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今安握着这只冰凉的手,停下脚步,扭头细细看着江晚瑜。
她脸上神色急躁,不耐烦催道:“走呀,医院快上班了,赶早过去还能——”
“你害怕是吗?”路今安站在原地,拉着她的手也不让她往前走。
江晚瑜目光有些怯,移开视线不与他眼神交汇。
“刚才你关门声太大了,确实吓到我了。”她快速答道,声音微微发颤。
“我不是问这个,”路今安目不转睛盯着她,“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江晚瑜睫毛颤了颤,被他攥着的那只手也在轻轻发抖。
沉默片刻,她抬起眼皮,清澈的眸子里蓄满一汪水。
“是很怕,不过听说无痛是全麻,没感觉的,醒来就做完了。”
这事儿她没经验,反反复复在手机上查了很多遍。
“咱们快走吧!”她带着哭腔催道。
路今安仍站着不动,也不撒手放她走,目光锁在她脸上。
她皮肤本就白净,这会儿又没什么血色,巴掌大的小脸上苍白一片。
嘴唇是淡淡的粉,也有些泛白,怎么瞧都感觉病态。
“手术很伤身体,确定要做吗?”路今安看着她这副病态模样,舍不得让她躺上冰冷的手术台。
江晚瑜也看着他,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瞧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你是心疼孩子没了,还是心疼我?”
路今安微怔,盯着她皱眉,侧了侧头。
他被这话气红了眼。
“你问的这叫什么话,江晚瑜?”
江晚瑜甩开他的手,径自往前走:“我自己去,没工夫跟你磨叽。”
他迈腿三两步便追上,这回攥住她手腕,力道比方才紧,她又拧又甩,怎么也挣不开。
“你先冷静好吗?”路今安说什么也不撒手放她走。
她仰起脸,怒视:“我还不够冷静?还要我怎么冷静?不冷静的人是你吧!”
路今安感觉自己快疯了。
他拼尽全力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同时控制住脾气,哑着嗓子低声哀求:“听我把这话说完好吗?求你了,江晚瑜。你沉下心来,好好问问自己,促使你做出打掉孩子这个决定的原因,到底是发自内心不想要,还是在跟我赌气?
“我求你,求你好好想一想,别因为置气一时冲动,这事儿太伤身体了——”
“路今安,”江晚瑜忽然开口打断,看着他的目光淡淡的,语气也平淡至极,“咱俩分手那天,你逼着我去医院手术,那会儿不觉得这事儿伤身体吗?”
她脸上一点怨恨的神色都没有,问这话时,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早上吃什么。
路今安被这话问得愣住,盯着她的那双深眸,越发的红。
眼底涌起浓得化不开的悔恨悲伤。
他低下头,攥住她腕子手不停颤抖。
“我错了,江晚瑜,对不起。”
眨眼之间,眼泪划过,他抬眸,看着面前这张煞白如纸的脸,想再补一句“对不起”,再补千万句“很抱歉”,却只是半张着唇,怎么也发不出声。
许久,堵在喉咙的那团无形的东西,终于变得小了些,尽管仍然堵得他发疼,但他已经能勉强说出话来了。
“不要用我过去的错误惩罚自己,不要因为跟我置气伤害自己,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江晚瑜,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因为任何原因,做出违心的,赌气的,伤害自己的决定。”
路今安松开她,抬手指向前方。
“如果打掉这个孩子,是你发自内心的决定,我绝不阻拦。我陪你去医院,等你做完手术,我就留在这儿陪你,照顾你,你什么时候养好身子,我什么时候走。”
江晚瑜目光定在他的脸上。
这张清隽的面孔,此刻苍白无血色,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因为懊悔。
或许,什么都因为一点儿。
江晚瑜时常觉得自己看不懂他。此刻仍是如此。
她不知道这男人对自己的感情几l分真几l分假;不知道他口中的甜言蜜语是不是在哄她;
不知道他执意要娶她,是不是因为孩子;
更不知道他刚才所说这番话,是因为真心爱她,为她好,还是在打温情牌劝她留住孩子……
她分辨不清,也因为身心俱疲,懒得分辨了。
“我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后悔,可我总感觉,这个孩子不该被生下来,所以我就想着,既然如此,那遵循现在的想法吧。”
江晚瑜勾起一抹酸楚的笑:“确实有跟你赌气的成分在里面,可这不是主要原因。”
路今安淡淡看着她:“主要原因,是怕自己被两个孩子困住,这辈子都离不开我了,对么?”
