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铄下葬的那日,恰好下起了大雨。

    雾蒙蒙的空气笼罩着整个京城。

    雨滴冲刷着墓碑,溅出来的水花四散开去,落在墓碑上的文字上,留下斑驳的水渍。

    在不远处,一袭白衣的男子站在雨幕中,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却恍然不觉。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墓碑上刻着的几行字。

    护国将军沈景铄之墓。

    直到雨水渐渐模糊了视线,才低垂眼帘,掩住眸底深处浓郁的哀伤。

    沈端砚抬手轻抚过墓碑上的名字,唇角抿得死死的。

    “兄长……”

    他喃喃出声。

    声音很轻,轻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雨越下越大,空气中飘来淡淡湿意。

    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肌肤上,长发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沈端砚近乎无力地靠坐在冰凉的墓碑边,抬头仰望着天空,任凭雨点砸落。

    雨水混着温热的泪,顺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颊滑落到脖颈中。

    最终在锁骨处积成一片小小的水洼。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的视线。

    “阿砚。”

    有人在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沈端砚慢慢抬起头。

    楚渊手持着纸伞,眉宇间带着一丝长久未眠的疲倦。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放在沈端砚身前,声音有些沙哑。

    “与我回宫罢。”

    楚渊舍弃了“朕”的自称,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甚至是卑微到了尘埃里去。

    仿佛只要这么说,就能换来对方的垂怜一般。

    可惜,沈端砚并不买账。

    他依旧是那副空洞疏离的样子,看都没看楚渊一眼,语气更是带着隐隐的厌憎。

    “莫要这样叫我。”

    阿砚是独属于沈景铄的称呼,谁也不配用这个名字唤他,楚渊更不配。

    楚渊脸色微变,但是他依然尽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展露出更不堪的神情。

    眼见着沈端砚完全不打算和他一起离开这里,楚渊闭了闭眼。

    他原先是不想用这个办法的,可目前看来,除了这个已经别无他法。

    楚渊睁开眼,心底酸涩,又无可奈何,他软着声音说出了足以吸引沈端砚注意力的事情。

    “沈景铄的信,还在我的书房中。”

    此言一出,沈端砚果真抬起了头,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而这根稻草同时也是楚渊自己的。

    他浑身上下竟是只有这个能拿出手,也只有这个才能让沈端砚重新恢复曾经的生机。

    当初用来威胁沈端砚的信,如今却成了吊着他的命脉,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只是不管那时沈景铄寄来再多的信,也终究是有限的。

    随着他一封一封交由沈端砚,

    锁在书柜中的信越来越少。

    就像楚渊拼尽全力想留住沈端砚,但就如用力握紧一把沙子,依旧会一点点从指缝中渗出,渐渐消散。

    沈端砚整个人都仿佛跟着那副破旧的盔甲,被一同埋葬在深深的地下。

    直到——楚渊再次打开书柜,见到里面空荡荡,只留下一封信。

    这是沈景铄决定去围剿倭寇前一天,写给沈端砚的的信。

    也是他死前写的最后一封信。

    楚渊捏着这封信的指尖骤然发紧,眼底涌现出浓烈的不安。

    他低头看向那张被他用力攥在手里皱巴巴的信纸,停顿了很久。

    后来楚渊伸手抚平了那封信,又抬起眼唤来常生。

    “找……京城中最擅长仿字者。”

    常生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心惊肉跳,只默默道了句:“嗻”。

    常生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便找来了数人,模仿字迹都堪称精绝,常人看不透。

    但楚渊拧着眉盯着他们仿了许久的字,眉心压抑不住的暴躁焦灼。

    不像……完全不像。

    倘若要不熟悉沈景铄的人来看,或许还能骗过他们。

    可要骗过朝夕相处,熟稔无比的沈端砚,是万万不可能的。

    “废物,都是废物!”

    楚渊的声音狠厉骇人,狠狠将桌上的纸张摔到地上。

    桌上摆放的茶盏纸笔掉落一地,滚落在地板上的时候摔个粉碎。

    楚渊周身萦绕着浓重阴郁的气息,眼眸猩红。

    屋内众人皆是瑟缩了下脖子,垂首站好,谁也不敢说话。

    无处发泄的暴怒过后,楚渊心里浮现出无力和绝望。

    他的指尖发颤,骨节泛白,控制不住的痉挛着。

    眼见着窗外天色逐渐变亮,第一日就要来临了。

    而楚渊手里只剩下唯一一个筹码。

    这些天沈端砚几乎全靠这些信件才能勉强维持着生机。

    若是让他知晓这已是最后一封……

    楚渊第一次痛恨着自己,痛恨自己曾那样伤害过他,还沾沾自喜以为抓到了威胁的把柄。

    他用沈景铄威胁过沈端砚多少次,如今就一次次反弹回他身上。

    沈端砚没了活下去的动力,而这一切的起源都来自他一步步的紧逼。

    天已蒙蒙亮,楚渊沉默良久后,挥手让剩下的人退下。

    待到四周寂静无声,他拾起地上摔落的毛笔。

    再将手中的信平铺到桌面上,竭力遏制着指尖的颤抖,开始一笔一画仿着上面的字体。

    楚渊足足描摹到了日上三竿,日头从东又向西落下。

    描到他的指腹发疼,眼前昏黑一片,几乎看不清信纸上的字。

    但他依旧自虐般的不肯停下。

    比起□□上的疼痛,即将面对着沈端砚,交出最后一封信的疼痛才更让他无法忍受。

    紧接着,门外响起

    常生小心翼翼的询问声。

    “陛下,沈大人方才遣人来问,今日的信件什么时候送到?”

    楚渊顿住了笔。

    他愣怔的凝视着自己一整日写出的数十封信件,最终在里面选择了一封最为贴近沈景铄字迹的。

    楚渊匆匆来到长乐偏殿时,沈端砚正端坐在书桌前。

    他面前放置着许多写满字的纸张,全部都是这些天楚渊还给他的信。

    沈端砚这几天每日皆如此。

    几乎不怎么吃喝,除了必要的一些事情之外,其余时间都用来读信。

    分明已经读了不知道多少遍,信纸翻来覆去的看,也不觉着疲倦。

    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后,沈端砚这才抬起头。

    他对于楚渊为何今日来的这般晚也没有兴趣追问,一心都记挂着兄长。

    “陛下,是否带了信来。”

    楚渊踏进门槛,垂眸走近沈端砚前面,身后指尖逐渐嵌入掌心。

    在将这封信交到沈端砚手中时,楚渊极力控制着气息,手心冒出细密的汗水。

    他咬紧牙关,此刻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下来。

    沈端砚小心翼翼接过他手中的信,带着些许急促和紧张的拆开信封。

    最初他的神情是喜悦的,只是他刚刚看了两行,眉心便缓缓蹙起。

    “这不是我兄长写的信……对吗?”

    那一瞬间,楚渊脸色骤然变得青白,浑身的血液都朝着面颊涌去。

    手脚冰凉,如坠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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