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品？”闻此暴言, 坐在男人单手臂弯的人偶，机械嘴不免磕巴了一下。
    隔得太近, 呼吸几乎交融在一起。
    池叶诚能从那双纯净剔透的银眸中, 觑见自己受制于人的样子，以及脖颈上浮现出的几道鲜明指痕。
    眼前这个不太正常的青年，好像只是单纯的兴奋。他的视线甚至很快下移, 牢牢黏在黑发人偶的身上，一点也看不出寻常人会有的恐惧。
    池叶诚意识到, 这个“收藏品”所指代的对象，并非是他, 而是他怀中的丑人偶。
    漆黑眼眸波动一瞬, 视线再度下垂。
    “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收藏品。”眼眶处是两个窟窿的丑人偶再度发出怪声怪气的恐吓，“让开, 一无所知的转校生, 你最好不要再开这样冒犯的玩笑。”
    池叶诚闪身从晏明灼与墙壁之间形成的空间里钻出来。他面无表情，左手抬起，摸了摸传来刺痛的脖颈。
    等他再放开时, 痕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晏明灼站在原地, 偏过脸，目送池叶诚与他擦身而过。池叶诚每前进一步，透明程度深浅不一的学生们就低眉顺目退后几步，直至令他们恐惧得不停颤抖的那个“人”穿越人群。
    遭到针锋相对的挑衅之后, 甚至吃了个小亏之后, 就这么走了？
    总觉得, 不太像池叶诚应该会出现的反应。
    在这个副本世界中，目前为止，他对“池叶诚”的确是一无所知。但如果池叶诚是这么好说话的家伙, 以水梨胜我为代表的同班同学们，不应该表现得那么惧怕。
    那可是一群能穿过实物的幽灵啊……
    而池叶诚，应该是他们中最强大的那一个。他的肌肤苍白，宛如实质，但实际触感与人的皮肤，有着些许区别。
    这回一照面试探过身手，拳脚功夫，短时间内“医生”能和他打得不相上下，甚至略有胜过；长时间内，载入其他偏门职业的角色，应该也能勉强自保，至少耍手段逃跑不成问题。
    只是，不知道池叶诚还有什么样的隐藏能力……
    晏明灼思索着，摸了摸胸口的吊坠，让自己的思绪稳定下来。
    时间太短，来不及构建出一个完整的角色，因此刚才，他其实是在“画师”与“医生”的基础之上，稍加改造，进行了一场即兴发挥。
    “医生”赋予了他高速运动的能力，以及对人体要害的了解。
    而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所记住的，是对作品的执着，以及，伊恩后腰熟悉的敏i感点……
    大胆设问，小心求证。
    池叶诚一瞬间产生的异样反应，让晏明灼抽离角色后通常过度冷淡的情绪，掀起几圈涟漪。
    “晏同学，你没事吧？”胆怯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没事。”晏明灼脸上的微笑消失，淡淡道。
    对人情绪很敏感，早就学会如何趋利避害的水梨胜我能清晰地察觉到，自从池叶诚离开后，眼前人几乎一刹那冷却下来，面对池叶诚时所展露的热情与兴奋，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此刻，晏明灼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水梨胜我的搭话，看着好说话，神色却显而易见地倦怠下来。
    他毫不在意偷偷观察着自己的其他同学，自顾自回到了原本属于池叶诚的座位，拿起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没人敢去偷看他写的东西，连余光也不敢瞟向相同的方向。
    不知不觉，学生们眼中原先那种令人不太舒服的意味消失了。换成了另外一种更有距离感的东西。
    “刚才，他们为什么那么看我？”学生们散去以后，上课铃响了。池叶诚没有再回到教室。晏明灼一边埋首写东西，一边随口发问。
    “因、因为……”水梨胜我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他们敬畏您。”
    “敬畏？”在纸页上划转的笔尖骤然顿住。
    水梨胜我偷偷从课本后探出脑袋，瞄了讲台上的老师一眼。他不敢大声说话，怕被老师发现破坏上课秩序，但又不敢不应同桌的问话。
    少年清秀的脸蛋憋得通红，瞧起来可怜极了。
    应该怎样婉转解释，才确保不会被迁怒？他苦恼地心想。
    一个敢于挑衅池叶同学，并且还能从他手中毫发无损生还的异国转校生，无论他是发疯找死，还是别有依仗，都不需要他们的同情。
    相反，他们应该时刻记住保持距离，避免惹到这个厉害的家伙。
    ——敬畏强者。
    在私立仁之荆学园，这才是流传在学生之中，不成文的真实生存法则。
    听说，不遵守的家伙，都静悄悄地失踪了……
    ……
    与池叶诚因座位发生的冲突，很快传到国文老师耳中。
    下课后，晏明灼被叫到了老师办公室。水梨胜我作为他的同桌，也被叫去旁证，但他没有一同进入办公室，而是暂且守在门口候着。
    空旷的办公室内，顶灯明灭不定，发出滋滋声响。