江晚瑜很坦诚:“也有这方面的考量,但这不算主要原因。其实做这个决定,有很多很多原因,不过好像没有什么主要原因,你懂我意思吗?”
如果在平时,路今安肯定能懂。
可他这会儿心脏疼得仿佛被刺穿,大脑宕机无法思考,含着泪望她,即便此刻什么也听不进,还是点了点头。
江晚瑜以为他真的懂了:“咱们走吧,别拖拉。”
他又握住她的手,麻木地跟着她往前走,面色冷白。
两个人并肩坐在去市里的大巴车上,默契地保持沉默,谁也没再说什么。
下车后,慢慢走了几l分钟,市妇幼保健院到了。
江晚瑜对这里并不陌生。
毕业后她被分到支教地,每次都是由章逸群陪着,从镇上来到这家医院。
只不过那时候,是来产检,而现在,是来手术。
江晚瑜垂下眸子,不愿让人发现眼底藏着的悲凉。
进了医院,路今安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已经冷静下来,但最起码,恢复理智了。
他紧紧握住江晚瑜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开口:“别怕
。”
江晚瑜轻声回应:“没怕。”
她不知道自己被他握着的那只手,抖得有多厉害。
路今安没有戳穿这个谎言,默默牵着她走向电梯。
来市里的路上,江晚瑜用手机挂了个号,这会儿直接去科室就行。
医生告诉她,手术之前需要再检查一番身体。
路今安陪着她去做检查。
各个科室人来人往,抽血室更是哭声一片——全是孩子的哭声。
一张张小脸皱成团,憋得通红,孩子们扯着嗓子哭喊,被家长按住,医生和家长纷纷哄道:“很快很快,不怎么痛的呀!”
“别看就不痛了,小宝贝把脸转过去。”
……
哄完这个哄那个,抽血室里哭声依然此起彼伏。
路今安捏了捏掌心里这只手。
起先江晚瑜的手冰凉潮湿,他轮流握住,终于给捂热了许多。
“吵不吵?难受的话,你出去等吧,我在这儿排号,快到你时打电话叫你。”路今安说道。
江晚瑜垂眸盯着被他握住的手,摇了摇头。
他抬起胳膊,手背轻轻贴上她脸颊,皱眉,目光担忧:“脸好凉,也没有血色,要不今天别做了,回去睡一觉,改天我再陪你——”
江晚瑜晃着脑袋打断:“不行,今天一定得做,不然夜长梦多。”
路今安再无话,将她揽进怀里。
彻夜未眠,江晚瑜身心疲惫,头疼起来,难受得将脑袋放在他肩头,蹙眉闭上眼睛。
她哪哪都不舒服,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大半个身子倚靠着路今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和他衣服上的檀香味,还有洗漱用品的薄荷味混合在一起,她闻着难受,越发想吐。
路今安见她脸色白得吓人,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再次提议:“今天别做了行么?你这样——”
“不行,得赶紧——”
“江晚瑜!”他难以自控地低吼,眼底情绪痛苦又激烈。
他闭了闭眼,摇了摇头,抓回即将丧失的理智,双手箍住她胳膊,压着沙哑的嗓音轻声哀求:“今天不行,我不能让你做,你这个状态会出事的。江晚瑜,我们回家,回家好不好……”
江晚瑜这会儿直犯恶心,边听他说话边摇头,脑袋越晃,越想吐,强压着恶心挤出一句:“今天就做,我不生!”
多拖一天,就要多犹豫一天。
她在天平两端徘徊,私心想打掉这个孩子,可本能的母性却又时常把她推向另一端。
她生怕自己最后被母性打败,稀里糊涂将孩子生下来。
路今安急疯了,搂着她仓促解释:“不会逼你生,我发誓!可咱们没必要非得今天做,你今天身体状态太差,万一大出血或者碰上其他问题,落下后遗症,我恨不得自己去死!”
江晚瑜身体失去重心,大半个身子靠在他怀里,终于绷不住吐露心声。
“多拖一点,我
怕我后悔……我怕自己又犯傻,留下这个孩子……路今安,以前我没那么恨你,可这回,真的好恨!不仅仅恨你,还恨我自己……”
她的脸贴在他胸膛,泪水将他衣衫浸湿。
他听得心痛难忍,深深呼吸,缓了一会儿,在她耳边低声哄道:“先回去休息,好不好?”
