轻易吐出诱人轻软的蜜语,痴狂而热烈,但越是靠近,越是感觉不真实。像是歌剧舞台上浓墨重彩的角色,一唱一念都戴着精心构筑出来的轻浮面具,而非生活里的真人。
    另一个灵魂却飘荡在天空之上,冷眼观察着下方舞台发展演变的一切,偶尔才流露出几分打动人心的认真。高悬于霜天之上的凄清银月,在某些时刻也会落在平静的水面,随镜面波动而折射出淡泊的星点碎光。
    如何费尽心思,才能抓住远方缥缈虚幻的月亮?
    “晏明灼,你的意思是选择认命,不再逃跑了吗?”伊恩定下神,提起脚步,开始走近站在不远处的晏明灼。
    他走得很慢,靴底沾染上暗色花土,簌簌落在时不时冒出枝丫的扭动根系,被力量压制的“东西”很快再度隐匿下去,只留下窸窸窣窣的响动,与南面惨烈的打斗声一道,组成死神降临前的合适序曲。
    怪物给人类预留了足够的逃跑时间,但直到他来到晏明灼面前,晏明灼依旧一动不动,甚至眨了眨眼,像是期待着他的到来。
    假象。什么期待,一定又是假象!
    伊恩厌倦了这样反复无常的变故,他要用强硬手段,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迟早有一天——
    他会撕碎晏明灼的假面,把高高在上的冰冷月亮从夜空狠然拽下,牢牢拢在掌心,看他在自己面前向来保持的绝对理性一朝破碎,眼眸湿润,露出沉迷失神的反常模样,还要重复着吐出暧昧的喘i息,附在耳边一字一顿说他好喜欢他。
    不能杀了他,不能杀了晏明灼……内心仿佛有个着魔似的声音,不停念叨。
    伊恩顿了顿,按住晏明灼肩膀,身体靠拢过去。
    他故意侧过脸不去看紧闭唇瓣只因为疼痛而发出一声闷哼的青年,也没有举起镰刀,而是抬起手臂,沉默地将其拥入张开的怀抱。
    他们拥抱过很多次,亲密相贴的触感格外熟悉。唯独这一次,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氛围既不亲昵也不缠绵,充满肃杀之气!
    怪物的身上拥有与生俱来的可怖力量,能够夺取万物生机,使之衰亡,他痛恨这份犹如附骨之疽的诅咒力量,却又不得不依靠于它的强大来保护自己,以至于操控力量时变得越来越熟练,因情绪波动而失控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如同此刻,宛如实质的诅咒力量顺着两人肌肤相贴的部分,渐渐攀援上晏明灼的身体,热意从体内急速消退,寒冷侵袭,却因此而带来温柔的错觉,错感拥抱住他的苍白手臂格外温暖。
    暖烘烘的,散发着热量,比烧着柴炭的火炉还要烫人。
    “唔……”晏明灼的思维,随血液温度的下降而陷入凝滞缓慢,他牙齿格格打战,唇瓣毫无血色,身体颤抖着越发贴近伊恩这个唯一的热源,人类的脆弱在此刻暴露无遗。
    伊恩是真的想要杀死他,让成为恶灵的他困在庄园,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一切迹象都在佐证以上结论。晏明灼的理性老早之前一直在脑海内发出刺耳警报,提醒他速速远离被刺激得快要发疯的怪物。求生欲刺激着他的肾上腺素,告诉他什么也别管,暴露身份也无所谓,赶紧载入“安森”或者其他角色,至少逃离此地先保住小命。
    只有生命才是第一位。情感或者爱情这种受激素影响下的短暂生理作用,在性命面前狗屁都不是。没了命,不再是人类,他就不再是晏明灼,后果会相当相当严重。
    潜意识说,他绝对不能死,死了一定会后悔!
    ……他没走。
    高挑身躯还屹立在原地,原本明亮的银眸却渐渐黯淡,视野前方开始模糊。
    晏明灼抚摸着埋在自己颈侧像是在逃避什么的后脑勺,分明是正在被夺走生命力的受害者,却忽然笑起来,胸膛传出闷闷的震动,令情绪混乱的怪物诧异地抬起头,终于肯直视他的侧脸。
    仅仅一眼,伊恩又重新低下头,他张开口喘息着,胸口被无形绳索勒得喘不过气,尖锐疼痛触电般地扎入脑海。
    “你会死的。”怪物不自觉攥紧的五指,在晏明灼的后肩抓出凌乱褶皱,他嗓音喑哑得厉害,几乎听不清其间黏连的气音,“晏明灼……你真的会死掉的!”
    “为什么不跑……”
    混乱的血色画面如蜻蜓点水般飞速掠过伊恩的脑海,他不敢抬头,脸颊贴在温度越来越低的颈侧肌肤,柔软的皮肤仿佛结起一层冰凌,伊恩喃喃着:“你会和父亲母亲一样,死在我手里。”
    “按理来说,我应该感到恐惧。没有人不害怕死亡,哪怕是我也一样。”随着低笑,晏明灼的咳嗽变得剧烈起来,他抬手捂住嘴唇,遮掩住指缝间溢出的血色,“可是好奇怪啊,为什么我内心如此平静。我为何那么笃定的信任着你,会在最后关头留我一条性命呢?”
    晏明灼对这样的想法产生缘由,感到格外好奇,单单只是“喜欢”这样的陌生情绪,似乎达不到如此拼命的地步。
    ——所以,为什么?
    找不到内心真实**,多年来始终随波逐流、带着无数层面具生活的他,在产生迷惑的那一刻,选择停下逃跑求生的步伐。
    他想找到答案。也许找到答案的那一天,就是他寻找到生命意义的关键时刻。
    在如此充满诱惑力的选项面前,死亡的威胁,也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对不起,伊恩,我的确还欠着你很多解释。”晏明灼垂下手,淋漓血液顺着指尖掉落在暗色的郁金香花瓣,一滴,又一滴,“但好在,这一次,我没有违背先前对你的承诺。”
    青年闭上眼,微弱的声音恍若梦呓:“……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
    ——至少在副本世界还存在的时候,我会留在你的身边,直到传说中的故事终结。
    搂住晏明灼脊背的手臂一下子收紧。
    四周簇拥成团的黑色郁金香花床被厉风吹得花枝乱颤,深紫近黑的花瓣片片漫天飞舞。诅咒般的力量在晏明灼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捏开唇瓣,强行灌入他口腔内的高级治疗药。
    污浊厚密的黑泥上,小心翼翼探出一株幽冷的小花。
    冬末,花萼包裹着银白色的花骨朵儿,被寒风吹得颤颤巍巍,却含苞待放,等待着温暖的春天来到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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