    “晏同学。”沾染血迹的教棒在老师掌心中有节奏地敲击，她慢吞吞道，“你知道的吧？老师不喜欢说谎的孩子。”
    “我知道，老师。”晏明灼对身材娇小的国文老师先前凌厉一击记忆犹新。比起池叶诚，眼前的女老师更像一个凶残的恶灵。
    他保持镇定，问：“老师，你想问什么？”
    “你……”教棒定住。
    女老师突兀沉默几秒，像是硬生生转了不相干的话题，“雨宫医生是你的父亲，为什么你姓晏，而非雨宫？而且，在此之前，从没听说过雨宫医生结过婚，还有一个儿子。”
    好问题。真是不按套路的出牌！
    晏明灼心想，他也是听见老师如此介绍，才知晓还有这么个设定。“身份”里给予他的信息只显示，他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才会来到这个学校。
    不过，这并不算难应付的问题。
    “老师，我从母姓。”晏明灼说，“父母辈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告诉过我。也许他们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不想提及吧。”
    晏明灼冷漠的表情中，适时流露出些许黯然，顺便把老师可能因好奇心去问雨宫医生的漏洞找借口堵死。
    鬼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
    咦……晏明灼忽然一怔。
    他的记忆力分明过目不忘，但此刻，回想起曾经在雾之国的年少回忆，他却连父亲和母亲的姓氏都想不起来，更别说是面容。
    这太不正常了！难道，是副本世界，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他的记忆？
    “哦，原来如此。”国文老师若有所思的声音，打断了晏明灼的惊疑。她换了个新问题：“雾之国，也就是你的家乡，是个怎样的地方？”
    提起雾之国，晏明灼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是个罪恶丛生的地方，生命与死亡同时降生，日日如此，往后皆然。”
    “表面光鲜亮丽，秩序井然，背地里，混乱、无序、狂欢、腐烂。”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便是被称作“罪恶大都会”的雾之国。一个属于恶徒的天堂。
    也许是晏明灼叙述时的平淡语气，令老师误会了什么。她放下手中尖端锋锐的铁质教棒，面露怜悯。
    “可怜的孩子……”
    她信誓旦旦道：“没关系，来到雨之国以后，你再也不必经历那些可怕的事情。”
    “私立仁之荆学园，是一所秉承仁爱精神的百年老校。学校里的每一位师生，都是最亲密的家人。我们团结在大集体里，互相关心，互相帮助，身为初等部的教导主任，我绝不容忍有人企图破坏初等部团结友爱的秩序！”
    “所以晏同学，老师理解你因为曾经的经历，对环境还感到不熟悉。这次，我就不惩罚你。”老师放缓语气，“但是，以后你不能再攻击同学，开玩笑也不行！”
    “好的，老师。”晏明灼点头，乖乖发问，“友好竞争可以吗？我的胜负欲比较强，有时可能容易产生一些误会……”
    “呃。”女老师卡了壳。
    好半天，她才像是重新上了发条的木偶，慢慢回过神来：“……可以吧？”连她自己都是不确定的语气。
    “明白了。”得到许可，晏明灼脸上的笑容扩大，露出一小点尖尖虎牙，“需要我帮老师叫水梨同学进来吗？”
    “算了。”女老师挥挥手，“这次不必，我相信你是个听话的孩子。”
    “最后，还有一点，老师希望你能牢记。”
    “好的，请告诉我。”晏明灼说。
    “不要再去招惹池叶同学。他很危险。”老师忧心忡忡告诫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学生，“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这是作为长辈而非老师的忠告。你要是出了事，雨宫医生要找我麻烦的。”
    “不能靠近？”晏明灼眉毛微挑，认认真真反问，“可是我很喜欢他，小诚多可爱啊。”
    女老师：……
    她听到了什么？
    小诚？池叶同学……可爱？你确定这语气，不是在叫自家宠物的名字吗？
    她拼命忍住想要扭头的欲i望，宛如石化般僵在原地，整个人处于一种木然状态。
    “做朋友也不可以？”
    “不、可、以。”终于，老师冷冰冰回道。她态度骤然粗鲁起来，驱赶着还在抱怨“真可惜”的晏明灼。
    这家伙脑子绝对有问题！
    晏明灼走后。
    女老师冲过去锁上门，确保门外无人偷听，才以截然不同的态度小心翼翼转过身，面向从阴影处静静走出来的男人。
    他怀中的黑发人偶嘶哑道：“幸子老师，你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对不对？”
    幸子疯狂点头。
    她在心中无比确认——
    晏明灼，这个年纪轻轻的转校生，脑子果然有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