江晚瑜仍在犟:“先抽血,做完所有检查医生会判定今天能不能做,听医生的。”
路今安痛苦地闭上双眼,头埋在她肩上。
很快,她肩上的衣服也晕开一片湿润。
“哥哥姐姐,你们是不是也怕抽血?”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路今安愣了愣,松开怀抱,转身看向身后。
一个光头小朋友睁大眼睛看着他俩。
江晚瑜抬起手背抹了抹泪,这话让她破涕而笑,对光头小朋友说道:“是呀,姐姐要抽血,可是姐姐很怕针头戳进血管,好疼的呀。”
光头小朋友眉毛高高扬起:“我就不怕,我很勇敢哦,姐姐,你都这么大了,也应该勇敢,要做坚强的大宝宝!”
路今安噗嗤笑道:“坚强的小宝宝,你几l岁了?”
光头小朋友举起手掌,撑开五个手指头:“五岁!我叫天天,很高兴认识你们。”
江晚瑜脸上浮起发自内心的笑,问道:“你也来抽血吧,是要体检吗?”
天天点了点头:“嗯!我马上要做手术了。”
旁边俩人都愣住,江晚瑜笑意散去,目光凝重:“什么手术呢?”
天天叹气,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叫什么,反正就是开刀啦,我这个病——”
“天天,爸爸来了,先跟爸爸去上趟厕所吧。”坐在天天右边位置的女人忽然开口。
江晚瑜这才注意到天天身旁的母亲,方才他们聊天时,这位母亲始终保持沉默,几l乎没什么存在感。
天天的父亲走过来,听见妻子让他带孩子去厕所,牵着孩子离开。
天天出去时冲路今安和江晚瑜挥挥手:“拜拜,回见,坚强的大宝贝们,抽血不要哭哦!”
江晚瑜忍俊不禁。
天天母亲挪动身体,坐到天天的位置上,靠近路今安他俩。
“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口无遮拦,希望没有冒犯到你们。”天天母亲抱歉地说道。
江晚瑜立马摇头:“怎么会?他很可爱也很聪明呢,完全没有觉得冒犯,反倒给了我很多力量。”
天天母亲笑了笑:“真的吗?这孩子性格就是自来熟,有时候说话可能会让人感觉没有边界感。”
江晚瑜:“孩子还小嘛,才五岁,刚才跟我们讲的话也没有恶意,他只是想给我们更多能量而已。”
天天母亲点点头,笑道:“谢谢你们理解他。”
江晚瑜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口:“这个问题有些冒昧,可我还是想问问,天天他——”
“得了很严重的大病,需
要开刀手术。”天天母亲垂头看着地面,神色哀伤,声音也变小了,手术成功率百分之七十,希望……希望老天保佑……?_[(”
“会的!”江晚瑜激动打断,刚才哭红的眼眶,这会儿越发红了,含着泪望向天天母亲。
她见天天母亲没有细说孩子得了什么便,识趣地不再追问。
天天母亲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挣开时,脸上挂起笑容,扭头看着她:“谢谢你!”
“坚强的大宝贝们,我回来啦!”天天边往这走边说道。
江晚瑜和路今安这才注意到,孩子那张可爱的小脸,瘦削又苍白,病态再明显不过。
“妈妈,你可以回到自己位置吗?我想跟哥哥姐姐聊会儿天。”天天对母亲笑了笑。
母亲轻轻捏一把他的脸:“你呀你!坐吧,要有礼貌哦,不许乱说话。”
天天等母亲挪开,坐回原来的位置,转头仰脸看着路今安:“哥哥,你能和姐姐交换一下位置吗?我想挨着姐姐坐。”
路今安不太乐意,微微扬眉:“哎你这小家伙,年纪不大,倒是——”
江晚瑜扯了扯他衣袖:“你快起开。”
路今安不情不愿换了座位,也扯了扯江晚瑜衣袖,神情不悦。
江晚瑜剜他一眼,眼神递话:五岁小朋友的干醋你也吃!
他也递去一个无奈又难过的眼神:没想到我媳妇儿这么讨人喜欢,上至老太太,下至小屁孩,全都被你轻而易举拿下!
江晚瑜没再理他,扭头看着天天,面带微笑给他打气。
“咱们天天最厉害了,肯定能跨过难关,姐姐相信你。”
“我也是这么想的呢!姐姐,你好美呀!就是太瘦了,要多吃点哦。”
江晚瑜坏心情全没了,摸摸孩子光溜溜的脑袋:“好,姐姐听你的话,不过——”
她停顿片刻,眨了眨眼:“不过我都二十好几l了,快三十了,可能你叫我阿姨比较合适?或者叫我老师,我姓江,大家都叫我江老师。”
她指指自己旁边:“这位呢,已经三十多岁了,你叫他叔叔吧。”
天天歪着头,目光在他俩脸上流连。
“可是你们看着都好年轻哦,就像大哥哥大姐姐一样,我还是叫你们哥哥姐姐吧。”
江晚瑜笑得灿烂:“好呀,小嘴可真甜!”
天天:“姐姐,其实你不是因为抽血怕痛才哭的,对不对?”
江晚瑜愣住,扭头看向旁边的路今安,见他也愣住,俩人面面相觑。
江晚瑜转脸对天天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天天:“一看就看出来了呀!我可是很聪明,很有眼力劲儿的,当时这么说,是想逗你开心。”
江晚瑜双手合十,指尖抵着下巴:“谢谢你哦,非常感谢。”
“不用谢,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些。不管生了什么病,都要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我就很想得开,可能这次手术做完,我就死了,但
我一点也不后悔来到这个世界,我很感谢爸爸妈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
天天一脸认真说完?[(,转身扑进母亲怀里。
母亲很轻很轻地拍他一下:“呀,瞎说什么?呸呸呸!呸呸呸!不作数!”
一直在另一旁沉默的父亲也板着脸教训:“以后不准乱讲,你这娃儿咋讲不听呢?讲多少遍了,不准讲晦气话。”
天天从母亲怀里出来,挺直腰板,冲父亲吐了吐舌头。
“那你们就听后面的好了,前面的当我没说。本来就很感谢你们呀,不管能活多少岁,我都很喜欢这个世界呢!串串很香,辣条很美味,炸鸡好好吃,干脆面脆脆的……吃过这么多好吃的,我已经很满足了。
“不过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还是妈妈做的菜。鸡蛋羹呀,小酥肉呀,糖醋排骨呀——我妈妈会做好多好多菜呢!”
孩子张开双臂比划,满脸骄傲与自豪。
四周的大人们,都红了眼眶。
小家伙继续掰着指头数:“别看我只有五岁,生病之前,爸爸妈妈带我去过好多地方呢!海城,浙新,苏城,云安……还有首都京州!姐姐,你去过京州吗?”
江晚瑜扬了扬眉,笑起来,望着孩子的目光十分悲悯:“姐姐大学就是在京州读的哦,京州很好吧?”
天天想了想:“还不错,现代化大都市,不过没有咱们临川山水漂亮,临川可是山清水秀呢,女孩子也特别美!”
“噗——”江晚瑜笑出了声,这话又让她开心许多,眼里的哀伤散去,“你啊,小小年纪,讲话老气横秋的,真是个小大人。”
旁边沉默许久的路今安忽然凑过来,淡笑着开口。
“天天,等你手术完,养好身体,回学校上学,要努力学习,以后你要是能考到京州,哥哥给你奖励。”
天天瞪大眼睛:“什么奖励?你会给我买彩虹棒棒糖吗?”
路今安摇头:“不会,但哥哥会资助你念大学的学费,如果需要的话,小学,初中,高中——哥哥都可以帮你付学费。”
孩子父母愣了愣,父亲连忙摇头,摆着手拒绝:“谢谢你谢谢你,小伙子,你和你女朋友都是好人,大善人。说实话这一年给他治病,确实花了好多钱,家里头经济条件不太行,不过我们两口子会努力的,学费自己想办法,太谢谢你了,但真的不用。”
路今安没劝什么,掏出手机:“咱加个微信吧,当叫个朋友。”
孩子父亲见他气质矜贵,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口音也带着京腔,一边掏手机与他加微信,一边问道:“小伙子,你是京州人?”
路今安点头:“是,以后孩子有什么消息,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微信联系,不用客气。”
孩子父亲握住路今安的手,颤抖着表达感谢,路今安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小事,举手之劳。还有,她——”
路今安抽出手来,大拇指往江晚瑜那儿指了指:“我媳妇儿,不是女朋友。”
孩子父亲赶忙改口:“你们夫妻两个太善良了。”
孩子母亲感慨:“好年轻好登对呀,神仙眷侣呢!”
说着,这位母亲好奇地看向江晚瑜:“刚才听你们提到‘孩子’什么的,今天是来产检吧?”
江晚瑜不知如何回应,垂眸不语。
路今安也沉默片刻,架不住这对夫妻看向自己的目光,淡淡点头:“是,我媳妇儿怀孕了。”
天天母亲脸上绽开笑容,拍了拍天天,指着江晚瑜肚子说道:“宝贝儿,你快看看,阿姨肚子里是小宝宝,是弟弟还是妹妹?”
问完,她抬头对江晚瑜解释:“都说小娃娃看孕妇怀的是姑娘还是儿子,一看一个准!”
天天目光落在江晚瑜小腹上,认认真真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